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學案》原本復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六 伊川學案

正公程伊川先生頤

程頤,字正叔,河南人,明道先生之弟也。年十八,上書闕下,勸仁宗黜世俗之論,以王道為心。游太學,胡安定瑗試諸生以「顏子所好何學」,得先生論,大驚,延見,處以學職。同學吕原明希哲即以師禮事之。

治平、熙寧間,大臣屢薦,皆不起。哲宗初,司馬溫公光、吕申公公著共疏上其行義,詔以為西京國子監教授,力辭。尋召赴闕,擢崇政殿說書。奏言:「輔養之道,不可不至。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女之時少,則氣質自然變化。今間日一講,解釋數行,為益既少,又自四月罷講,直至中秋,不接儒臣,殆非古人旦夕承弼之意。」又言邇英閣迫隘,乞就崇正、延和殿講讀。給事中顧臨以殿上講讀為不可,先生曰:「祖宗以來,並是殿上坐講。仁宗始就邇英,而講官立侍,蓋從一時之便耳,非若臨之意也。臨之意,不過以尊君為說,而不知尊君之道。」

先生在經筵,每當進講,必宿齋豫戒,潛思存誠,冀以感動上意,而其為說,常于文義之外,反復推明,歸之人主。一日,當講「顏子不改其樂」章,門人或疑此章非有人君事也,將何以為說。及講,既畢章句,入復言曰:「陋巷之士,仁義在躬,忘其貧賤。人主崇高,奉養備極,苟不知學,安能不為富貴所移?且顏子,王佐才也,而簞食瓢飲;季氏,魯國之蠹也,而富于周公。魯君用舍如此,非後世之監乎!」聞者嘆服。

先生容貌莊嚴,于上前不少假借。時文潞公彥博以太師平章重事,侍立終日不懈,上雖諭以少休,不去也。或謂之曰:「君之嚴,視潞公之恭,孰為得失?」先生曰:「潞公四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職輔導,亦不敢不自重也。」

上在宮中漱水避蟻,先生聞之,問:「有是乎?」曰:「然。誠恐傷之爾!」先生曰:「願陛下推此心以及四海,則天下幸甚!」一日講罷未退,上折柳枝,先生進曰:「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講書有「容」字,哲宗藩邸嫌名,中人以黃綾覆之。講畢,進言曰:「人主之勢,不患不尊,患臣下尊之過甚而驕心生爾。此皆近習養成之,不可以不戒。請自今舊名、嫌名皆勿復避。」神宗喪未除,冬至百官表賀,先生言:「節序變遷,時思方切、乞改賀為慰。」既除喪,有司請開樂置宴,先生又言:「除喪而用吉禮,當因事用樂。今特設宴,是喜之也。」

吕申公、范堯夫入侍經筵,聞先生講說,退而嘆曰:「真侍講也!」士人歸其門者甚盛,而先生亦以天下自任,議論襃貶,無所顧避。方是時,蘇子瞻軾在翰林,有重名,一時文士多歸之。文士不樂拘檢,迂先生所為,兩家門下迭起標榜,遂分黨為洛、蜀。會帝以瘡疹不御以筵,先生曰:「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當獨坐。且人主有疾,大臣可不知乎!」宰相始奏請問疾。由是大臣亦多不悅。諫議孔文仲因奏先生為五鬼之魁,當放還田里,遂出管句西京國子監。屢乞致仕,董敦逸以為怨望,去官。紹聖間黨論,削籍,竄涪州。徽宗即位,移峽州,復其官。崇寧二年,范致虛言程頤以邪說詖行惑亂眾聽,而尹焞、張繹為之羽翼,事下河南府體究,盡逐學徒,復隸黨籍。四方學者猶相從不舍,先生曰:「尊所聞、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門也。」五年,復宣義郎,致仕,大觀元年九月庚午,卒于家,年七十五。疾革,門人進曰:「先生平日所學,正今日要用。」先生曰:「道著用,便不是。」

先生為學,本于至誠,其見于言動事為之間,疏通簡易,不為矯異。或說匍匐以吊喪,誦《孝經》以追薦,此出謗者之口,尹和靖辯之明矣。衣雖布素,冠襟必整。食雖簡儉,蔬飯必潔。致養其父,細事必親。贍給內外親黨八十餘口,其接學者以嚴毅。嘗瞑目靜坐,游定夫、楊龜山立侍不敢去。久之,乃顧曰:「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則門外雪深尺餘矣。明道嘗謂曰:「異日能使人尊嚴師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後學,隨人才而成就之,則予不得讓焉!」嘉定十三年,賜諡曰正公。淳祐元年,封伊川伯,從祀孔子廟庭。明稱「先儒程子。」

先生父太中大夫。嘗知龔、鳳、磁、漢四州,歷官十二任,享祿六十年。廉謹寬和,孜孜夙夜。七十致仕,自為墓誌,卒年八十五。先生母夫人有知人之鑒。二先生幼時,勉之讀書,因書線帖上曰吾惜勤讀書兒。又並書二行,前曰殿前及第程延壽,次曰處士,後皆驗。夫人已知之于童稚中矣。(明道幼時名延壽)

百家謹案:二程母夫人侯郡君,好讀書,博知古今。二程父有所怒,必為之寬解。唯諸子有過,則不掩。嘗曰:「子之所以不肖者,由母蔽其過而父不知也。」行而或踣,則曰:「汝若徐行,寧至踣乎?」嘗絮羹,曰:「幼求稱欲,長當何如?」與人爭忿,雖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在廬陵,公宇多怪,家人報曰:「有鬼執扇。」曰:「天熱爾!」他日以報曰:「鬼鳴鼓。」曰:「與之椎!」自是怪絕。

二程隨侍太中知漢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門而右,從者皆隨之,先生入門而左,獨行至法堂上相會。先生自謂「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人皆親近,先生嚴重,人不敢近也。

經筵承受張茂則嘗招講官啜茶觀畫,先生曰:「吾平生不啜茶,亦不識畫。」竟不往。

貶涪州,渡江,中流船幾覆,舟中人皆號哭,先生獨正襟安坐如常。已而及岸,同舟有父老問曰:「當船危時,君獨無怖色,何也?」曰:「心存誠敬爾!」父老曰:「心存誠敬固善,然不若無心。」先生欲與之言,父老徑去不顧。

先生被謫時,李邦直尹洛,令都監來見伊川,才出見之,便請上轎,先生欲略見叔母亦不許,莫知朝命云何。是夜宿于都監廳,明日差人管押成行。至龍門,邦直遣人贐金百星,先生不受。既歸,門人問何為不受,曰:「渠是時與某不相知,豈可受!」

韓公維與二先生善,屈致于潁昌。暇日同游西湖,命諸子侍,行次有言貌不莊敬者,伊川回視,厲聲叱之曰:「汝輩從長者行,敢笑語如此,韓氏孝謹之風衰矣!」韓遂皆逐去之。

先生與韓公維約,候韓公年八十一往見之。是歲元日,因子弟賀正,乃曰:「某今年有一債未還,當暫往潁昌見持國。」乃往造焉。久留潁川,韓早晚伴食,體貌加敬。一日,韓密謂其子彬叔曰:「先生遠來,無以為意。我嘗有黃金藥楪一,重三十兩,似可為先生壽,未敢遽言之。我當以他事使汝侍食,從容道我意。」彬叔侍食,如所戒試啟之。曰:「頤與乃翁道義交,故不遠而來,奚以此為!」詰朝遂歸。持國謂其子曰:「我不敢言,正為此耳!」再三謝過而別。

