茧
第一章
我打开门,见到又是女房东。
“又怎么了?”
“别拿掉灯上的黑纸,还会有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他们会发现的,要小心些啊,通先生,否则我要倒霉的。”
“太荒唐了!好吧,我这就出门去。烦死人了。”
我关了灯,离开房间。所有的窗户都覆盖着厚厚的窗帘和黑色的纸。女房东跟我说,柏林空防演习要持续将近七日。要我待在这牢笼一般的房间里这么久,连一扇窗户都不开,我不得被自己吐出的烟熏死吗?空中飞机的轰鸣声不断,房间灯光暗如地狱,令人发狂。于是我离开了房间。
只见处处阴森可怖,甚至天上的盈月都在流血般发红。路灯没开,街上一片漆黑,唯有街角转弯处的几盏紫光灯还亮着。车辆移动缓慢,车灯都被遮住了。往昔充满光明活力的夏洛滕堡一夕之间轻易便化成满是哀号的荒漠。
我径自步入康德街,走进天津饭店,我向来喜欢在这里吃晚餐。如今这里的光线也被黑色窗帘遮蔽了。我找了个入口处的角落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读今日晚报。然而自从中日开战以来,还能从一份德国报纸中期待什么新闻呢?他们从来不关心百姓怎么看问题,而相信自己的神圣使命在于为他们同父异母兄弟的暴行辩护。无辜民众的死成了他们荣誉感的来源。我第一次意识到,嗜血成性也可以被说成是人的一种美德。
不经意抬头,我发现那边角落里还坐了一位女士。她的面容如此熟悉,似乎是我从前的校友王婉秋。距离上次聚会见她,已有五年时间了。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而她还是个新生。
“王小姐,你怎么在这儿?”我收起报纸,起身换座。
她神色惊讶地说:“天哪,是通先生吧,对,我没弄错吧?没想到您也在这里,快请坐。”
时光无情,她衰老了不少,脸上已经难觅年轻人的潇洒快意。她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轻轻顿了顿,低着头说:“通先生,我听闻您遭遇了意外。两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您现在怎么样?在这儿一切都好吗?”
“过得去吧,当然,没特别糟。世界到处都差不多。不同的可能是,人在自己的国家,不热衷于交友,一到国外,却连熟人也难得见到啊。”
她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不必在意我,你快吃晚餐吧。”我说。
“您点菜了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吃吧。在这里遇见老校友,实在令人惊喜。”她好像记起了竭力想要忘记的人,于是赶忙换了话题:“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有一些,但不是好消息。”
“我不会德文,像个瞎子一样。知道没法期待什么好消息,但坏消息总比没消息好。老是被悬在空中实在累人(1)。”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点了一份鸡肉和豆腐。
“这儿的菜不错,就是有点太贵。当然了,比起伦敦的价格还是好些。”我说。
“您去过伦敦?”她问道。
“我只是去那里四处逛逛。谁知道明天我会在哪儿呢。如今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一样。闭上眼,睡一觉,至少醒来的时候总有个地儿待。”
她似乎并不想继续如此消沉的对话,指了指我的晚报,说:“今天有什么消息吗?”
“我翻译给你听。9月10日,上海,是夜,为了纪念奉天[九一八]事变,中国战机轰炸日本的防御工事——王小姐,今天早上你有没有躲进地下室?那时候我还在床上,女房东跑来向我牢骚了许久,‘空袭’‘空袭’——”我继续读新闻,“今早,日军进行报复性轰炸,尤其是针对太湖周边地区。据报,该地工业区损失尤其惨重。”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是不是还有家人在苏州,王小姐?”
“没有——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甚至城镇内的丝织厂都被炸毁了。据称,日本此举意图摧毁中国的新兴民族工业。”
婉秋手中的筷子应声落下,掉到桌上。她脸色苍白,自言自语道:“全毁了。”随即满脸的震惊又如团烟般消失,她挤出极不自然的一丝笑意:“还有吗?”
“这还不够吗?你还期待什么?”
服务生端上了我的食物。温热的米饭活络了我们之间冷冰冰的谈话。
我们一同从饭店出来。突然间,数架轰炸机从我们头顶咆哮而过。巨型机翼遮蔽了满月,轰鸣声不绝于耳——如此真实以至于让人忘记了这仅是一场演习。婉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扑到我的臂弯上。
“王小姐,没事的,这只是演习。”
她未应我。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说:“是的,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演习。”
“我们要不要去咖啡馆喝一杯?”
在咖啡馆,她告诉了我接下来的故事——对我们来说是故事,于她而言却是真实的人生。
(1) 原文为“trying”,应为“tiring”的笔误。下文也有数处类似情况,不再一一注明。——编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