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中国建筑的三大传统
如前所述，当今中国（以及世界）正在由工业社会迈进信息社会。
信息社会的特征就是文化的高度繁荣。
当然，信息社会的文化繁荣，既有物质文明的繁荣为基本条件，但也必然是从原有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产生的。新文化不可能在一片荒地上产生，更不可能在一片废墟上产生。
2006年，中国香港建筑师学会授予我“名誉会员”的称号，并邀请我去做学术报告。我在报告中提出了中国建筑有三大传统：
皇家建筑传统
民间建筑传统
文人建筑传统
其中，文人建筑传统是我添加的，当今的文献中很少有人提及。美国建筑史学家Spiro Kostoff在他的《Architect（建筑师）》一书中提到英国有若干学者建筑师（scholar architect），但也只是寥寥几名，社会影响不大。
然而，我却认为文人建筑传统是中国建筑传统的精华。我将在本书中略加说明。
皇家建筑：唐含元殿复原图
民间建筑：江西婺源
文人建筑：王维《江干雪霁图》
皇家建筑传统
中国的皇家建筑从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就逐渐走向规范化。它主要包括：
1）宫殿及其附属建筑：如北京紫禁城、国子监、雍和宫等。
2）祭祀建筑：如北京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太庙等。
3）皇族休闲建筑与园林：如颐和园、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等。
4）少数民族及地方的政权建筑：如布达拉宫和各地方衙门等。
5）思想建筑：孔庙及各地文庙等。
6）御批的宗教建筑：如青海塔尔寺、西宁瞿昙寺、武当山道观、西安清真寺、解州关帝庙等。往往是皇帝派人去监造的，作为各地样板。
总之，在中央集权的专制社会中，以皇帝为中心的皇室政权建立了从政治到思想文化、宗教信仰等全覆盖的建筑体系，当然也包括皇族休闲、狩猎等设施。它集中了全国的技术创造和艺术创作的经验和人才，建立了一个等级森严的规范化系统。
在艺术上，它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秩序美，给人以安定、平衡乃至“公正”的印象。在技术上，它通过各种营造法式，建立了一种科学、合理的构筑体系。这些，都掩盖了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阶级社会本质。
然而，当今我们在一些纪念性和休闲性建筑中，仍然可以借用它的艺术手法和技术手段，为新时代服务。
宫殿建筑：北京紫禁城
祭祀建筑：北京天坛祈年殿
思想建筑：山东孔庙大成殿
休闲建筑：承德避暑山庄
宗教建筑：西宁瞿昙寺
宗教建筑：武当山金顶
民间建筑传统
中国的民间建筑传统，与皇家建筑大一统的规范化不同，它是千千万万民间匠人和百姓携手合作，本着当地当时的自然和社会条件，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创作，体现了一种自然美与和谐美。
这种极其丰富的美学手法和技术成就也不限于农村，在现代城市中，它也自然地在城镇中诞生，形成该地该时的“母体”（matrix），与“地标”相互作用，构成了城镇的特色。
砖墙
廊桥
窑洞
民楼
蒙古包
贵州侗族村落
北京四合院垂花门
上海石库门里弄
文人建筑传统
关于“中国古代文人建筑师简介”的主题，前人并无太多论著，在此就这个主题，介绍以下几位文人与他们的建筑作品：
1）魏晋陶渊明（约365—427）：安徽黟县守拙园。
2）南北朝谢灵运（385—433）：浙江始宁墅。
3）唐王维（699/701—761）：陕西蓝田辋川别业。
4）唐白居易（772—846）：庐山草堂、杭州西湖、洛阳履道里及池上家园。
5）北宋王禹
（954—1001）：黄冈竹楼。
6）北宋苏轼（1037—1101）：徐州黄楼、杭州西湖、儋州朝云堂。
7）南宋朱熹（1130—1200）：江西九江白鹿洞书院。
8）南宋张
（1133—1180）：湖南长沙岳麓书院。
9）明卢溶（1412—1480）：浙江东阳卢宅肃雍堂。
10）清陈宝箴（1831—1900）：湖南凤凰自宅。
碍于篇幅，不宜过长。以下是三则实例，或可作为文人建筑的代表。
唐王维辋川别业文杏馆
唐白居易洛阳履道里池上家园
明卢溶东阳卢宅肃雍堂（取自洪铁成《经典卢宅》）
实例1 怀才不遇寻山水，开拓诗境传千古——记谢灵运和他的始宁墅
谢灵运其人
谢灵运（385—433），原名公义，字灵运，南北朝时期杰出的诗人、文学家和建筑家。他出身陈郡谢氏，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生于会稽始宁（今绍兴市嵊州市三界镇），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秘书郎谢瑍之子，母为王羲之与郗璿的独女王孟姜的女儿刘氏。东晋时世袭为康乐公，世称谢康乐。刘宋代晋后，降封康乐侯，历任永嘉太守、秘书监、临川内史等职。元嘉十年（433年）被宋文帝刘义隆以“叛逆”罪名杀害，年四十九。
谢灵运年轻时就以诗才闻名，加以出身豪门，自恃不凡，目空一切。他是一个矛盾的人物，给他文官做（修《晋书》），不乐，自命有将相之能，实际上在政治结交上很无眼光，又不致力于培育政绩。爱好自然风光，喜欢游山玩水，向往山居生活，但久居又感忧闷。他与陶渊明齐名，后者以开创田园诗著称，而他以山水诗鼻祖成名，他又以在山水间筑园修屋写诗而为后世称道，属于中国早期的文人建筑师。
他的一生，摇摆在出仕与入隐之间，始终摆脱不了尘世欲念，却在中国历史上奠定了山水诗之传统。
谢灵运一生三仕二隐。他在故乡始宁继承了其祖谢玄修造的始宁墅，是一大型庄园，到他时已被战火及政治动乱弄得破旧不堪。他虽生在始宁，幼时被寄养在钱塘一道士家，直到他第一次就任为永嘉太守上任时，特绕道去访故居，在那里逗留一月，雇人在江边及山顶修造了两栋观景小屋，供退隐时用，这是他领悟山水的起端。他在永嘉不问公事，喜好游山玩水，一年后就申请辞职，退居始宁。在第一次退隐的三年多，他在故庄园（东山—院山—北山）的基础上，又在南山建造了自己的庄园，南北相对，并写了4万字的《山居赋》。以后他第二次出仕为秘书监，又因不得志而再次退隐始宁，这时他已心灰意懒，只是以已开拓的庄园为据点，在四周山水中游览，试图由此“悟理”而不得，导致第三次出仕，而因俗事争端被举告，终遭杀身之祸。
始宁墅其居
387年（太元十二年），灵运祖父谢玄（淝水之战功臣，封康乐公）因病辞职，返回故乡始宁，卜居东山，开始经营故里庄园，次年去世。
以下取自浙江林学院两位老师王欣、胡坚强的论文《始宁山居考》，其中有他们实地考察后绘制的始宁墅位置图与平面图。
始宁墅位置
始宁墅平面图
中国台湾作家林文月女士在她的《谢灵运》一书中对谢灵运和他的始宁墅有精练的描写。
“始宁墅包括平原山区，以及河流湖泊，而又物产丰富，实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而谢灵运的《山居赋》正是用美好的辞藻描绘了它的山水及自然资源，以及他开拓庄园的历程。