吕汲公以百縑遺伊川,伊川辭之。時族兄子公孫在旁,謂伊川曰:「勿為已甚,姑受之。」伊川曰:「公之所以遺頤者,以頤貧也。公為宰相,能進天下之賢,隨材而任之,則天下受其賜也。何獨頤貧也,天下之貧者亦眾矣。分帛固多,恐公不能周也。」

崇寧三年,謂張思叔曰:「吾受氣甚薄,三十而寖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校其筋骨,無損也。」思叔曰:「先生豈以受氣之薄而厚為保生邪?」先生默然,曰:「吾以忘生徇欲為深恥!」

尹和靖年二十始登先生之門,嘗得朱公掞所鈔《雜說》呈先生,問先生此書可觀否,先生留半月。一日,請曰:「前日所呈《雜說》如何?」先生曰:「某在,何必觀此。若不得某心,只是記得他意。」和靖自此不敢復讀。

《易傳》成書已久,學者莫得傳授,或以為請。曰:「自量精力未衰,尚覬有少進耳!」其後寢疾,始以授和靖、思叔。

南方學者從先生既久,有歸者。或問曰:「學者久從學于門,誰是最有得者?」先生曰:「豈敢便道有得處!且只是指與他個蹊徑,令他尋將去不錯了,已是忒大㬠。若夫自得,尤難其人。謂之得者,便是已有也。若論隨力量而有見處,則不無其人也。」

問:「先生曾定《六禮》,今已成未?」曰:「舊日作此,已及七分。後被召入朝,既在朝廷,則當行之朝廷,不當為私書。既遭憂,又病疾數年。今始無事,更一二年可成也。」曰:「聞有《五經解》,已成否?」曰:「惟《易》須親撰,諸經則關中諸公分去,以頤說撰成之。《禮》之名數,陜西諸公刪定,已送吕與叔。與叔今死矣,不知其書安在也。然所定即《禮》之名數,若《禮》之文,亦非親作不可也。」

鮮于侁問:「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不知所樂者何事?」先生曰:「尋常道顏子所樂者何?」侁曰:「不過是說所樂者道。」先生曰:「若有道可樂,便不是顏子。」鄒志完曰:「伊川見處極高!」

司馬溫公、吕申公嘗言于朝曰:「程頤之為人,言必忠信,動遵禮義,真儒者之高蹈,聖世之逸民。」

朱光庭又言曰:「程頤道德純備,學問淵博,有經天緯地之才,有制禮作樂之具,實天民之先覺,聖代之真儒也。」

吕申公又言曰:「程頤年三十四,有特立之操,出群之資,洞明經術,通古今治亂之要,有經世濟物之才。非同拘儒曲士,徒有偏長。使在朝廷,必為國器。」

王巖叟嘗言于朝曰:「程頤學極聖人之精微,行全君子之純粹,與其兄顥俱以德名顯于時。」

又曰:「頤抱道養德之日久,而潛神積慮之功深,靜而閱天下之義理者多,必有嘉言,以新聖聽。」

胡文定公言于朝曰:「伏見元祐之初,宰臣秉政當國,急于得人,首薦河南處士程頤,乞加召命,擢以不次。遂起韋布,超居講筵。自司勸講,不為辯辭,解釋文義,所以積其誠意、感通聖心者,固不可得而聞也。及當官而行,舉動必由乎禮;奉身而去,進退必合乎義。其修身行法,規矩準繩,獨出諸儒之表。門人高弟,莫或繼焉。雖崇寧間曲加防禁,學者私相傳習,不可遏也。其後頤之門人如楊時、劉安節、許景衡、馬伸、吳給等,稍稍進用,于是傳者浸廣,士大夫爭相淬礪。而其間志于利錄者,託其說以自售,學者莫能別其真偽,而河洛之學幾絕矣。自是服儒冠者以伊川門人妄自標榜,無以屈服士人之心,故眾論洶洶,深加詆誚。夫有為伊洛之學者,皆欲屏絕其徒,而乃上及于伊川,臣竊以為過矣。夫聖人之道,所以垂訓萬世,無非中庸,非有高難行之說,此誠不可易之至論也。然中庸之義,不明久矣,自頤兄弟始發明之,然後其義可思而得也。不然,則或謂高明所以處己,中庸所以接物,本末上下,析為二途,而其義愈不明矣。士大夫之學,宜以孔、孟為師,庶幾言行相稱,可濟時用,此亦不易之至論也。然孔、孟之道,不傳久矣,自頤兄弟始發明之,而後其道可學而至也。不然,則或以《六經》《語》《孟》之書資口耳,取世資,以干利錄,愈不得其門而入矣。今欲使學者蹈中庸,師孔、孟,而禁使不得從頤之學,是入室而不由戶也,不亦誤乎!夫頤之文,于《易》則因理以明象,而知體用之一源;于《春秋》則見諸行事,而知聖人之大用;于諸經、《語》《孟》則發其微旨,而知求仁之方,入德之序。然則「狂言怪語,淫說鄙論」,豈其文也哉?頤之行,其行己接物,則忠誠動于州里;其事親從兄,則孝弟顯于家庭;其辭愛取舍,非其道義,則一介不以取與諸人,雖祿之千鐘,有必不顧也。其餘則亦與人同爾。然則「幅巾大袖,高視闊步」,豈其行也哉?伏望特降指揮,裒集遺書,便于學者傳習,羽翼《六經》,以推尊仲尼、孟子之道,使邪說者不得乘間而作,而天下之道術定,豈曰小補之哉!

朱子曰:「伊川言『性即理也』,與橫渠言『心統性情』,此二句顛破不得。」

又曰:「伊川說話,如今看來,中間寧無小小不同,只是大綱統體說得極善。如『性即理也』一語,直是孔子後惟是伊川說得盡。這一句便是千萬世說性之根基,是個公共底物事。不解會不善人做不是失了性,卻不是壞了著修。」

黃東發曰:「伊川十八,上書仁宗,謂應時而出,自比諸葛。其後應聘為哲宗講官,則自講讀之外,無他說。不特其時至慮易而然,蓋時與位既不同,而哲宗尚幼,惟以培養為急。其他論濮議,論薄葬,代吕公著上神宗書,無不深切著明。然則天下事,非得其位,當其可,則固未易輕言也。若《三學看詳》,反為禮部所駮,則本朝文密之弊,固難與俗吏言久矣。」

又曰:「伊川嘗言:『今日之禍,亦是元祐做成。』愚謂理亦有此,但諸賢一時為天下救急,有不奈何,恐不可赦小人而反責君子耳。豈責備果《春秋》意邪?然無元祐諸賢,恐不待靖康而後南渡;雖南渡,未必人心戴宋如此。」

又曰:「明道之歿,伊川狀其行,求銘于韓持國,而文潞公題其墓。伊川歿,洛人畏黨禍,送喪惟四人,曰張繹、范域、孟厚、尹焞。又薄暮出城,乙夜方至者,為邵溥。迨晦庵朱先生,始訪其事《年譜》云。」

薛敬軒曰:「伊川為講官,以三代之上望其君。從與否則在彼,而己其肯自貶以徇之哉!」

又曰:「伊川以筵疏,皆格心之論。三代以下,為人臣者但論政事、人才而已,未有直從本原,如程子之論也。」

劉蕺山曰:「叔子篤信謹守,其規模自與伯子差別,然見到處更較穩實。其云『性即理也』,自是身親經歷語。」

葉六桐曰:「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一切屏除,雖《莊》《列》亦不看。其實儒、釋之根本懸殊,下種既異,即偶資其灌溉,終不能變桃為李,亦不必有意深絕也。孔子于老子,亦嘆其猶龍,何曾染得孔子?」

百家謹案:朱子云:「釋、老書後來須看,不看無緣知他道理。」蓋謂儒、釋判然,吾本既立,惡能為累,即舉其語,所以取之異也。乃茫昧者遂引以為儒、釋渾同之左券。更有妄子,瞎摘盲取二程語錄中之微近高渾者,並誣兩先生盡屬瞿曇之異學。此其蚍蜉撼樹,本不足言,但嘆世風之變幻日深,毫不識儒、釋之根柢本是天淵隔絕,強取先儒,說同說異,妄加批駁,置方寸于岑樓者何多也!

