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特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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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新年度不是九月,是四月。新生入学,新社会人就职报到,都在四月一日。从三月中旬开始,一大批人因为迁徙而不得不去役所办理搬迁手续。我工作的部署是区民部户籍课住民记录系,工作内容正与这些手续有关。

从早上见面问好开始,刘燕燕的脸色一直都很难看。几十份等着输入到电脑的申告书厚厚地摞在桌子上。因为下午四点半要去学校,我想在三点之前将它们处理完。午休后刚回到座位上,刘燕燕手里拿着一张搬进申报书,气汹汹地对我说:“黎本,你打错了一个字。”我问错的是什么字。她说是“吉”,然后接着问我:“你知道日本汉字里,这个字有两种写法吗?”日本汉字不统一,同样意义的汉字会有不同的写法。比如她说的这个“吉”字,除了上面是“士”字的写法,还有一种上面是“土”字的写法。一定是我打字的时候,凭从小的写字习惯将“土”打成“士”了。她说:“谁都知道这是必须留心的一个字,你怎么会打错了呢?”

我觉得很抱歉,但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解释为什么打错了。我想说对不起的时候,窗口来了一个客人,她先去窗口接客了。

我还是很难过。从原则上说,明明是我打错了一个字,校对的职员应该对我本人说,而不是通过刘燕燕传达给我。昨天晚上我给高桥系长打电话请假,他让我跟刘燕燕商量,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此时此刻的感觉告诉我,也许我在记录系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影子。孤独感并不能影响我,有时我甚至觉得孤独对我这样处在闹市的人是有意义的。但此刻袭击我的孤独是至今未曾体验过的,并非来自于我的内心,不纯粹,不是我自己的。这种孤独是他人替我制造的,或者说特地为我设置的,是二手货,不伦不类。

我坐的位置在复印机旁边。刘燕燕拿着客人的身份证来复印。她说了句什么,我集中精力在电脑上,没有听清,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听见她大声地对我说:“黎本,你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我怔了一下:“这话怎么说呢?”

“今天是你第一天来记录系上班,所以我一大早跟你说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问我或者其他的职员。但是该问的你不问,你问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完后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去了窗口。

一口气聚在胸口,我觉得被噎住了。我尽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没有成功。我想跟她吵架,但又没有勇气。说真的,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当着人的面,一对一地跟人吵过架。我不习惯跟人吵架。万一我当真跟她吵起来,说不定会忍不住哭起来。

客人去座位等候的时候,刘燕燕再次来到我身边,用跟刚才一样大的声音说:“黎本,你的鼻子下面有什么啊?你的嘴巴是干什么用的啊?你不懂不会问懂的人吗?”

我觉得血液往脑门上冲,那口气终于憋不住了。我不记得是怎样站起来的,也不记得是怎样摘下眼镜的。我把眼镜摔到了写字台上。这一瞬发生得迅速而且自然。事情发生后,我有点儿昏头昏脑的,神智不是很清楚。

刘燕燕优雅地站在我眼前,轻声地对我说:“黎本,有话说话,摔东西不好,显得你没有教养。有没有教养,能看出一个人的水准。比如你刚才打错了一个字,有教养的话就会道一声歉。你连道歉都不会。”

我想起之前听到过的关于刘燕燕的一些传言。她真的很厉害,只花费最小的力气便让我失去了理性和思考的能力。没有动用一根手指,就制造了她优我劣的局面。我以为其他的职员会看我跟刘燕燕,扫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静静地工作。我立刻就萎缩了。说起来,整个户籍住民课,只有我跟刘燕燕是中国人。就个人来说,我在乎的不是日本人怎么看我们,而是觉得两个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互相殴斗,真的是很难看的事。

因为不想说话,我坐着喝起茶来。

坂本一直坐在我前排的椅子上,不看我,不看刘燕燕,也不说话。以前她跟我说过一句话:“在记录系,如果跟刘燕燕过不去的话,等于用鸡蛋撞石头,是找死。”