林女士用简洁的文字介绍了《山居赋》中对该址自然面貌的描述：“（始宁墅）位置在浙江会稽东山大约一里之处。左傍太康湖，右滨浦阳江，四面有水，东西有山。东面，近处有良田澄湖，远方则有天台、太平诸山；南面，剡江、小江合流于近地，松箴、栖鸡峰又耸峙在远处；西面，杨中、元宾并在小江附近，与山相接；北面，近连大小巫湖，远带澄净如练的江流。境域十分广阔，但在整个结构上言之，却是两个部分组成的，即南山和北山，而南山和北山之间，只有水路可通。在南山和北山，两处都有园宅。北山，又叫院山，这里便是当年谢安高卧的东山，也就是谢家祖业所在的地方；南山，才是灵运自己后来开辟出来的地方。”
谢灵运虽然生在始宁，但从小就被寄养在钱塘道士家，直到422年（永初三年，38岁）才在上任永嘉太守时，绕道过始宁暂居一月。一年后，他获准辞职第一次退隐在此三年（其中425年写《山居赋》）。于426年（元嘉三年，42岁）第二次出仕秘书监，到428年（元嘉五年）又托病告假回始宁再次退隐。一生在始宁居留三次。
第一次“路过”（422年），却逗留了一个月，有一首《过始宁墅》的诗，其中他赞美了这里的自然景色（岩崤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基曾巅），为此雇用工人在江边和山顶各修一观景茸屋（茸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旋归），[林文：“他差遣仆役工人，在江水转弯处修建一间房子，故意造成朴拙的茸屋乡野风味，以配合临流赏景之趣；又在层岭之巅，另盖一处观楼，供登高远眺之用”]，期待自己三年后退职返归休养。
第二次也是他的第一次归隐（423—426年），在此住了三年余。此间写了《山居赋》以明其志，同时“倚山筑屋，临江起楼，田南树园，以供幽居游娱之外，又与隐士朋友往来”。他这次的开发是有全盘的策划思想的，可见之于《田南树园激流植援》一诗：“……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聪/麾迤趋下田/迢递瞰高峰/寡欲不期劳/即事罕人功……”。
《山居赋》的“自注”中，分别对南、北二山的开拓作了较详细的描述：
“南山是开创卜居之处也。从江楼步路，跨越山岭，绵亘田野，或升或降，当三里许。涂路所经见也，则乔木茂竹，缘畛弥阜。横波疏石，侧道飞流，以为寓目之美观。及至所居之处，自西山开道，迄于东山，二里有余。南悉连岭叠鄣，青翠相接，云烟霄路，殆无倪际。从径入谷，凡有三口。方壁西南，石门世南，池东南，皆别载其事。缘路初入，行于竹径，半路阔，以竹渠涧。既入，东南傍山渠，展转幽奇，异处同美。路北东西路，因山为鄣。正北狭处，践湖为池。南山相对，皆有崖岩。东北枕壑，下则清川如镜，倾柯盘石，被隩映渚。西岩带林，去潭可二十丈许，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去岩半岭，复有一楼。回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缘崖下者，密竹蒙径，从北直南，悉是竹园。东西百丈，南北百五十五丈。北倚近峰，南眺远岭，四山周回，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备尽之矣。刊翦开筑，此焉居处，细趣密玩，非可具记，故较言大势耳。越山列其表侧，傍缅云霓为异观也。”
白话译文：
南山是通过占卜所选择的初创之地。从临江楼步行小路，跨越山岭，是一片绵延不断的田野，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这大约有三里之遥。途中经过所看见的，则是那高高的乔木和茂盛的修竹，攀缘的田间小路弥漫在土山之上，横向冲上来的波浪在冲刷着路旁的石头，道路侧旁是飞溅起的水流，琳琅满目的美景而显得洋洋大观。要到所居住的地方，必须从西山开辟一条道路，这样可一直通向东山，长约二里有余。南面全是重峦叠嶂，且青翠相连，就像是云壑雾衢通向九霄之路，始终无边无际。从小路进入山谷，总共有三个路口。方壁西南，石门正南，池东南，均已另外记载其事。沿着这条道路深入，行走在竹径之中，其中另有一半路程较为宽阔，以竹林、水渠夹道山涧。一进入后，东南方向依山傍渠，辗转于幽静奇特之境，大不相同，皆很优美。大道北边分东西二路，因为这里有山岭屏障。正北狭窄之处，可拦截湖泊为池沼。南山相对峙立，皆有悬崖岩石。东北方向头枕沟壑，下面则是清潭如镜，倾覆的树枝以及盘踞的巨石，覆盖在弯曲的河岸而映照着隆隆的小绿洲。西边是岩崖缭绕树林，离清潭大约二十丈，在平整的土地上建了房屋，在岩石树林之中，河边是护卫的石砌台阶，一开窗户就正对山峦，抬头可仰望重叠的山峰，俯首可镜照已疏通的山涧。离开岩石的半山腰处，又建筑了一座楼台。回首仰望，周身四顾，概得远景情趣，返身回顾西边楼馆，可以对窗相望。石崖边缘的下面，茂密的修竹覆盖了路径，这里从北到南全是竹园。东西方向相距约百丈远，南北方向的距离长达一百五十五余丈。北边靠近山峰，南边可远眺山岭。四面山岭包围，溪流山涧，交互通过。流水、奇石、苍树、修竹之美，危岩、幽洞、河湾、曲径之妙，备尽其极。砍斫剪刮，进行开拓营建，在此处定居，有细腻的情趣和甜蜜的玩乐，但不是全部都可以记录下来，所以只能从大的方面说说。穿越山岭罗列其表面、侧面，即使云彩、虹霓的边沿、微丝，亦为奇异景观。
“求归其路，乃界北山。栈道倾亏，蹬阁连卷。复有水径，缭绕回圆。弥弥平湖，泓泓澄渊。孤岸竦秀，长洲芊绵。既瞻既眺，旷矣悠然。及其二川合流，异源同口。赴隘入险，俱会山首。濑排沙以积丘，峰倚渚以起阜。石倾澜而捎岩，木映波而结薮。径南漘以横前，转北崖而掩后。隐丛灌故悉晨暮，托星宿以知左右。【往返经过，自非岩涧，便是水径，洲岛相对，皆有趣也。】”
白话译文：
寻找回去的道路，乃在北山分界处。那里残存的栈道已歪扭倾斜，攀登时用来休息的小阁楼也变得如同扭曲的螺旋。虽然另有水路可以通行，但得绕上一个大弯。这里淼淼的湖水平静如镜，宽阔的潭水澄清似渊。圆弧形的堤岸显得挺拔健美，苗条的小陆洲因草木茂盛而显得神秘。登高远望，空旷悠然。逆流而上可追溯到二江合流之处，这里的源头既不相同，还在下游派水而分流，虽然它们在水口合二为一。奔赴于山隘而进入天险，最后聚会于山脉之首。溪水在沙石滩上流淌，细沙被水流推搡，从而堆积起一座座小沙丘，那尖峰在水上的部分即是隆起的高地。岩石倾斜而俯身狂澜，匆匆水流则稍微掠过岩洞，树木的倒影以及波浪，连接着那一片片水草滩。水流在经过南边的山崖时突然横断向前，在折转北崖之后又被掩蔽在岩崖之中。只有观察那灌木丛的隐没，才能分辨出这一日之间什么时候是清晨、什么时候是黄昏，依托天上星宿的方位，才能确定自己是身处山左或是山右。【往返经过的，不是石岩山涧，便是水路，陆洲岛屿相互对立，皆很有情趣。】
据载，他当时策划与监造的建筑物及景观物有：