翁祖石曰:先生之在經筵,哲宗可謂敬信之甚矣。但進說于人君之前,自當擇其大者。柳枝之諫,為哲宗所不悅,由是見疏。宜乎吕正獻聞而嘆息此言之太瑣也。

宗羲案:明道、伊川大旨雖同,而其所以接人,伊川已大變其說,故朱子曰:「明道宏大,伊川親切。大程夫子當識其明快中和處,小程夫子當識其初年之嚴毅,晚年又濟以寬平處。」是自周元公主靜、立人極開宗;明道以靜字稍偏,不若專主于敬,然亦唯恐以把持為敬,有傷于靜,故時時提起。伊川則以敬字未盡,益之以窮理之說,而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又曰「只守一個敬字,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然隨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合內外之道」,蓋恐學者作兩項工夫用也。舍敬無以為義,義是敬之著,敬是義之體,實非有二,自此旨一立,至朱子又加詳焉。于是窮理、主敬,若水火相濟,非是則隻輪孤翼,有一偏之義矣。後之學者不得其要,從事于零星補湊,而支離之患生。故使明道而在,必不為此言也。兩程子接人之異,學者不可不致審焉!

百家謹案:黃文潔公曰:「自孔、孟歿後,異端紛擾者千四百年,中閒唯董仲舒『正誼』『明道』二語與韓文公《原道》一篇,為得議論之正。逮二程得周子之傳,然後有以窮極性命之根柢,發揮義理之精微。議者謂比漢、唐諸儒說得向上一層,愚謂豈特視漢、唐為然。風氣日開,議論日精,濂、洛之言,雖孔、孟亦所未發。特推其旨要,不越于孔、孟云耳。」此評論之得當者。而唐一庵樞謂:「明道之學,一天人,合內外,已打成一片。而伊川居敬又要窮理,工夫似未合併,尚欠一格。」此但知先生「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而忘卻先生「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之語,恐未是深知先生者也。蓋語學至二程,諸儒之中更醇乎其醇矣。第大程質性高明,而先生從踐履入,非聖人之書不觀,其功在于密察邊耳。至于大程之表《大學》《中庸》,先生之《易傳》,更足為萬世經術斗杓也。

語錄

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歲之運。

天地之化,既是兩物,必動已不齊。譬之兩扇磨行,便其齒齊,不得齒齊。既動,則物之出者何可得齊?從此參差萬變,巧曆不能窮也。

楊開沅謹案:此即天地之氣有過不及,而人性之所謂「相近」亦因之。若動而齊,則無過不及,便是有心,有心則有為,有為則有己,而人性亦不必云「相近」矣。

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變甚漸。

楊開沅謹案:此則天地之中氣所以萬古不易其大常,而人性之所以善也。

天地之化,雖廓然無窮,然而陰陽之度,日月寒暑晝夜之變,莫不有常,此道之所以為中庸。

鑽木取火,人謂火生于木,非也。兩物相戛,用力極則陽生。今以石相軋,便有火出,非特木也。蓋天地間無一物無陰陽。

葉六桐曰:木石中火因鑽擊而始出,非木石中本有火也。然謂木石無火,則鑽冰擊土土,何以火不可得?學者須具可鑽可擊之質。

真元之氣,氣之所由生,不與外氣相雜,但以外氣涵養而已。若魚之在水,魚之性命非是水為之,但必以水涵養,魚乃得生耳。人居天地氣中,與魚在水無異。至于飲食之養,皆是外氣涵養之道。出入之息者,闔闢之機而已,所出之息非所入之氣,但真元自能生氣,所入之氣正當闢時隨之而入,非假此氣以助真元也。若謂既反之氣復將為方伸之氣,必資于此,則殊與天地之化不相似。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窮,更復何資于既斃之形,既返之氣,以為造化?近取諸身,其闔闢往來,見之鼻息,然不必須假吸復入以為呼,氣則自然生。人氣之生,生于貞元;天地之氣,亦自然生生不窮。至如海水,陽盛而涸,及陰盛而生,亦不是將已涸之氣卻生,水自然能生。往來屈伸,只是理也。盛則便有衰,晝則便有夜,往則便有來。天地中如洪爐,何物不銷鑠!

楊開沅謹案:往來屈伸是氣,往而必來、屈而必伸處是理。其實離氣無從見理。以為有前後際,便不是。

季明問:「先生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是在中之義,不識何意?」曰:「只喜怒哀樂不發,便是中也。」

楊開沅謹案:喜怒哀樂之「未」發是中。易以「不」字,便不是。

曰:「中莫無形體,只是個言道之題目否?」曰:「非也。中有甚形體?然既謂之中,也須有個形象。」曰:「當中之時,耳無聞,目無見否!」曰:「雖耳無聞,目無見,然見聞之理在,始得。」曰:「中是有時而中否?「曰:「何時而不中!以事言之,則有時而中;以道言之,何時而不中。」曰:「固是所謂皆中,然而觀于四者未發之時,靜時自有一般氣象,及至接物時又自別,何也?」曰:「善觀者不如此,卻于喜怒哀樂已發之際觀之。賢且說靜時如何?」曰:「謂之無物則不可,然自有知覺處。」曰:「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人說復以靜見天地心,非也。復之卦下面一畫便是動也,安得謂之靜!自古儒者皆言靜見天地之心,惟某言動而見天地之心。」或曰:「莫是于動上求靜否?」曰:「固是,然最難。釋氏多言定,聖人便言止。且如物之好便道是好,物之惡便道是惡,物之好惡關我這裏甚事?若說道我只是定,更無所為,然物之好惡亦自在裏,故聖人只言止。所謂止,如『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之類是也。《易》之艮言止之義曰:『艮其止也,止其所也。』言隨其所止而止之。人多不能止,蓋人萬物皆備,遇事時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纔見得這裏重,便有這事出,若能物各付物,便是不出來也。」或曰:「先生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下動字,下靜字?」曰:「謂之靜則可,然靜中須有物始得,這裏便難處。學者莫若且理會得敬,能敬則自知此矣。」或曰:「何以用功?」曰:「莫若主一。」

劉蕺山曰:「未發前謂之靜否?」曰:「非也,謂之中。」〇先生于動字靜字,不下得一穩實字,一則曰「最難」,再則曰「難處」,總是教人莫站足在動靜上。又曰:「思即是已發,非也。思正是未發,為是已發。未發屬動,已發屬靜,然總是一個,故著不得偏屬字。」