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后,刘燕燕走过来说她观察了我一个上午。我不想跟她交谈:“请你不要打扰我。我在工作。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愿意另外找时间和地点。”

她干脆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指出并纠正你的错,也是我的工作。”

我又有点儿激动了,只好站起来,径直走到高桥系长那里。我对他说:“对不起,我想跟您谈谈。”他二话没说就站起来,带着我去了会议室。

他先坐在靠墙壁的椅子上,然后指示我坐到他的对面。他望着我,白边眼镜的后面是两只淡淡的眼睛。我知道这两只眼睛将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搞不清我跟刘燕燕吵架的缘由,就把打错了一个字的事情说给他听。然后我问他:“至今为止,因为打错了一个字而被破口大骂的人,有吗?”他说没有。

我说:“今天是我第一天来记录系工作。刘燕燕这样对待一个新人,您觉得合适吗?”他说不合适。

我说:“我觉得我在记录系干不下去。”

他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因为我跟刘燕燕都是中国人,经常在一起聊天,还以为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他说得并没有错,从表面上来看的话,我跟刘燕燕的关系不错,但说到私下的话,我想起了山崎。山崎比谁都清楚事实。

我跟山崎,我们是同期。此外跟我同期的还有坂本。被调到记录系之前,我在窗口服务系工作。役所的职员多,午休是交换制,时间不固定。我基本去五楼的榻榻米休息室吃午饭。在那里,我经常会碰上记录系的坂本或者刘燕燕。我很少碰见山崎,原因是她基本上去十楼的休息室吃午饭。

不久前,记录系发生了一场纠纷。很多人在背后称这场纠纷为“山崎事件”。事件的发端很简单。有一天,山崎正在跟刘燕燕说话,看见有一个客人来窗口办事,于是冲着坂本说了一句:“客人来了。”

当天中午,赶上坂本跟我一起吃午饭。她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气愤地说:“她跟我不过是同期而已。但她以为自己了不起啊,客人来的时候,竟然指使我去窗口接客。她自己为什么不去接客呢?工作和瞎扯淡哪个重要啊?”

以后,每次跟她一起吃午饭,她的话题都离不开山崎,言语间充满了怨恨。我的感觉是,她很在乎她厉害还是山崎厉害。问题在于,午休时一起吃饭的人很多,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没过多久,山崎在工作的时候喜欢聊天、能力很差、经常出错给系长添麻烦等坏印象,便在很多人的意识里固定下来。有人说舆论是“杀人机器”,被舆论伤害过的人,想必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如果不是我曾经跟她一起工作过,了解她,可能我也会被洗脑的。

山崎看起来聪慧文静,我不怀疑她的工作能力。

说到坂本,以前跟她在福祉课共事过两年,而且是同年度被移动到户籍住民课的。我被安排在窗口服务系,而她被安排在记录系。据我所知,她的性格有点儿特别。我曾想象自己能不能像她那样,在一个集体里,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由自己作主,都要别人听自己的指挥。但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自己的主见,所以对我来说,有她这样的人出来牵头,反而觉得省事。至于日本人呢,最怕的就是惹是生非,所以跟她一起工作的人,多半会顺着她。我以为她基本是一个好人,争强好胜不过是她身上的一个毛病。后来让我感到费解和惊愕的是,在刘燕燕面前,她的这个毛病竟然消失了。

如果说坂本是群里的一只狼,那么山崎就是群里的一只羊。跟坂本一起工作了半年而已,山崎就病了。她老是觉得心悸,严重的时候还会喘不上气。后来她去了心疗内科,医生说她患的是一种心理疾病。用中文说,叫恐慌障碍,或者叫惊恐障碍,或者叫恐慌发作。

山崎病重的时候,我曾这样鼓励过她:“你可以不在乎啊。不在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山崎决定辞职的时候,我这样挽留过她:“你今后的人生还很漫长,为什么要为了某一个人辞职呢?你应该加油。要么你要求调到窗口服务系吧。”