南山新居 无详细资料，只能以《山居赋》中所述为据：“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水卫石阶，开窗对山，仰眺曾峰，俯镜浚壑。去岩半岭，复有一楼。回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缘崖下者，密竹蒙径，从北直南，悉是竹园。东西百丈，南北百五十五丈。北倚近峰，南眺远岭，四山周回，溪涧交过，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备尽之矣。”
临江茸馆、枕矶启轩 《山居赋》：“抗北顶以茸馆，瞰南峰以启轩”。林文：“在灵运的设计下，靠北面的山阜边上修筑了一个房子，风景佳丽，开门可以临江”。（注：前文所述他当年“路过”始宁时，曾让役工在山上及江边修建了两座茸屋，估计是在北山老庄园，这里写的是在南山新庄园）。
斤竹涧 林文：“他又命役工将一根根的竹竿剖开，连接起来，俾便于承接山涧，以替代汲井取水”。这也是上诗中缩写“激涧代汲井”的叙说。
北山二园、南山三苑 《山居赋》“北山二园，南山三苑。百果备列，乍近乍远。罗行布株，迎早候晚。猗蔚溪涧，森疏崖献。杏坛、柰园、橘林、栗圃。桃李多品。梨枣殊所，枇杷林檎，带谷映渚。椹梅留芬于回峦，椑柿被实于长浦。”这里指的是果园，坐落在田野边上，周边密植木槿，作为围墙。
石壁精舍 林文：“他又特为几位僧友在风景秀丽的石壁地方造了一所精舍，同时更建经台、筑讲堂、立禅室、列僧房。灵隐和高士名僧游览山水之余，便谈玄说理，作赋吟诗，写下不少作品，”如他的《石壁立招提精舍》一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越南径/愉悦掩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这首诗写得何等超脱，谁能想到其作者几年后竟因俗事被弃尸刑场呢！
有的文献中说他“大兴土木”，也有的文献说始宁墅不像中国“传统园林”，而更像是“乡土村落”，我觉得这些说法都与《山居赋》中所描述的不符。谢灵运的“山居”，始终是以山水为主，房屋只是点缀，“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因之不可能有“大兴土木”之举，也不能要求把“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搬来，而是“虽非市朝而寒暑均，虽是构筑而饰朴两逝”。他选择栖居于大自然之中，而论者却非要用后世“浓缩天地”的小园林的观念去“套评”，岂非笑话。
中国的山水（居）诗引出山水（居）画，一些名画往往以名景为范例，如唐王维的辋川别业，尽管原址已废，但后世（直到明清）的名画家仍频频以其诗为据而凭想象作画。然而，尽管谢灵运对始宁墅的诗作甚多，影响很大，却未见有凭其诗而作画者。这里只能以其邻近的富春山居图及其他一些山水画为借鉴，借画的形象显示诗的意境。
他第三次到始宁是428年，45岁，也就是他第二次的退隐。林文：“尽管在表面上‘凿山浚湖’‘寻山陟岭’，生活阔绰热闹得迹近荒唐，其实……内心是十分寂寞的……心灵是落寞多了，也苍老多了”。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取“山居”而不是“山水”为名值得推敲。可惜没有画家画始宁墅的全貌图。富春地近始宁，所画的意境或者也可代表始宁。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
元王蒙的《青卞隐居图》与谢灵运的《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嫋嫋秋风过/萋萋春草繁”有相近之处。
其实此时谢灵运并不是完全孤独的。他有几位诗友，即谢惠连（堂弟）、荀雍、羊璇之，合为“四友”，有时聚会。另外他与高僧慧远、昙隆也有交往，但是这种稀少的聚合难以平息他心情的不安。
我们没有多少他当时营造活动的资料，只知道他在始宁墅西南的石门山（他喜爱攀登的一个峻岭）山顶建有一座住屋，见之于他所写《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一诗：“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嫋嫋秋风过/萋萋春草繁/……/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早闻夕飒急/晚见朝日暾/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此外，还有《登石门最高顶》（“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和《石门岩上宿》（“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两首。
这一时期，他更喜欢到“幽峻”的景点去游览，越是难走的地方越是要去。为此，除了使用独特的轻杖之外，他还制作了一种专门的登山用鞋（美名曰：谢公屐）。他所偏爱的除石门外，还有天台山的临海峤、南北山之间的水路、斤竹涧、石壁山等，均有诗作。
从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他的孤独无助的心态（用现代心理学来说，他可能已经患上精神抑郁症）。他在诗中提到一位“美人”，竟不来、游不还。这里没有情欲的含义，而是他的一种朦胧的憧憬，思虑反复，徘徊于情理之间，不能解脱。
近代齐白石山水画（一）
近代齐白石山水画（二）
近代画家齐白石的两幅画或可代表谢灵运的“临江茸馆”与“石门顶屋”。
实例2 美景传世逾千年，亦真亦幻藏玄机——记王维的辋川别业
王维其人
在8世纪中叶，中国正处于唐王朝的繁盛时期，但中期出现了安史之乱，乃有白居易《长恨歌》中唐玄宗和杨贵妃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正是在这种动荡之中，出现了多位杰出的诗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等），创建了盛唐诗的时代。
王维（701—761年，一说699—761年），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祖籍山西祁县。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他身负奇才，但遭遇颠簸，终于看破尘世，皈依佛理。
他的60岁寿命，可分三个时期：先是青少年时期：15岁去京城应试，不久就以诗句震撼文坛（“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21岁进士及第。
21~40岁是中年时期。30岁中状元，任太乐丞，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州阴”——《被出济州》）。其后得到宰相张九龄青睐，任为右拾遗，调任监察御史，后又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从这时开始就在购得京城南蓝田山麓宋之问旧宅的基础上修建辋川别业。