楊開沅謹案:「不出來處即是未發,愈知前云「不發」謂之中之非。

季明曰:「昞常患思慮不定,或思一事未了,他事如麻又生,如何?」曰:「不可。此不誠之本也。須是習,習能專一便好。不拘思慮與應事,皆要求一。」或曰:「當靜坐時,物之過乎前者,還見不見?」曰:「看事如何。若是大事,如祭祀,前旒蔽明,黈纊充耳,凡物之過者,不見不聞也。若無事時,目須見,耳須聞。」或曰:「當敬時,雖見聞,莫過焉而不留否?」曰:「不說道『非禮勿視,勿聽』?勿者,禁止之辭。纔說弗字,便不得也。」

問:「《雜說》中以赤子之心為已發,是否?」曰:「已發而去道未遠也。」曰:「大人不失赤子之心,若何?」曰:「取其純一近道也。」曰:「赤子之心與聖人之心若何?」曰:「聖人之心,如明鏡止水。」

論動靜之際,聞寺寺叩鐘,和靖曰:》說著靜,便多一個靜字,說動亦然。」伊川頷之。和靖每曰:「動靜只是一理。陰陽、死生亦然。」

問:「孟子言心『出入無時』,如何?」曰:「心本無出入,孟子只是據操舍言之。」又問:「人有逐物,是心之逐否?」曰:「心則無出入矣。逐物是欲。」

有言:「未感時知心何所寓?」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更怎生尋所寓?只是有操而已。操之之道,敬以直內也。」

問:「孟子言心、性、天,只是一理否?」曰:「然。自理言之謂之天,自稟受言之謂之性,自存諸人言之謂之心。」又問:「凡運用處是心否?」曰:「是意也。」問:「意是心之所發否?」曰:「有心而後有意。」

百家謹案:運用處固是意,正惟以意為心之主宰,故能運用,全屬不得「意為心之所發」也。即先生「有心而後有意」之言,亦不屬意于已發,說甚長,詳《明儒蕺山學案》。

聖人之心未嘗有在,亦無不在。蓋其道合內外,體萬物。

學者先務,固在心志。有謂欲屏去聞見知思,則是「絕聖棄智」。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須是坐禪入定。如明鑒在此,萬物畢照,是鑒之常,難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亦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矣。有主則虛,虛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今夫瓶甖,有水實內,則雖江海之浸,無所能入,安得不虛?無水于內,則渟注之水,不可勝注,安得不實?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則他事更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事為之主,尚無思慮紛擾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一則無二三矣。言敬無如聖人之言,《易》所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須是。直內乃是主一之義。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是皆敬之事也。但存此涵養,久之自然天理明。

吕與叔嘗言患思慮多,不能驅除。曰:「此正如破屋中禦寇,東面一人來,未逐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後,驅除不暇。蓋其四面空疏,盜固易入,人無緣作得主定。又如虛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實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來?蓋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自然無事。

百家謹案:前言虛實重虛字,此言虛實重實字,所謂得主則頭頭是道,橫說豎說只是一理。

或問:「思慮果出于正,亦無害否?」曰:「且如宗廟則主敬,朝廷則主莊,軍旅則主嚴,此是也。若發不以時,紛然無度,雖正亦邪。」

人心作主不定,正如一個翻車,流轉動搖,無須臾停,所感萬端。又如縣鏡空中,無物不入其中,有甚定形?不學則卻都不察,及有所學,便覺察得是為害。著一個意思,則與人成就得個甚好見識?心若不做一個主,怎生奈何?張天祺嘗自約數年,自上著床,便不得思量事。不思量事後,須強把他這心來制縛,亦須寄寓在一個形象,皆非自然。君實自謂「吾得術矣,只管念個中字」,此則又為中繫縛。且中字亦何形象?若愚夫不思慮,冥然無知,此又過與不及之分也。有人胸中常若有兩人焉:欲為善,如有惡以為之間;欲為不善,又若有羞惡之心者。本無二人,此正交戰之驗也。持其志,便氣不能亂,此可大驗。要之,聖賢必不害心疾,其他疾卻未可知。他臟腑只為原不曾養,養之卻在修養家。

百家謹案:能養身則德潤身,心廣體胖,他臟腑以無所不養。

問:「日中所不欲之事,夜多見于夢,此何故也?」曰:「只是心不定。今人所夢見事,豈特一日之間所有之事,亦有數十年前之事。夢見之者,只為心中舊有此事,平日忽有事與此事相感,或氣相感,然後發出來。故雖白日所憎惡者,亦有時見于夢也。譬如水為風激而成浪,風既息,波猶洶湧未已也。若存養久的人,自不如此。聖賢則無這個夢,只有朕兆,便形于夢也。人有氣清無夢者,亦有氣昏無夢者。聖人無夢,氣清也。若人困甚時,更無夢,只是昏氣蔽隔,夢不得也。若孔子夢周公之事,與常人夢別。人于夢寐間,亦可以卜所學之淺深。如夢寐顛倒,是心志不定,操守不固。」

人有四百四病,皆不由自家,則是心須教由自家。

劉蕺山曰:病由自病,醫由自醫。

問:「人心所繫著之事,則夜見于夢。所著事善,則夜夢見之者,莫不害否?」曰:「雖是善事,心亦是動。凡事有朕兆入夢者卻無害,舍此皆是妄動。」或曰:「孔子嘗夢見周公,如何?」曰:「此聖人存誠處也。聖人欲行周公之道,故雖一夢寐,不忘周公。及其既衰,知道之不可行,故不復夢見。然所謂夢見周公,豈是夜夜與周公語也?人心須要定,使他思時方思乃是。今人都由心。」曰:「心誰使之?」曰:「以心使心則可。人心自由,便放去也。」

百家謹案:「以心使心」一語似未安。一心聽使,一心使心,是一人有二心矣。不若云:「心未能定,聽其自由,便放去也。」

氣有善有不善,性則無不善也。人之所以不知善者,氣昏而塞之耳。孟子所以養氣者,養之至則清明純全,而昏塞之患去矣。「或曰養心,或曰養氣,何也?」曰:「養心則勿害已,養氣則在有所帥也。」

劉蕺山曰:不是兩樣。

百家謹案:《孟子師說》:「天地間只有一氣充周,生人生物。人稟是氣以生,心即氣之靈處,所謂知氣在上也。心體流行,其流行而有條理者即性也。猶四時之氣,和則為春,和盛而溫則為夏,溫衰而涼則為秋,涼盛而寒則為冬,寒衰則復為春。萬古如是,若有界限于其間,流行而不失其序,是即理也。理不可見,見之于氣;性不可見,見之于心。心即氣也。心失其養,則狂瀾橫溢,流行而失其序矣。養氣即是養心。然言養心,猶覺難把捉;言養氣,則動作威儀,旦晝呼吸,實可持循也。佛氏明心見性,以無能生氣,故必推原于生氣之本,其所謂『本來面目』,『父母未生前』,『語言道斷,心行路絕』,皆是也。至于參話頭,則壅遏其氣,使不流行。離氣以求心性,吾不知所明者何心,所見者何性也!」

楊開沅謹案:「氣有善不善」,此是伊川先生分氣質、義理為二性之根,從此無往不與孟子異矣。夫人生也,直如其本然,而勿襲取助長以害之,便為善養。豈因其不善而養之使善哉!