对我的鼓励,她的感觉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开始的时候她感谢我,但后来她觉得我不理解她。有一天,她在给我的短信里说:“我是为了今后的人生才想到辞职的。如果连身体都毁掉了,还有什么理由谈幸福呢?”后来,她在另一封短信里说,“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为了我的身体着想都劝我辞职。”

她没有明说,但是我看出了话里的另外一种意思。这封短信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当我落到跟山崎一样的处境才理解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有一天,山崎去役所上班,但在役所的大门前忽然喘不上气,差一点就憋死了。她去了医院。医生告诫她:“如果不马上离开那个令你犯病的地方,可能真有一天会被憋死的。”

她先是休了三个月的长假。假期完后并没有返回工作岗位,而是辞去了工作。

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她所经历的一切,我在之后都要经历。正是因为她的辞职,我被阴差阳错地移动到记录系。

关于我跟刘燕燕,真的是说来话长。有一次,午休时我去饭店吃套餐碰上了坂本。回役所的路上,她对我说了她的感受,就是觉得记录系的工作不容易做。我问为什么。她说刘燕燕在记录系干了二十年,没有她不知道的事,连校对审查那边的职员都要向刘燕燕请教疑难问题。但刘燕燕什么都不教给她,对此她却不敢有什么表示。她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名言:“跟刘燕燕过不去的话,等于用鸡蛋撞石头,是找死。”

这次对话后,没过几天,我去五楼时又碰上了刘燕燕。她说每天夹在坂本和山崎之间,跟三明治里面的香肠似的,很为难。她评价坂本很聪明,工作用不着教,只需看一次就学会了。说到山崎,她叹了口气说:“教也教不会,老是出错,老是给系长添麻烦。”她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前两天,山崎将搬进区里来的客人的名字打错了一个字,偏偏客人申请了住民票。客人回家后才发现,打电话到役所反映苦情,结果是系长带着正确的住民票,亲自去客人的家里道歉。她在最后说:“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都发生在山崎的身上。”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看法。坂本的确聪明并且优秀,在集团里有很强的存在感。但山崎属内向性格,尤其跟坂本的关系比较险恶,工作的时候难免有压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在受压抑的心境下工作,出错比通常的时候要多几倍。再说了,役所的工作是集团式的,比如住民票,山崎输入后,肯定要由负责审查的职员进行二校和三校。三个人的责任是关联的。依我来看,三校的人的责任是最大的。问题被发现后,只山崎一个人受“谴责”,我觉得不公平。还有一点我提醒她:最难过的人其实正是出错的本人。我对她说:“三个人中,就你一个人是前辈,你应该帮助山崎。如果工作气氛好的话,相信山崎也会工作得很好。”

回部署的时候,为了健身我坚持使用楼梯。想说再见的时候,刘燕燕突然对我说:“你的话提醒了我。在坂本和山崎之间,我决定选择山崎做搭档。你看着吧,不出一个月,我要让坂本自动辞职。”

我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我并没有拜托她赶走坂本的意思。她的大胆和自负也令我感到惊讶。我们工作的地方可是日本一个区的役所,也就是中文讲的区政府。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役所的大门就看见山崎迎面走来。看得出她是在特地等我。我有了一种不太愉快的预感。果然,她对我鞠了个很深的躬说:“刘燕燕把你昨天跟她说的话转达给我了,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关照。”

我尴尬地说:“哪里哪里。请不要这么客气。”

户籍住民课在一楼,我左右张望。如果坂本刚好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话,会看见我跟山崎在一起的。我邀请山崎去二楼,那里有专为客人准备的圆桌。

没想到刘燕燕会把我跟她之间的对话转告给山崎。虽然我并不喜欢坂本,但也说不上讨厌。再说我跟坂本共事过两年,按理也算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山崎感谢我,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坂本。