41~60岁是他的“晚年”。755年发生安史之乱，长安被攻陷，王维逃避不及，被迫出任伪职。战乱平息后被下狱审讯，得到宽宥降为太子中允，后又重被提升，官终尚书右丞。但他对人生已感冷淡消沉（“宿昔（晚年）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在辋川过“半官半隐”生活，吃斋念佛。他与友人裴迪对辋川每一景点各赋诗一首，编成《辋川集》传世。王维除赋诗之外，还以绘画闻名，当时曾为各景点作画，可惜除原宋宅一幅（现存美国弗里尔博物馆）外，其他均已失散。
王维去世后，辋川别业也陷于衰落，据说到中唐时已面目全非。但另有一说：北宋的诗人秦观曾寻访此处，按当时尚存的全景图遍游了二十景，并因此治愈了让他长期受罪的肠胃病。除此之外，北宋诗画界对辋川别业似乎不感兴趣，南迁之后，更无人问津。然而到元朝忽然发生重大变化，元名画家如赵孟頫等凭想象画了辋川的全景图。元末画家王蒙据说还能看到当年的残片，加上自己的想象力，画出二十景的辋川图。其后到明朝，又有仇英、沈周等名画家凭想象画出了辋川图。此后到清朝有王厚祈等画家继续。于是历史上凭《辋川集》诗篇与画家的想象力做成的《辋川图》全景、个景图为数众多，成为各代画家喜爱的画题。
今天，尽管辋川遗址已很难追寻（近年有西北大学的教师与研究生做过尝试，找到当时的文杏树），但是我们根据王维、裴迪的《辋川集》和各朝画家亦真亦幻的图像可以追索到千余年前的传世美景，并从诗画中体验到王维当年的思想境界。
在本章中，笔者将根据王维、裴迪的《辋川集》及相关诗篇和王蒙、仇英及王厚祈等亦真亦幻的画作，试图体会作者的创作意境。
辋川其居
辋川，位于陕西蓝田县城西南约5公里的尧山间，是秦岭北麓一条风光秀丽的川道。川水自尧关口流出后，蜿蜒流入灞河。古时候，川水流过川内的欹湖，两岸山间也有几条小河同时流向欹湖，由高山俯视下去，川流环凑涟漪，好像车辆形状（“辋”指的是车轮外周同辐条相连的圆框），因此叫作“辋川”。另有一说是：辋河水流潺湲，波纹旋转如辋，故名辋川。
王维在《辋川集》序中写道：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后人根据诗集追画各种示意图，相互间不很一致。现取若干为例：
辋川位置图
辋川别业平面图
辋川别业总示意图（原载《关中胜迹图志》）
辋川别业北段示意图（原载《关中胜迹图志》）
辋川别业南段示意图（原载《关中胜迹图志》）
其实从这几张图就可看到矛盾。首先是朝向问题：二十景中有北垞、南垞二景，似乎意味辋川流向是从南到北（流入灞诃），别业各景是从北到南。但从所附的平面图来看，则川水流向是东西向，景点由东到西，与北南两垞的称呼有矛盾。我的解释是辋川从发源地向北，中间因山形时而改变流向（见卫星图），王维选择的正好是川流成东西向的一段（建筑背山朝阳），由中间的欹湖断开成南北两段，北段以北垞终于湖北，南段则自湖南的临湖亭开始经南垞到椒园。这样上面所附的平面示意图就需要作一些调整。
我们暂且以“亦真亦幻”的图像来理解辋川别业，它可以分为北南两段。北段由：孟城坳、华子冈（二者成一组）、文杏馆、斤竹岭（二者成一组）、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三者成一组）、鹿柴、北垞等9景组成。南段由：临湖亭、柳浪、栾家濑、白石滩（四者为一组）、金屑泉、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10景组成。中间以欹湖（1景）相隔。这20景中，有8处纯是山水景色，其他12处则是山水与建筑共处，各有特色。整个20景的组合形象是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
以下对各景（组）分别鉴赏：
孟城坳+华子冈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王维）
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裴迪）
孟城坳（注：坳指山中平地）是王维辋川别业的起点，也是王维的居所。它原来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别墅，由王维购得，可能还做了些整修。王维接收了前人（宋因贪污等罪被玄宗赐死）的产业，看到周围一片荒凉，古木只剩下少数衰柳，怀疑将后无来人，有空悲之感。但他的友人裴迪却别有所感，认为虽然古城已衰败，昔日的繁华已衰落，但今人住入，可使古城得到新生。
在辋川别业，王维首先是爱其山水之美，同时也要添入一些人居及附属建筑（可以养鹿及种些经济作物），为自然景色添加一些人气。所以辋川20景，只有少数是保持原状的，多数在其中或其旁添加不同大小和类型的建筑，形成“景组”。孟城坳与旁边的华子冈就是一组。
唐王维作品辋川胜景
元画家王蒙所作华子冈
华子冈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王维）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裴迪）
从孟城坳去华子冈来回要一整天。真如裴迪所写，上山时路过的草上结露，到黄昏落日时下山都已晞解。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在足迹上，山花落在行人衣服上，这都是暂时的，只有鸟儿不穷尽地飞翔，满山秋色给人以惆怅之感。从这首诗可看到：与裴迪不同，王维此时已深有人生无常的悲观感受。
明朝画家仇英体会到王维景屋互补的心绪，他的辋川十景画就把孟城坳与华子冈画在一起，别有情趣。
明朝画家仇英所作辋川十景之一：孟城坳+华子冈
文杏馆+斤竹岭
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王维）
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裴迪）
王维赋文杏馆的一首诗，在我看来，是他的最佳诗作。他在诗中刻画的意境是人间罕见的仙境。文杏馆建在距华子冈不远的半山腰上，体形娇小，全身通透，无墙无窗，专门是为接待天上来客——云彩的。这里的建筑材料用的是当地出产的银杏木（至今人们还可见到千年前的古银杏树），屋顶铺盖的是专门选择的香茅。飘浮在半山腰的云彩，被微风带到馆中，与房屋的栋梁亲切交谈，然后又飘走作为及时雨降到人间。平时人们在地上看到的高不可及的云彩，在这里却是一名常见常留的常客。诗人裴迪到达这里，前顾后盼，南北的山岭与湖泊尽在眼中。尽管路程迢迢，攀登到此已是午时，但看到的却是在地面上无法见到的景观（那时没有飞机）。这是辋川别业中特别珍贵的一处美景。
元末画家王蒙所作文杏馆
斤竹岭
檀栾（竹）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王维）
明流纡且直，绿筱（小竹）密复深，一径通山路，行歌望旧岑。（裴迪）
把文杏馆和斤竹岭编为一组有点勉强，因为二者虽然距离较近，但每处上下都要一整天，只能分别攀登。斤竹岭山上是茂密的竹林（檀栾），游人“暗入”其内，樵夫也不知其去向。