不動心有二:有造道而不動者,有以義制心而不動者。此義也,此不義也,義吾所當取,不義吾所當舍,此以義制心者也。義在我,由而行之,從容自中,非有所制也,此不動之異。

楊開沅謹案:二者只分生熟,非有異也。

問:「仁與心何異?」曰:「心是所主,言仁是就事言。」曰:「若是,則仁是心之用否?」曰:「固是。若說仁者心之用,則不可。心譬如身,四端如四肢,四肢固是身所用,只可謂身之四肢。如四端固具于心,然亦未可便謂之心之用。」或曰:「譬如五穀之種,必待陽氣而生?」曰:「非是。陽氣發處,卻是情也。心譬如穀種,生之性便是仁也。」

又問:「仁與聖何以異?」曰:「人只見孔子言『何事于仁,必也聖乎』,便謂仁小而聖大,殊不知此言是孔子見子貢問博施濟眾,問得來事大,故曰『何止于仁,必也聖乎』。蓋仁可以通上下言之,聖則其極也。聖人,人倫之至也。倫,理也。既造倫理之極,更不可以有加。若今人或一事是仁,亦可謂之仁,至于盡人道,亦可謂之仁,此通上下言之也。如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此又卻仁與聖兩大也。大抵盡仁道者即是聖人,非聖人則不能盡得仁道。」問曰:「人有言『盡人道謂之仁,盡天道謂之聖』,此語何如?」曰:「此語固無病,然措意未是。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乎?道一也,豈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中庸》言:『盡己之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此言可見矣。揚子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技。』此亦不知道之言。豈有通天地而不通于人者哉!如止曰『通天之文與地之理』,雖不能此,何害于儒。天地人只一道也,纔通其一,則餘皆通。如後人解《易》,言『乾,天道也;坤,地道也』,便是亂道。論其體,則天尊地卑;如論其道,豈有異哉!」

問:「『必有事焉』,當用敬否?」曰:「敬只是涵養一事,『必有事焉』須當集義。只知用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又問:「義莫是中理否?」曰:「中理在事,義在心內。苟不主義,浩然之氣從何而生?理只是發而見于外者。且如恭敬,幣之未將者也。恭敬雖因威儀而後發見,然須心有此恭敬,然後著見。若心無恭敬,何以能爾?所謂『德者,得也』,須是得之于己,然後謂之德。」

問:「敬義何別?」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有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若只守一個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且如欲為孝,不成只守一個孝字?須是知所以為孝之道,所以奉侍當如何,溫凊當如何,然後能盡孝道也。」又問:「義只在事上,如何?」曰:「內外一理,豈特事上求合義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合內外之道也。」

宗羲案:此即「涵養用敬,進學致知」宗旨所由立也。然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合內外之道」,仍是舍敬無以為義。義是敬之著,敬是義之體,非有二也。

問:「人敬以直內,氣便充塞天地否?」曰:「氣須是養,集義所生。積習既久,方能生浩然氣象。人但看所養何如,養得一分便有一分,養得二分便有二分。只將敬,安能便到充塞天地處!且氣自是氣,體所充,自是一件,敬自是敬,怎生便合得?如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若說氣與義自別,怎生便能使氣與義合?」

百家謹案:「配義與道」一段,《師說》云:「正釋上段氣之所以塞于天地之故。言此氣自能有條理而不橫溢,謂之道義。流行之中有主宰也。若無此主宰,便不流行,則餒而不與天地相似,豈能充塞哉!石渠言『若無義道,雖欲行之而氣自餒矣』是也。」

楊開沅謹案:伊川之說,理氣分而為二,《師說》理氣合而為一,不同處只在此。

「必有事焉」,有事于此也。「勿正」者,若思此而曰善,然後為之,是正也。「勿忘」,則是必有事也。「勿助長」,則是勿正也。後言之漸重,須默識取主一之義。

百家謹案:《孟子師說》:「『必有事焉』正是存養工夫,不出于敬。伊川云『有物始言養,無物又養個甚麼?浩然之氣,須是見一個物,如卓爾躍如』是也。」又云:「『必有事』雖不出于敬,然不曰敬而曰有事者,程子曰:『若只守一個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且如欲為孝,不成只守著一個孝字?須是知所以為孝之道,所以侍養當如何,然後能盡孝道也。』蓋有事而始完得一敬,誠中形外,敬是空明之體,若不能事事則昏暗,仍屬不敬。程子『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是一串工夫,須用善看,故又曰:『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

劉蕺山曰:《易》言敬義,此卻代以致知,皆是不孤之學。此程門口訣。

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也,今之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見聞。

百家憶姜定庵先生問「知之為知之」章,先遺獻曰:「有知、有不知,此麗物之知,動者也。為知之、為不知,此照心也。麗物之知有知有不知,湛然之知則無乎不知也。子路認此麗物者以為知,則流入于識神邊去,此毫釐千里之差。夫子一口道破,點鐵成金矣。若云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夫子豈向多寡上分疏?」所謂麗物之知、湛然之知,即此聞見之知、德性之知也。

須是識在所行之先。譬如行路,須是光照。

問:「忠信進德之事,固可勉強,然致知甚難?」曰:「子以誠敬為可勉強,且恁地說。到底須是知了方能行得。若不知,只是覷了堯,學他行事,無堯許多聰明睿知,怎生得如他動容周旋中禮?有諸中必行諸外,德容安可妄學?如子所言,是篤信而固守之,非固有之也。且如《中庸》九經,『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親親本合在尊賢上,何故放在下?須是知所以親親之道方得。未致知,怎生得行?勉強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燭理明,自然樂循理。性本善,循理而行,是循理事本亦不難。但為人不知,旋安排著,便道難也。知有多少般數,煞有淺深。向親見一人,曾為虎所傷,因言及虎,神色便變。旁有數人見他說虎,非不知虎之猛可畏,然不如他說了有畏懼之色。蓋真知虎者也。學者深知,亦如此。且如膾炙,貴公子與野人莫不皆知其美,然貴人聞著便有欲嗜膾炙之色,野人則不然。覺者須是真知。纔知得,便是泰然行將去也。某年二十時,解釋經義與今無異,然思今日,覺得意味與少時自別。」

劉蕺山曰:古人只說真知,更穩似良知。

人苟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志,則不肯一日安其所不安也。何止一日,須臾不能!如曾子易簀,須要如此乃安。人不能若此者,只為不見實理。實理得之于心,自別。若耳聞口道者,心實不見。若見得,必不肯安于所不安。人之一身,儘有所不肯為,及至他事,又不然。若士者,雖殺之,使為穿窬,必不為,其他事未必然。至于執卷者,莫不知說禮義,又如王公大人,皆能言軒冕外物,及其臨利害,則不知就義理,卻就富貴。如此者,只是說得,不實見。及其蹈水火,則人皆避之,是實見得。須是有「見不善如探湯」之心,則自然別。得之于心,是謂有德,不待勉強。然學者則須勉強。古人有捐軀殞命者,若不實見得,烏能如此。須是實見得生不重于義,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殺身成仁者,只是成就一個是而已。

如眼前諸人,要特立獨行,煞不難得,只是要一個知見難。人只被知見不通透。人謂要力行,亦只是淺近語。人既能知見,豈有不能行!一切事皆所當為,不待著意做。纔著意做,便有個私心。這一點意氣,能得幾時了!

