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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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杀心

“你觉得塞萨尔是个怎样的孩子?是愚蠢?还是勇敢?”

面对阿马里克一世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希拉克略却不由得一阵恶寒,他知道之前的……盛景,引起了国王的怀疑。

“我知道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你安排的,但后来……你提醒过他吗,还是他甘心情愿去做的?”阿马里克一世不等希拉克略的回答,继续问道。

希拉克略紧蹙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国王。是的,为了渲染气氛,佐证塞萨尔的苦行确实获得了天主的回报,他安排了一个女人,这种事情很常见,但凡活着的人,又或是死了的人要在自己的名号上加上一个“圣”字,自然会有教士不断地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奇迹来,像是圣像流血,落泪,又或是瘸子重新站立起来,瞎子重见光明——当然,确实有得到眷顾的教士可以治愈残疾,但大多数都是假的,伪造的。

但这之后的声势浩大,完全出乎了希拉克略的意料。

就如同朗基努斯所惊讶的是,与我们所以为的不同,在这个时代,身份尊贵的人甚至不认为自己与平民或是更下贱的奴隶是同样的生物,教士,甚至如卑微者会这样的教派的苦修士,都不会轻易抛掷自己的善意,或是为了钱财,或是为了信仰,他们-1吝啬得比他们厌恶的以撒人更甚。

也许会有人以为,塞萨尔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不知道自己掌握着多少无形的财富,但那些穷苦的,残疾的,病痛缠身的人,同样也会令人恐惧,他们的头发如同厚毡,皮肤犹如薄纸,鱼肉般泛红的疮口里流着乳黄色与白色的脓液,瘢皮好似刨花飞翘,每一次摩擦都会让它们雪花般地落下,覆盖在这些上面的与其说是织物倒不如说是灰尘与泥垢的混合体,他们发臭,一如死鱼,他们如野兽般的咆哮,呜咽,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一点光——这样的人超过一百个,最勇武的骑士也会退避。

只要你看到他们,就知道这些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他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珍惜别人的,谁敢对他们伸出援手?不,他们只会将帮助他们的人也一道拉扯到地狱里去!

至少在那天之前希拉克略是这么认为的。

他应当觉得可笑,但他笑不出来,他以为一个孩子的天真会遭到世俗残酷的摧毁,但没有,那些听说了一个年幼的圣人愿意给任何人祝福的人——那些穷苦到买不起赎罪券也跨不过教堂门槛的流民,他们蜂拥而至,却没有因为急切与焦躁伤害到别人。

据跟去的骑士说,最初的时候还有点拥挤,当他们意识到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时候,那么多人,可能有几百人,一千人,就突然安静下来了,等塞萨尔完成了最后一天的工作,人数即便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量(骑士已经数不出来了),秩序依然井然,甚至出现了指导和协调队伍的人,所以当塞萨尔将身上的饰品衣袍捐赠出去的时候,立刻就找到了可以为此负责的人。

“你说,现在的亚拉萨路,有多少人在唱诵他的名字?”阿马里克一世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我的孩子,国王之子,王子鲍德温,人们又会如何形容他?一个……受了侍从恩惠的……可怜虫?”

这下子,希拉克略已经不是恶寒,而是毛骨悚然了。

塞萨尔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出于善意与本心的种种行为,反而引起了阿马里克一世的忌惮,尤其是作为一个侍从,他对鲍德温的“施舍”几乎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天知道,一个侍从,可以蠢笨,可以迟钝,可以卑鄙、好色、贪婪,甚至残忍、怯懦……唯独不能认错自己的身份……去怜悯自己的主人。

何其傲慢!