和孟城坳+华子冈一样，仇英在这里也把文杏馆+斤竹岭画在一起，马上可以看出二者相互没有直接关系，而且这里画的文杏馆离地面太近，与云彩又太远，失去了王维诗中的意境。
明朝画家仇英所作辋川十景图（局部）：文杏馆及斤竹岭
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
木兰柴
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云）无处所。（王维）
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裴迪）
元末画家王蒙所作辋川图卷（局部）：木兰柴
明朝画家仇英所作辋川十景图（局部）：木兰柴
此处的“柴”，栅也，亦作“寨”，别墅有篱落者，亦称“柴”。木兰是一种落叶乔木，此处图中栅内似为经济作物。
茱萸泮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王维）
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竹）。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裴迪）
茱萸（或称芙蓉）是一种常绿带香的植物，具备杀虫消毒、逐寒祛风的功能。这里是一个岸边生长着繁茂茱萸的深山池沼，是留客的佳境。一般评论认为裴迪的诗更有意境，他写的是在色、香俱全环境的临暮时刻，给人以一种深沉自寒的感觉。
元末画家王蒙所作辋川图卷（局部）：茱萸泮
宫槐陌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王维）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秋来山雨多，落日无人扫。（裴迪）
宫槐陌地处辋川别业北段的中部，其屋舍较大，可供接待外客（包括来访的高僧，据说裴迪当年就住此处），也可供主人读书、写诗、作画及静修之用。屋舍处于幽径之中，应门开敞，既隐蔽又开放，进可通往欹湖胜景，隐可赏木兰茱萸景色，品尝芙蓉杯茶。
与前四景不同的是：前者比较开放，而本三景的特色却是比较幽闭。前者适宜攀登望远，而本景则适宜于幽居近赏。王维根据本处山水的特色，创造出不同的审美意境，确实是大匠手法。
元末画家王蒙所作辋川图卷（局部）：宫槐陌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裴迪）
元末画家王蒙所作辋川图卷（局部）：鹿柴
王维这首诗可以说是整个《辋川集》中最具哲理性的，也表露了作者的心理矛盾。他面对空谷，似空非空，因为还能依稀听到人语之声。就像夕阳西照，虽然软弱无力，似乎奄奄一息，却仍然能透过密集林木，照到后面平地上的青苔。诗是写鹿柴的，主人在这里豢养鹿群，是为了给别业带来一些生气，也说明其尘念未尽，想空而又不空。尽管在诗里撇开了鹿，但仍然摆脱不了人语声。这种既面对空寂又留有声响的意境，给主客带来不同的心情：主人的心境是寻求一种精神的解脱；而客人（一个独往客）则在鹿的足迹中探求丛林深处的奥秘。
北垞
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王维）
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裴迪）
地形的变化，形成了缓冲的欹湖及别业南北两段的分隔。北垞位于北段南端，紧靠欹湖，能观看到湖泊、流水与对岸群山的景色，山水、静动的对比，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景观。由扁舟携带樵客深入明暗交替的青林，自有无尽的游历情趣。
清朝画家王原祈所作辋川图卷（局部）：北垞
明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北垞
欹湖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王维）
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裴迪）
欹湖可谓是天赐良景，来客泛舟回家前可以在此吹箫饮酒告别，也可以自己舣舟长啸，享受四面来风，观赏青山白云之胜境。
明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欹湖
临湖亭+柳浪+栾家濑+白石滩
临湖亭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王维）
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裴迪）
此地既可送客，也可迎客；既有四面清风，又有四面芙蓉，可在白天会客，也可在夜晚孤月徘徊，聆听隔岸猿声。风吹湖水洸瀁，当轩对酒，其乐陶陶。
明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临湖亭
清王厚祁辋川图卷（局部）：临湖亭
柳浪
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王维）
映池同一色，逐吹散如丝。结阴既得地，何谢陶家时。（裴迪）
有注解引江淹《四时赋》：“忆上国之绮树，想金陵之蕙枝”。“陶家”或指陶潜。主客在此共饮，观看倒影清漪的成行柳树飘摇如浪，共赞陶家退隐之心，摈弃卖命御沟之态。春风吹柳丝，只对别离亲友伤感。
元王蒙辋川图卷（局部）：柳浪
栾家濑
飒飒秋风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王维）
濑声喧极浦，沿涉向南津。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裴迪）
“濑”指急流之水。欹湖既有宁静水面，又有喧哗急流地段，在秋风中跳波自溅，惊起白鹭飞翔，恰似要投向人家。
清王厚祁辋川图卷（局部）：栾家濑
白石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王维）
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裴迪）
山石一般为灰色或长青苔。此处竟有白荧荧的乱石成滩，石间长有绿草，游人可拔起在握。家住东西的妇女爱在此浣纱洗衣，跂石弄波，乐犹未极。
元王蒙辋川图卷（局部）：白石滩
金屑泉
日饮金屑泉，少当千馀岁。翠凤翊文螭，羽节朝玉帝。（王维）
萦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裴迪）
泉水落到山脚，停止不流之际，在阳光反射下闪出金光，恰如“金屑”，相传饮此泉水，可有千年之寿，使诗人想起神话中西王母乘着翠凤飞翔，前有文兽开道，身披羽节去朝拜玉帝时的情景。诗友和之以清晨初饮素华之水，再独往朝拜玉帝之境。一唱一和，写的都是仙境，与尘世无关。
明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金屑泉