宗羲案:伊川先生已有知行合一之言矣。

問:「前世所謂隱者,或守一節,或惇一行,然不知有知道否?」曰:「若知道,則不肯守一節一行也。如此等人鮮明理,多取古人一節事專行之。孟子曰:『服堯之服,行堯之行。』古人有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則我亦殺一不義,雖得天下不為。古人有高尚隱逸,不肯就仕,則我亦高尚隱逸不仕。如此人則倣效前人所為耳,于道鮮自得也。是以東漢尚名節,有雖殺身不悔者,只是不知道也。」

問:「學何以有至覺悟處?」曰:「莫先致知。能致知,則思一日而愈明一日,久而後有覺也。學無覺,則何益矣,又奚學為?『思曰睿,睿作聖』。纔思便睿。以至作聖,亦是一個思。故曰:『勉強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又問:「莫致知與力行兼否?」曰:「為常人言,才知得非禮不可為,須用勉強,至于知穿窬不可為,則不待勉強,是知亦有深淺也。古人言『樂循理之謂君子』,若勉強,只是知循理,非是樂也。纔到樂時,便是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何苦而不循理,自不須勉強也。若夫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此又上一等事。」

「思曰睿」。思慮久後,睿自然生。若于一事上思未得,且別換一事思之,不可專守著這一事。蓋人之知識于這裏蔽著,雖強思亦不通也。

百家謹案:釋氏止于一件上□取,決不他換。

孔子曰:「棖也慾,焉得剛!」甚矣,慾之害人也。人之為不善,慾誘之也。誘之而弗知,則至于天理滅而不知反。故目則欲色,耳則欲聲,以至鼻則欲臭,口則欲味,體則欲安,此則有以使之也。然則何以窒其慾?曰:「思而已矣!」學莫貴于思,唯思為能窒慾。曾子之三省,窒慾之道也。

人思如湧泉,汲之愈新。

不深思則不能造于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然學者有無思無慮而得者,何也?以無思無慮而得者,乃所以深思而得之也。以無思無慮為不思,而自以為得者,未之有也。

百家謹案:深思之久,方能于無思無慮忽然撞著。

學者先要會疑。

顧諟謹案:王陽明先生曰:「古之君子,唯有所不知也,而後能知之。後之君子,唯無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學有要,是非之辨精矣,義利之間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無以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發揮「先要會疑」之旨,最為精切。

欲知得與不得,于心氣上驗之。思慮有得,中心悅豫,沛然有裕者,實得也。思慮有得,心氣勞耗者,實未得也,強揣度耳!嘗有人言此因學道思慮心虛。曰:「人之氣血,固有虛實。疾病之來,聖賢所不免。然未聞聖賢因學而致心疾者。」

心欲窮四方上下所至,且以無窮置卻則得。若要真得,直是體會。

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而遷,迷而不悟,則天理滅矣,故聖人欲格之。

顧諟謹案:此伊川先生格物宗旨。認得宗旨,都放過不得。

隨事觀理,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然後可以至于聖人。君子之學,將以反躬而已矣。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

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矣。窮其理,然後足以致知,不窮則不能致也。物格者,適道之始與!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宗羲案:收其心而不放,即是敬。朱子掇敬于格物之前,已失伊川之旨。

今人欲致知,須要格物。物不必謂事物然後謂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萬物之理,但理會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覺處。

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然,皆窮理也。或問:「格物須物物格之,還是格一物而萬物皆知?」曰:「怎生便會該通!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亦不能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有貫通處。」

劉蕺山曰:所謂今日一件,明日一件,蓋指上「講明義理」三項而言,亦須格在吾身上。後人引為話柄,過矣!

姜定庵曰:若格得大頭腦處,則萬物自知,以物異而理同也。

問:「人有志于學,然知識蔽錮,力量不至,則如之何?」曰:「只是致知。若致知,則知識當自漸明,不曾見人有一件事終思不到也。知識明,則力量自進。」問曰:「何以致知?」曰:「在明理,或多識前言往行。識之多,則理明。然人全在勉強也。」

問:「觀物察己,還因見物,反求諸身否?」曰:「不必如此說。物我一理,纔明彼即曉此,合內外之道也。語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語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學者皆當理會。」又問:「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須是察。」

觀物理以察己,既能燭理,則無往而不識。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則,一物須有一理。

生知者,只是他生自知義理,不待學而知。縱使孔子是生知,亦何害于學?如問禮于老聃,訪官名于郯子,何害于孔子?禮文、官名既欲知,舊物又不可鑿空撰得出,須是問他先知者始得。

人患事繫累,思慮蔽,只是不得其要。要在明善。明善在乎格物窮理。窮至于物理,則漸久後天下之物皆能窮,只是一。

姜定庵曰:「所以貴識大頭腦!」

或問:「如何學,可謂之有得?」曰:「大凡學問,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得者,須默識心通。學者欲有所得,須是篤,誠意燭理。上知,則穎悟自別。其次,須以義理涵養而得之。」

自得者所守固,而自信者所行不疑。

學莫貴于自得,非在外也,故曰自得。

信有二般:有信人者,有自信者。如七十子之于仲尼,得他言語,便終身守之,然未必知道這個怎生是,怎生非也。此信于人者也。學者須要自信。既自信,怎生奪亦不得。

謝子與張繹說:「某到山林中靜處,便有喜意,覺著些不是。」伊川曰:「人每至佛廟神殿處便敬,何也?只是每常不敬,見彼乃敬。若還常敬,則到佛殿廟宇,亦只如此。不知在鬧處時,此物安在,直靜處乃覺。」繹言:「伊雲只有這些子已覺。」伊川曰:「這回比舊時殺長進。這些子已覺,固是。若謂只有這些子,卻未敢信。」

學者不可不通世務。天下事譬如一家,非我為則彼為,非甲為則乙為。

人惡多事,或人憫之。世事雖多,盡是人事。人事不教人做,更責誰做!

今人主心不定,視心如寇賊而不可制,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事。當知天下無一物是合少得者,不可惡也。

見一學者忙迫,先生間其故。曰:「欲了幾處人事。」曰:「某非不欲周旋人事者,曷嘗似賢忙迫!」

今之學者,如登山麓,方其迤邐,莫不闊步,及到峻處,便逡巡。

古之學者,優柔厭飫,有先後次第。今之學者,卻做一場說話,務高而已。常愛杜元凱語,「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後為得也。今之學者,往往以游、夏為小,不足為,然游、夏一言一事卻總是實。如子路、公西赤言志如此,聖人許之,亦以此自是實事。後之學者好高,如小人游心于千里之外,然自身卻只在此。