我们没有时间说很多话,因为役所八点半开始营业。我坦白地告诉她,之所以让刘燕燕帮她,不过是话赶话。我的意思是,她没有必要特地来感谢我。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点头。我用手指抓了抓头发:“对不起,我不太喜欢刘燕燕在中间传话。传来传去的很麻烦。但有一句话是真心的,就是我不会相信关于你的那些传话。”

她说就凭这一点足以令她感谢我了。

正如她平时给我的印象,非常聪明。离开二楼的时候,她让我一个人乘扶梯先去一楼。她是乘电梯去一楼的,比我晚了两分钟。她知道我不想坂本看到我跟她在一起。她不想连累我。我对她的好感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中午,我去五楼休息室吃饭的时候,差不多把这件事忘记了。坂本也在,但跟另外的几个人有说有笑,不正眼看我,也不跟我说话。我察觉到,刘燕燕把我跟她之间的对话也传给了坂本,心里觉得很别扭。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学给丈夫听。他说刘燕燕的人品有问题,让我离她远一点儿。他安慰我说:“刘燕燕这种人,时间会揭穿她的老底。”

我决定听他的话。从那天开始,为了我自己好,我决定跟刘燕燕,跟坂本,跟山崎,都保持同样的距离。

我被通知移动到记录系的那天晚上,好久不搭理我的坂本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跟刘燕燕的关系,原来不是很好吗?最近不见你们一起吃饭,也不见你们聊天。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感到她在试图打探点儿什么。我已经不想惹是生非了。我对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天气渐渐暖起来,带饭盒怕饭菜会馊,所以去饭店吃套餐的次数比较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可是,刘燕燕跑到系长那里大发雷霆,质问为什么调你到记录系,却没有在事前跟她商量。她跟我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你不喜欢她,莫名其妙地疏远她。”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相信?”

“刘燕燕跟我一样,不过是役所里的一个普通职员而已。她怎么敢跟系长发脾气呢?她有什么资格干涉上边决定的人事呢?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迫使你信。我打电话其实是想问你另外的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窗口服务系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特地跑到记录系呢?”

“我并没有主动要求到记录系,山崎因病辞职后,课长和系长找我谈话。”

“谈了些什么?”

“对不起,谈话的内容不能公开。”

“但是,系长亲口告诉刘燕燕,说你是主动要求来记录系的。还说你之所以要来记录系,是因为想跟我一起工作。”

我说:“没有这样的事。”

“你跟刘燕燕都是中国人,你到记录系以后,不会每天就你们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把我一个人孤立出去吧?”

“你想多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你故意不跟我说话,是不是你想多了呢?”

“但是你在背后跟人家说,我在福祉课的时候,也发生过类似山崎辞职的事,还说那个人辞职也是因为我。”

这跟我对刘燕燕说过的原话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也不能解释,正所谓越描越黑。我说:“我原来的意思是,你太优秀,跟你一起工作的人,难免会有压力。”

她说:“你来记录系后,没有必要跟我和刘燕燕比着干。就那么几样活,其实是很简单的,不过有人把它们故意搞得很难干而已。”

她这样描述记录系的工作使我觉得奇怪,因为滨田课长和高桥系长找我谈话的时候,说记录系的工作很难,而她跟刘燕燕都很优秀,跟她们俩一起工作,如果想向她们看齐的话,心理上会很辛苦。不知道谁说的是对的。

我说:“我不急,我会慢慢地向你们靠近。”

之后,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我,关于刘燕燕,关于系长,关于记录系的事。最后,她说记录系的工作比较琐碎,但没有正式的工作指南,所以把自己在工作中学到和悟到的东西,用电脑做了一个简单的指南,已经偷偷地放在我桌子的抽屉里了。我谢了她,心里面热乎乎的。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刘燕燕知道这件事。万一刘燕燕发现了工作指南,也不要说是她为我准备的。我向她保证不跟刘燕燕提工作指南这件事。

决定挂电话的时候,她建议我:“如果想在记录系长期工作下去的话,最好给刘燕燕打个电话客气一下。还有,你到记录系后,基本上会由刘燕燕教你并安排你的各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