希拉克略已经确定阿马里克一世已经动了杀心,如果没人让他改变主意,塞萨尔的下场不会比威特好到那儿去,只要国王一个漫不经心的示意,今天受尽了荣宠与赞美的男孩就会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无声无息地回归我主,知情的人会暗中讥嘲,不知情的人则会由衷赞叹,满心欢喜——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陛下,”他压低了声音:“无论您要怎么做,您是不是应该问问鲍德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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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温离开阿马里克一世的视线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阿马里克一世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国王,他应当对其忠诚,俯首帖耳,听从他的安排,但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他也已经改变了很多,至少他见识到了在花团锦簇下掩藏着多少丑陋的心肠,塞萨尔或许有些……鲁莽,但他的心意是好的,鲍德温也坚信他的出身不会过于不堪,他将来也会成为一个骑士,接受一个骑士的馈赠对现在的鲍德温来说也不是不可接受。

王子甚至要求阿马里克一世不要让任何人去警告塞萨尔,如果国王的愿望没有改变——他宁愿要一个不那么完美的朋友,也不要一个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仆人,“我会教导他的。”他这样说。

事实上鲍德温也没多少把握,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他却察觉到,塞萨尔是个性情固执的人,不,应该说,他虽然有着一个孩子的身躯,却有着成人的意志力,这意味着你很难改变他的想法与扭转他的行为——就像之前的修行,希拉克略为他安排了一个可怜的母亲,但之后引来了成百上千个朝圣者的善行却是塞萨尔自己做出的。

“鲍德温。”

鲍德温转头看去,不那么意外的,是他的姐姐希比勒,在这座巍峨的城堡中,唯一也是仅有的可以直接呼唤他教名的女性。

或许是因为今天没有任何重大的场面,希比勒和她的侍女穿着轻便,戴着头巾而非希南帽,她向鲍德温摆动手指,示意他跟自己走。

他们没走多远,就在主塔楼的一侧,矗立着一座撒拉逊风格的精巧庭院,黄杨、桑树与桃金娘笼罩着的醋栗与樱桃郁郁葱葱,方形的四个花圃里分别被玫瑰、鸢尾、甘蓝与丁香占据,十字型的小径旁就是流水潺潺的明渠,不过它们可不是这座可爱的天地中唯一值得仆从们精心侍奉的,就在不远的园圃里,还有木拉克(一种用来清洁牙齿的灌木),散沫花(染料),苜蓿与大蒜,还有蚕豆和韭菜。

在一座格外高大的桃金娘树下,有石凳,石凳下碧草如茵,希比勒让侍女留在身后,走向它并坐下,她的裙摆落在地上,犹如一大块凝结的血迹。

“弟弟,”她看着鲍德温,温柔地说:“看来你已经让我们的父亲改变主意了。”

“亚瑟王有十二名骑士,”鲍德温说:“要论纯洁,谁也比不上加拉哈德,要论勇敢,谁也不能与加雷斯相比,论俊美,高文无人出其右,可你能说,亚瑟王的光辉因此暗淡了哪怕一分一毫么?”

“你说的很对,”希比勒点了点头:“但你身边的那个人,塞萨尔……”她微微地眯着眼睛,折下了一支开得最盛的迷迭香,暗绿色的细叶簇拥着淡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是完整的,鲜嫩的,看上去就叫人喜欢:“他几岁?”不等鲍德温回答:“九岁,鲍德温,你也是九岁,但你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注定了要成为圣地之王,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大臣们就要向你鞠躬,将领们则要屈膝,你身边的朋友与同伴无不出身显赫,你的老师,每一个,不是领主,就是主教。”

公主伸出双手,将迷迭香缓慢地收在掌中:“可他呢,不说他是否真的失去了记忆,他说的每一句话,做得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你觉得大卫和亚比该能达到这个程度吗?鲍德温,你也许能做到,但你是谁?一个不知出身与来处的孩子,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几乎与你并肩?你不觉得……恐惧吗?”

“恐惧,也许吧,”鲍德温沉稳地答道:“但身为王者,身为统帅,难道还要畏惧刀刃过于锋利吗?”

“你确定你可以驾驭他,而不是相反?弟弟,你也应该察觉到了,他缺乏对上位者的尊敬。”

“我不需要尊敬,只要忠诚。”

“没有尊敬,何来忠诚?”