南垞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遥远）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王维）
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日落之处），清波殊淼漫。（裴迪）
南北二垞，原意是作为别业两段的终端，可以隔水相望，但由于南段开端处自然景色（柳浪、栾家濑、白石滩、金屑泉等）密集相继，致使南垞距南段北端有了一定的距离，与北垞不是隔湖相对，以至于居者相隔而不相识。但是它仍然作为招待客人和主人静修之处，孤舟可以停泊，轻舟可以互访。
元王蒙所绘
竹里馆+辛夷坞
竹里馆
独坐幽篁（竹林）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
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裴迪）
竹里馆位于别业南段中部山丘之中的一个谷地，四周有竹形成一环形围篱（有说是人工培植）。它与北段的宫槐陌相当，但后者可能多用于待客，而此地则主要供主人较长时间静修之用。与尘世隔绝，“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出入唯山鸟”，因而裴迪称之为“日与道相亲”。
元王蒙所绘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
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裴迪）
按字典：“坞”是“一座防卫用的小堡”“四面高中间凹下的地方”“水边停船修理的地方”等。“辛夷：树大连合抱，高数仞，其花初发如笔，被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它临水而筑，可以作为迎送的码头，距竹里馆不远，作为一个转运站。同时，它的花色可与芙蓉“乱”，“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也有它独立的审美价值。
元王蒙所绘
漆园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王维）
好闲早成性，果此谐宿诺。今日漆园游，还同庄叟乐。（裴迪）
“傲吏”，指庄周（傲），也指自己（非傲），只是一名“微官”，在此种植一些经济作物，与养鹿一样，可以略有收入，也堵住“人言可畏”。
元王蒙所绘
椒园（树园）
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王维）
丹刺罥人衣，芳香留过客。幸堪调鼎用，愿君垂采摘。（裴迪）
椒园顾名思义，是种植胡椒之类作物的地方。又可以招待帝子佳人。或雅或俗，各得其所。
清张宗苍所绘
钦楠体会：
王维和谢灵运相仿，也是在政治风浪中遭遇厄运的人。他幸而有朋友保护，得免于极刑，于是知难而退，退隐山水之中。他与谢不同的是，谢虽然拥有巨大庄园，但其建筑仍幽居壑中，自己始终从属于山水；而王维则把长达20里的山水美景拥为己有，按其自然起伏安排品位不同、又合为一体的有机整体，就像一部优美的乐曲。这部乐曲可以分为北南两段。北段以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为一组（主用）；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为一组（客用）；鹿柴、北垞为一组（迎送客）；南段先是临湖亭、柳浪、栾家濑、白石滩、金屑泉、南垞为一组（主客共享的自然景色）；竹里馆、辛夷坞一组（主客均可用，供静思或写作）；椒园、漆园一组（培育经济作物）。以上六组又不是决然分割，而是可以交叉。尽管如此，值得注意的是王维对待自然山水是十分友好的，绝无侵犯之意。他的建筑都是为了强化所处山水之美色，例如在木兰柴一组中，用黄色、朱色、绿色的花来点缀风景；在竹里馆用翠竹成圈包围建筑，创造一种优美的休闲气氛等。难怪北宋诗人秦观遍访二十景后，长期为患的肠胃病竟痊愈了。
我最为赞赏的是王维修建的文杏馆及为之所赋的诗（“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该馆位于半山腰上，以高贵的银杏木为栋梁、以上佳的茅草铺屋顶，开放式的建筑等候着老友（白云）驾临，栋（静）、云（动）亲密对话，然后白云飞去人间，化为雨滴。这是何等美妙的意境！云栋对话、天人交互，岂是俗界所能体验。后世画家仇英、王厚祁等都能以画笔描绘出这种意境，令人徜徉不已。”
实例3 四朝元老不足惜，独乐园内成巨篇——记司马光与他的独乐园
司马光其人
司马光（1019—1086年），字君实，号迂叟。汉族。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涑水乡人。北宋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登进士第，累进龙图阁直学士。宋神宗时，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主动离开朝廷十五年，退居自辟的“独乐园”，在此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他一生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但在哲宗时又被取消赠谥）。他为人温良谦恭、刚正不阿；做事用功刻苦、勤奋。以“日力不足，继之以夜”自诩，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历来受人景仰。生平著作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稽古录》《涑水记闻》《潜虚》等。
独乐园其居
他在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53岁）买田二十亩（1亩=666.6m2）于尊贤坊北关，以为园，内有读书堂、秀水轩、钓鱼庵、种竹斋、采药圃、浇花亭、见山台等，都很朴实。后人有把它们画成楼台亭阁者，实是天大笑话。比较符合实际的是明仇英所画（见附图）。他自己的描述是：
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当有人问他，何以取名“独乐”者，他回答“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正是在这种自然环境中，他与自己的创作“团队”不仅编撰了《资治通鉴》，还注解了西汉杨雄的《太玄集》（笔者称之为《续周易》）。为时十五年，笔耕不已，在把《资治通鉴》献给皇帝时，他说：
“臣今筋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旋踵而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成书不到两年，他便积劳而逝。