學者好語高,正如貧子說金,說黃色、堅輭。道他不是又不可,只是好笑。不曾見富人說金如此。

修養之所以引年,國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聖人,皆工夫到這裏,則有此應。

較事大小,其究為枉尺直尋之病。

生而知之,學而知之,亦是才。問:「生而知之要學否?」曰:「生而知固不待學,然聖人必須學。」

螟蛉、蜾蠃,本非同類,為其氣同,故祝則肖之。又況人與聖人同類者?大抵須是自強不息,將來涵養成就到聖人田地,自然氣貌改變。

問:「人于議論,多欲己直,無含容之氣,是氣不平否?」曰:「固是氣不平,亦是量狹。人量隨識長。亦不人識高而量不長者,是識實未至也。大凡別事,人都強得,惟識量,人強不得。今有人斗筲之量,有釜斛之量,有鐘鼎之量,有江河之量。江河之量亦大矣,然有涯,有涯亦有時而滿。惟天地之量則無滿,故聖人者,天地之量也。聖人之量,道也。常人有量者,天資也。天資有量者,須有限,大抵六尺之軀,力量只如此,雖欲不滿不可得。且如人有得一薦而滿者,有得一官而滿者,有改京官而滿者,有入兩府而滿者。滿雖有先後,而卒不免。譬如器盛物,初滿時尚可蔽護,更滿則必出。皆天資之量,非知道者也。昔王隨甚有器量,仁宗賜飛白書曰「王隨德行,李淑文章」,當時以德行稱,名望甚重。及為相,有一人求作三路轉運使,王薄之,出鄙言,當時人多驚怪。到這裏位高後,便動了。人之量只如此。古人亦有如此者多。如鄧艾位三公,年七十,處得甚好。及因下蜀有功,便動了,言姜維云云。謝安聞謝玄破苻堅,對客圍棋,報至不喜,及歸,折屐齒,終強不得也。更如人大醉後益謹者,只益恭,便動了。雖與放肆者不同,其為酒所動一也。又如貴公子,位益高益謙卑,只益謙卑,便是動了。雖與驕傲者不同,其為位所動一也。然唯知道者,量自然宏大,不勉強而成。今人有所見卑下者,無他,亦是識量不足也。

思叔詬詈僕夫,伊川曰:何不動心忍性!思叔慚謝。

問:「人有日誦萬言,或妙絕技藝,此可學否?曰:「不可。大凡所受之才,雖加勉強,止可少進,而鈍者不可使利也。惟理可進。除是積學既久,能變化得氣質,則愚必明,柔必強。蓋大賢以下即論才,大賢以上即不論才。聖人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六尺之軀,能有多少技藝?人有身,須有才;聖人忘己,更不論才也。」

或問:「人有恥不能之心,如何?」曰:「人恥其不能而為之,可也;恥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問:「技藝之事,恥己之不能,何如?」曰:「技藝不能,安足恥!為士者當知道。己不知道,可恥也。恥之何如?亦曰勉之而已。人安可嫉人之能,而諱己之不能也?」

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則是密也。

百家謹案:「離了陰陽,更無道」,此語已極直截。又云「所以陰陽者,是道也」,猶云「陰陽之能運行者,是道也」,即《易》「一陰一陽之謂道」之意。「所以」二字要善理會。

「神」是極妙之語。

二三立,則一之名亡矣。

又語及太虛,先生曰:「亦無太虛。」遂指虛曰:「皆是理,安得謂之虛!天下無實于理者。」

或謂「許大太虛」,先生謂:「此語便不是。這裏論甚大與小!」

問:「『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莫是上下一理否?」曰:「到這裏只是點頭。」

百家謹案:生生之體,洋溢兩間,流行之機,通徹無礙。察者識之精,從敦化而見川流,即可從川流而見其畫一。聶雙江謂鳶飛魚躍,渾是率性,全無一毫意必。程子謂活潑潑地,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

稱性之善謂之道,道與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謂之性善。性之本謂之命,性之自然者謂之天,性之有形者謂之心,性之有動者謂之情。凡此數者,皆一也。聖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而後之學者,隨文析義,求奇異之說,而去聖人之意遠矣。

道孰為大?性為大。千里之遠,數千歲之久,其所動靜起居,隨若亡矣。然時而思之,則千里之遠在乎目前,數千歲之久無異數日之近,人之性則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夫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為聖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

動物有知,植物無知,其性自異。但賦形于天地,其理則一。

問:「喜怒出于性否?」曰:「固是。纔有生識,便有性;有性,便有情。無性,安得情?」又問:「喜怒出于外,如何?」曰:「非出于外,感于外而發于中也。」問:「性之有喜怒,猶水之有波否?」曰:「然。湛然平靜如鏡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勢不平,便有湍激,或風行其上,便有波濤洶湧,此豈水之性哉!人性中只有四端,又豈有許多不善的事。然無水,安得波浪?無性,安得情也?」

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言氣質之性也。如俗言性急、性緩之類。性安有緩急?此言性者,『生之謂性』也。」又問:「上知下愚不移,是性否?」曰:「此是才。須理會得性與才所以分處。『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此言人陷溺其心者,非關才事。才猶言材料,曲可以為輪,直可以為棟梁。若是毀鑿壞了,豈關才事。下面不是說人皆有是四者之心?」或曰:「人材有美惡,豈可言非才之罪?」曰:「才有美惡者,是舉天下言之也。若說一人之才,如因富歲而賴,凶歲而暴,豈才質使之然也?」

百家謹案:子劉子《論語學案》解「性相近」章:「性相近,猶言相同,言性善也。聖人就有生以後氣質用事,雜糅不齊之中,指點粹然之體,此無嗇,彼無豐。但人生有氣質,此性若囿于氣質之中,氣習用事,各任其所習而往,或相倍蓰什佰千萬無算,此豈性之故哉!夫習雖不能不岐乎遠,然苟知其遠而亟返之,則遠者復歸于近,即習即性,性體著矣。此章性解紛紛,只是模一近字。《記》云:『執柯以伐柯,其則不遠。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此近之說也。兩下只作一處看,故曰:『夫道一而已矣。』千萬人千萬世較量,只是一個。若是彷彿相違,便是善與利之間,差之毫釐,繆以千里矣。此個爭差些子不得。今說『習相遠』,亦只差些便了,難說相近是一尺,遠是尋丈。如兩人面貌相像,畢竟種種不同,安得為近。且所謂近,果善乎?惡乎?善惡混乎?善只是一個,惡亦是一個。有善有惡,便是天淵,豈有善惡總在一處者。如說惡,則惡是一個;如說無善無惡,則近在何處?蓋孔子分明說性善也。說者謂孔子言性只言近,孟子方言善,言一。只為氣質之性、義理之性分析後,便令性學不明,故說孔子言性是氣質之性,孟子言性是義理之性。愚謂氣質還他是氣質,如何扯著性?性是氣質中指點義理者,非氣質即為性也。清濁厚薄不同,是氣質一定之分,為習所從出者。氣質就習上看,不就性上看。以氣質言性,是以習言性也。聖人正恐人混性于習,故判別兩項分明若此。曰『相近』云者,就兩人尋性,善相同也。後人不解相近之說,始有『無善無不善』、『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善有不善』之說。至荀卿直曰惡,揚子善惡混,種種濫觴,極矣。」

楊開沅謹案:蕺山云「氣質就習上看」,則可;若以氣質為習所從出,似不盡然。胎教以前,氣質由于習;既生以後,則有習由于氣質者。然究竟氣質由習而成者多。

問:「人性本明,因何有蔽?」曰:「此須索理會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雖荀、揚亦不知性也。孟子所以獨出諸儒者,以能明性也。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于塗人,一也。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又問:「愚可變否?」曰:「可。孔子謂『上知與下愚不移』,然亦有可移之理。惟自暴自棄者則不移也。」曰:「下愚所以自暴棄者,才乎?」曰:「固是也。然卻道不可移不得。性只一般,豈不可移?卻被他自暴自棄,不肯去學,故移不得。使肯學時,亦有可移之事。」