“还有爱,朋友与兄弟的爱。”

“虽然我不想说,但,鲍德温,你是一个麻风病人,你现在还是健康的,但随着时间流逝,日月轮转,你会变得虚弱,迷茫,迟钝,你会饱受病痛折磨,你会改变,他也会,而那时候,即便你位高权重,也比不上他康健机敏——他会是你的骑士,会是你的近侍,会是你的大臣,也许还会是你的将领,他对你了如指掌,也……可以随心所欲……”

“我还有时间,姐姐,我会看着他,如果他正如你所说,我也不会犹豫。”

“人们盛赞你的仁慈,我也要同声唱和,但殿下,我没有父亲的胆量,我不能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留在你身边,不加任何桎梏。”

“桎梏?”

“一个不可摆脱与掩藏的缺憾。”

鲍德温垂下眼睛,公主纤细但修长的手——与法兰克人推崇的可爱小手不同,希比勒的双手虽然白皙手掌却不够丰腴,骨节分明,更像是个男人的手,它们正在慢慢地搓碎整株迷迭香,花瓣颤抖着落下,折断的叶子爆发出浓郁的香气。

“把他借给我一段时间。”他听到姐姐慢慢地说道:“他会遇到一桩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让命运回到正轨的那种。”

鲍德温瞬间就领会到了希比勒的意图,他在阿马里克一世面前按捺下来的反感与倦意终于涌上心头。

在法兰克或是英吉利,又或是亚平宁,来自两河流域的恶俗因为人口始终不太乐观的缘故未能进入宫廷,但身在阿拉比半岛,被拜占庭、亚美尼亚、埃及与叙利亚等推崇在内闱中使用阉人的地方环绕,鲍德温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但在基督徒的世界里,尤其是亚拉萨路,一个在床榻上无用的男人也会被人视作朝廷与战场上的废物,所有人都会羞于与其共事,就连他的敌人也不屑于与他争斗——遑论向他屈膝,受其驱使,到那时,哪怕他拥有高文的俊美,加拉哈德的虔诚与纯洁,加雷斯的勇猛,又或是同时具备亚瑟王的尊贵,他也只能成为一道隐藏在帷幔中的影子。

太可怕了,鲍德温没有说出口,同时将这个念头藏入心底,不管怎么说,希比勒是他的姐姐,她的初衷也是为了他……她或许有点残忍,这种做法也不能说是最聪明的,但……她终究只是一个贵女,而不是一名骑士,或是一个教士,他不该对她如此苛责。

“忘了这个念头吧,”鲍德温轻柔且坚定地说:“我还没有怯懦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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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塞萨尔奇怪地问道:“我脸上有酱汁?”他一边说着,一边曲着手指,擦了擦唇边。

这么一个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也如舞蹈般的优雅从容,鲍德温笑了笑:“没什么,你知道我之前才和希比勒说了话,塞萨尔,还记得达玛拉吗?为了修行,你可冷落了她不少时候,作为一个将来的骑士着实不称职,姐姐叫我来罚你,好叫你到达玛拉面前去求饶。”

“我会去的。”塞萨尔敏锐地感觉到鲍德温的话并不完全真实,但他没有追问:“或许就在明天。”

也只有明天了,希拉克略方才已经和塞萨尔确定了举行拣选仪式的时间,新年时分的主显节,也就是一月六日,这个时间着实微妙,因为环绕着主诞生节的庆祝仪式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到一月六日到达顶峰——因为十二月二十五日原先是埃及的太阳神节,所以许多教士与信徒依然对其不以为然,而认为一月六日的主显节更值得称贺……而且这个日子也靠近鲍德温真正的生辰,有时候或许可以借此模糊掉阿马里克一世提前为儿子举行拣选仪式的意图。

距离主显节已经不远,接下里他们不但要继续斋戒还要更为忙碌,无论鲍德温还是塞萨尔都不愿意去想如果没被选中——在这之前,塞萨尔确实应该去见见达玛拉,不然他们可能要等到四旬节的时候才能遇到,之中漫长的一段空白可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