他始终将此园向外开放，与民同乐。
他写有《独乐园记》一文如下。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所及也。孔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此圣贤之乐，非愚者所及也。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熙宁四年迂叟始家洛，六年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关，以为园。其中为堂，聚书出五千卷，命之曰“读书堂”。堂南有屋一区，引水北流，贯宇下。中央为沼，方深各三尺。疏水为五派，注沼中，若虎爪。自沼北伏流出北阶，悬注庭中，若象鼻。自是分而为二渠，绕庭四隅，会于西北而出，命之曰“秀水轩”。堂北为沼，中央有岛，岛上植竹。圆若玉玦，围三丈，揽结其杪，如渔人之庐，命之曰“钓鱼庵”。沼北横屋六楹，厚其牖茨，以御烈日。开户东出，南北列轩牖，以延凉飕。前后多植美竹，为消暑之所，命之曰“种竹斋”。沼东治地为百有二十畦，杂莳草药，辨其名物而揭之。畦北植竹，方若棋局。径一丈，曲其杪，交相掩以为屋。植竹于其前，夹道如步廊，皆以蔓药覆之。四周植木药为藩援，命之曰：“采药圃”。圃南为六栏，芍药、牡丹、杂花各居其二。每种止植两本，识其名状而已，不求多也。栏北为亭，命之曰：“浇花亭”。洛城距山不远，而林薄茂密，常若不得见。乃于园中筑台，构屋其上，以望万安、轩辕，至于太室，命之曰：“见山台”。
迂叟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所病者，学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或咎迂叟曰：“吾闻君子之乐必与人共之，今吾子独取于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谢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乎！”
（注：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推行新法。司马光反对新法，被贬为西京（洛阳）御史台，熙宁六年（1073年），购地二十亩，筑园）。
白话译文：
孟子说：一个人欣赏音乐的乐趣，不如与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与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的乐趣，不如与众人一起欣赏更快乐。这是王公贵族的乐趣，不是贫贱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孔子说：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睡觉，其中也自有它的乐趣。颜回“一箪（盛饭的圆形竹器）饭，一瓢水”，“不改变他的乐趣”。这是圣人贤人的乐趣，不是愚笨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像那“鹪鹩（jiāo liáo，是一种小型、短胖、十分活跃的鸟）在林中筑巢，不过占据一根树枝；鼹鼠到河中饮水，不过喝饱肚子”，各尽自己的本分而相安无事。这才是我（迂叟）所追求的乐趣。
熙宁四年（1071年），我才举家定居洛阳，熙宁六年（1073年），在尊贤坊北关买了二十亩田作为家园，它的中间作为厅堂，（在堂中）集中了五千卷书，把它命名为读书堂。读书堂的南边有一间屋子，引水往北流贯连屋下，中间作为水池，方圆和深度各为三尺。疏导水流分五处注入水池中，（形状）像老虎的爪子；从水池的北面隐蔽流出北面的台阶，悬空注入庭院下面，（形状）像大象的鼻子；（水）从这里又分为两条小渠环绕庭院的四角然后在西北面汇合流出，把它命名为秀水轩。厅堂的北面又有一个水池，中间有岛，岛上种了竹子，（岛）像玉玦一样呈圆形，环绕有三丈方圆，将竹梢收拢打成结，像打鱼人的草屋，把它命名为钓鱼庵。水池的北面有六间并排的屋子，加厚了它的墙壁和屋顶来抵御烈日。开门往东，南北的窗子可以吹来凉风，前后多种植优雅的竹子作为清凉消暑的所在，把它命名为种竹斋。水池的东边，整治出一百二十畦田，错杂地种植着花草药材，为了辨识它们的种类名称，给它们（挂上字牌）作为标志。畦的北面也种了竹子，像棋盘一样呈方形，直径一丈左右，弯曲它的顶梢，使它交错通达遮蔽作为屋子。在它的前面种上竹子，形成像步廊一样的夹道，都用藤蔓、芍药等覆盖着它，四周种植草木药材等作为藩篱，把它命名为采药圃。药圃的南面有六个围栏，芍药、牡丹、杂花各占两个，每种（花）只种了两丛，（为了）辨识它的名称形状罢了，不求多种。围栏的北面有个亭子，把它命名为浇花亭。洛阳城距离山不远，但树木丛生茂密，常常看不到，于是在园中砌筑石台，在它的上面修建屋子，来眺望万安、轩辕，直到太室（都能看见），把它命名为见山台。
我平日大多在读书堂中读书，上以先哲圣人为老师，下以诸多贤人为朋友，究查仁义的源头，探索礼乐的开端，期望在未曾获得成就之前就达到进入无穷之外（的境界），把事物的原理，全部集中到眼前。所担忧的是学未有所成，对人又有什么祈求，对外又有什么期待呢？神志倦怠了，身体疲惫了，就手执鱼竿钓鱼，学习纺织采摘药草，挖开渠水浇灌花草，挥动斧头砍伐竹子，灌注热水洗涤双手，登临高处纵目远眺，逍遥自在徜徉漫游，只是凭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明月按时到来，清风自然吹拂，行走无所牵挂，止息无所羁绊，耳目肺肠都为自己所支配。一个人孤独而舒缓，自由自在，不知道天地之间还有什么乐趣可以替代这种（生活）。于是（将这些美景与感受）合起来，把它命名为独乐园。
有人责备我说：“我听说君子有所快乐必定和别人共享，现在您只为自己获得满足却不顾及别人，这难道可以吗？”我（非常）抱歉地说：“我愚笨，怎么能够比得上君子，自己快乐唯恐不足，怎么能够顾及别人？何况我所感受的乐趣粗俗低下，都是世上人所抛弃的（东西），即使推荐给别人，别人尚且不要，难道能够强迫他们（接受）吗？如果也有人愿意（与我）同享这种乐趣，那么我则非常感激并且把它奉献出来，怎么敢专享这种乐趣呢？”
明仇英画独乐园
独乐园二首
独乐园中客，朝朝常闭门。端居无一事，今日又黄昏。
客到暂冠带，客归还上关。朱门客如市，岂得似林间。
和王安之题独乐园
草浓初过雨，林静远含烟。燕引新飞鷇，荷承半坠莲。
朋来惟有月，山见不须钱，谁与同其乐，壶中浊酒贤。
独乐园新春
春风与汝不相关，何事潜来入我园。曲沼揉蓝通底绿，新梅剪彩压枝繁。
短莎乍见殊堪喜，鸣鸟初闻未觉喧。凭杖东君徐按辔，旋添花卉伴芳樽。
读书堂
六年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关，以为园。其中为堂，聚书出五千卷，命之曰“读书堂”。
独乐园七题——读书堂
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
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
园中书事二绝
芳洲晚日鲜，曲岸新雨好。红薇点圆荷，金䔲出幽草。
坐嗅白莲药，卧看青竹枝。间斋不成寐，起读圣俞诗。
秀水轩
堂南有屋一区，引水北流，贯宇下。中央为沼，方深各三尺。
疏水为五派，注沼中，若虎爪。自沼北伏流出北阶，悬注庭中，若象鼻。自是分而为二渠，绕庭四隅，会于西北而出，命之曰“秀水轩”。
独乐园七题——秀水轩
吾爱杜牧之，气调本高逸。结亭侵水际，挥弄消永日。
洗砚可抄诗，泛觞宜促膝。莫取濯冠缨，区尘污清质。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读书堂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秀水轩
钓鱼庵
堂北为沼，中央有岛，岛上植竹，圆若玉玦，围三丈，揽结其杪，如渔人之庐，命之曰“钓鱼庵”。
独乐园七题——钓鱼庵
吾爱严子陵，羊裘钓石濑。万乘虽故人，访求失所在。
三公岂易贵，不足易其介。奈何夸毗子，斗禄穷百态。
赏花钓鱼二首
飞廉通上苑，鳷鹊带天渊。树色含春雾，波光静晓烟。
香飘仙伏外，花舞御卮前。籊籊文竿袅，簁簁素鲔鲜。
误陪金马籍，愧奉柏梁篇。愿献南山寿，宸游侍秘年。
日丽芙蓉阙，春浓太液波。苑门鸣玉集，辇路翠华这。
芳树周阿密，嘉鱼在渚多。浮英入樽斝，颁首出蒲荷。
人乐熙熙德，臣赓旦旦歌。万生同鼓舞，相与醉天和。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钓鱼庵
种竹斋
沼北横屋六楹，厚其牖茨，以御烈日。开户东出，南北列轩牖，以延凉飕。前后多植美竹，为消暑之所，命之曰“种竹斋”。
独乐园七题——种竹斋
吾爱王子猷，借宅亦种竹。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
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殊胜石季伦，珊瑚满金谷。
采药圃
沼东治地为百有二十畦，杂莳草药，辨其名物而揭之。畦北植竹，方若棋局。径一丈，曲其杪，交相掩以为屋。植竹于其前，夹道如步廊，皆以蔓药覆之。四周植木药为藩援，命之曰“采药圃”。
药圃
三蜀膏腴地，偏於药物宜。小畦千种聚，春雨一番滋。
山相惭多识，桐君未偏知。佗年似胡广，养寿复扶衰。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种竹斋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采药圃
浇花亭
圃南为六栏，芍药、牡丹、杂花各居其二。每种止植两本，识其名状而已，不求多也。栏北为亭，命之曰：“浇花亭”。
独乐园七题——浇花亭
吾爱白乐天，退身家履道。酿酒酒初熟，满花花正好。
作诗邀宾朋，栏边长醉倒。至今传画图，风流称九老。
见山台
洛城距山不远，而林薄茂密，常若不得见。乃于园中筑台，构屋其上，以望万安、轩辕，至于太室，命之曰“见山台”。
独乐园七题——见山台
吾爱陶渊明，拂衣遂长往。手辞梁主命，牺牛惮金鞅。
爱君心岂忘，居山神可养。轻举向千龄，高风犹尚想。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浇花亭
明仇英独乐园（局部）：见山台
钦楠体会：
司马光是北宋名臣，他与王安石在政见上有分歧，其实二者都关心国力的增强，但做法不同。王安石主张强化中央集权，改革税制等；而司马光等则主张培植地方经济，地方富了，国力也自然增强了。其实这种分歧完全可以通过实践检验解决，但王安石对反对势力（被一些史家称为“保守派”）却实行残酷打击的政策，如苏轼被一再流放，乃至死于归途。司马光自动请求解职，在京城外购置小块土地，名之为独乐园。他在园内不问政事，与自己的“团队”编纂《资治通鉴》（后来又注《太玄》）。他在独乐园的修造中，显示了杰出的建筑和园林设计的才华。与谢灵运和王维不同，他没有财力和势力去买下整个山头，只能在园里搭一个台（见山台），可以在此鉴赏远处的山景。在小小的二十亩园地中，他安排了七个项目，除主要的读书堂（这里他藏书五千卷）外，有迎客和休闲用的秀水轩（都是简洁的房屋），此外，就是供自己著述疲劳时作为调剂生活用的种竹斋、采药圃、钓鱼庵和浇花亭，说明他生活情趣之高超。他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学者的情趣意境。我们要感谢仇英的画笔，给我们重现了这种中国文人建筑师的优秀传统。
前述的中国三大建筑传统是我们的国宝，应当十分珍惜。当然，它们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有的也存在严重的缺陷，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抛弃它们，给它们乱戴帽子而全盘否定。
中国的皇家建筑传统建立了中国建筑的“古典主义”，完全可以与“西方”（希腊、罗马）的古典主义比美。它包含了中国丰富的哲理思想和美学观念，需要我们以新时代的理念去分析、批判和吸收其营养。
中国的民间建筑传统（套用荣格的话）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创造的精神财宝，体现了中国广阔领土上多种多样的自然美。它们表面看来体现一种“清静无为”的消极哲学（“能过个太平日子就好”），但是却以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积极态度内含着深刻的哲理观念，需要我们去发掘和提炼。
然而，在我看来，中国的文人建筑传统是我国建筑传统的精华。中国的文人固然也有败类，但其主流是富有正义感的，敢于坚持真理，在困境中努力探索真善美。他们所处的建筑环境往往很朴素，甚至是简陋的，但却能通过它们创造的意境（王国维所称的“境界”）给我们带来深厚的哲理启示和美学享受。我且举前面介绍的建筑实例中的一些突出的个例：
王维的辋川别业中建在半山腰上的文杏馆：它是一座小屋，却以文杏（这里有千年的银杏木）为栋梁，以香茅铺屋面。四周开敞，静待贵宾驾临。这个贵宾不是别人，就是频频飞来的白云。这里创造的意境简直可以说是“仙境”：白云飞来，暂坐片刻，喘一口气，再前往人间化为慈雨。虚与实、静与动在这里都具象化了。
谢灵运的《石门岩上宿》诗，写的是他在石门山顶修造的“幽居”，他晚上栖宿于此：“瞑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却叹息“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注：“阳阿”是《楚辞》中所指旭日升起（晞发）的第一山丘）。这里的“美人”是诗人期盼的精神伴侣，却不能驾临，这种“孤独感”的意境，是何等动人心弦！
中国的文人建筑总是伴随着诗画，以衬托其意境，这也是中国建筑所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