百家謹案:孟子云:「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又云:「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明明言無不善之才矣。今夫麰麥播種,能抽芽發穗,結實成熟者,其才也。就其中之生意為性。蓋性之善由才之善而見,不可言性善而後才善也,又惡可言性善而才有不善也?然而上知下愚實不可移,將謂才無不善,降無爾殊乎?嗟乎,此從來言性學之葛藤,最難剖斷。于是後儒遂謂:「有氣質之性、義理之性。孔子之言近,言上知下愚,氣質之性也。孟子之言善,義理之性也。」將一性岐而二之。不知性者。從氣質中指其義理之名。義理無氣質,從何托體?氣質無義理,不成人類。氣質、義理,一物也,即一性也。試為從本言之。《易傳》不云乎:「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自繼之而言,陰陽天命之流行,尚未著于人物,其時道體之沖和於穆,粹然至善者也。及其有所賦予,或成而人,或成而物。就人之氣質得陰陽天命之全而性善焉,是性者因氣質而有也。有是氣質,而後有是性,則性之善亦因氣質之善而善之也。如將一粒麥種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象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曰性善氣質不善?然而知愚賢不肖生來不等者,天命至精,著于生初,當其在胎之時,即有習染,所以古人有胎教之言。如此麰麥落地而有肥磽雨露人事之不齊,說不得麰麥之性不同也。孔子言「習相遠」,習不僅在墮地之後,其在胎時即有習矣。總之,于天命之性無與也。

性即理也,所謂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樂之未發,何嘗不善。發而中節,則無往而不善。發不中節,然後為不善。故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後惡;言是非,皆先是而後非;言吉凶,皆先吉而後凶。

劉蕺山曰:性即理也,即伯子所謂天理。

百家謹案:《孟子師說》:「程子『性即理也』之言,截得清楚,然極須理會。單為人性言之則可,欲以該萬物之性則不可。即孟子之言性善,亦是據人性言之,不以此通之于物也。若謂人物皆稟天地之理以為性,人得其全,物得其偏,便不是。夫所謂理者,仁義禮智是也,禽獸何嘗有是。如虎狼之殘忍,牛犬之頑鈍,皆不可不謂之性。具此知覺,即具此性。晦翁言『人物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不知物之知覺,絕非人之知覺,其不同先在乎氣也。理者,純粹至善者也,安得有偏全!人雖桀、紂之凶惡,未嘗不知此事是惡,是陷溺之中,其理亦全。物之此心已絕,豈可謂偏者猶在乎?若論其統體,天以氣之精者生人,粗者生物,雖一氣而有清粗之判。故氣質之性但可言物,不可言人。在人雖有昏明厚薄之異,總之是有理之氣。禽獸之所稟者,是無理之氣。非無理也,其不得與人同者,正是天之理也。」

問:「『舍則亡。』心有亡,何也?」曰:「否。此是說心無形體,纔主著事時便在這裏,纔過了便不見。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句亦須要人理會。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放心』,謂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

百家謹案:心之為物,靈明不測,出入之易而保守之難,惟在操之有要耳。敬以直內,操之之法也。「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正形容「舍則亡」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道之所在;微,道之體也。心與道渾然一也,對放其良心者言之,則謂之道心。放其良心則危矣。「惟精惟一」,所以行道也。

心,生道也。有是心,斯有是形以生。惻隱之心,人之生道也,雖桀、跖不能無是以生,但戕賊之以滅天耳。始則不知愛物,俄而至于忍,安之以至于殺,充之以至于好殺,豈人理也哉!

問:「人之形體有限量,心有限量否?」曰:「論心之形,則安得無限量。」又問:「心之妙用有限量否?」曰:「自是人有限量。以有限之形,有限之氣,苟不通之以道,安得無限量?孟子曰:『盡其心,知其性。』心即性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論其所主為心,其實只是一個道。苟能通之以道,又豈有限量?天下更無性外之物。若曰有限量,除是性外有物始得。」

顧諟謹案:《傳習錄》曰:「心即理也。」與「心即道也」如出一口。陽明先生因後人求理于事物,故屢屢提掇此義。不知者遂駭為特創耳。

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

沖穆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葉皆是一貫,不可道上面一段是無形無兆,卻待人旋安排引出來,教入塗轍,既是塗轍,卻只是一個塗轍。

楊開沅謹案:此段發明道器一貫,最為明白。知此,則「理生氣」,「纔說性便不是性」,「人性中曷嘗有孝弟來」,皆頭上安頭,屋上架屋矣。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已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理皆具,更不說感與未感。

寂然不動,萬物森然已具。感而遂通,感則只是自內感,不是外面將一件物來感于此也。

蘇季明問:「中之道與『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同否?」曰:「非也。喜怒哀樂未發是言在中之義。只一個中字,但用不同。」或曰:「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之,又卻是思也。既思,即是已發,便謂之和,不可謂之中也。」又問:「吕學士言當求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信斯言也,恐無著摸,如之何而可?」曰:「看此語如何地下。若言存養于喜怒哀樂未發之時,則可;若言求中于喜怒樂未發之時,則不可。」又問:「學者于喜怒哀樂發時,固當勉強裁抑。于未發之前,當如何用功?」曰:「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更怎生求?只平日涵養便是。涵養久,則喜怒哀樂自中節。」或曰:「有未發之中,有既發之中。」曰:「非也。既發時,便是和矣。發而中節,固是得中;只是將中、和來分說,便是和也。」

凡物本有本末,不可分本末為兩段事。洒掃應對是其然,必有所以然。

楊開沅謹案:《大學》「物有本末」,似兩段事。然合之總完一至善,仍是一事也。即云修齊治平是其然,格致誠正是其所以然,亦得。

《易》曰:「閑邪存其誠。」閑邪則誠自存。而閑其邪者,乃在于言語、飲食、進退、與人交接而已矣。

問:「《行狀》云:『盡性至命,必本于孝弟。』不識孝弟何以能盡性至命也?」曰:「後人便將性命別作一般事說了。性命、孝弟,只是一統的事,就孝弟中便可盡性至命。至如洒掃應對,與盡性至命亦是一統的事,無有本末,無有精粗,亦被後來人言性命者別作一般高遠說。故舉孝弟,是于人切近者言。然今時非無孝弟之人,而不能盡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

百家嘗憶姜定庵先生問孝弟為仁之本,先遺獻曰:「凡人氣聚成形,無一物帶來,而愛親敬長,最初只有這些子,後來盛德大業,皆原于此,故曰『仁之本』。《集注》:『為仁,猶曰行仁。』謂『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曷嘗有孝弟來』。蓋以孝弟屬心,心之上一層方纔是性,有性而後有情,故以孝弟為行仁之本,不可為仁之本。李見羅《道性編》皆發此意。愚以為心外無性,氣外無理。如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蓋因惻隱、羞惡、恭敬、是非而後見其為仁義禮智,非是先有仁義禮智而後發之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也。人無此心,則性種斷滅矣。是故理生氣之說,其弊必至于語言道斷,心行路絕而後已。程子曰:「『盡性至命,必本于孝弟。』孰謂孝弟不可為仁之本與?」

養心莫善于寡欲。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劉蕺山曰:「心齋又加個有所見」。

「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損者,損過而就中,損浮末而就本實也。聖人以「寧儉」為禮之本,故損發明其義。以享祀之禮,其文最繁,然以誠敬為本。多儀備物,所以將飾其誠敬之心。飾過其誠,則為偽矣。損飾,所以存誠也。故云「曷之用,二簋可用享」。二簋之約,可用享祭,言在乎誠而已。誠為本也。天下之害,無不由末之勝也。峻宇雕牆本于宮室,酒池肉林本于飲食,淫酷殘忍本于刑罰,窮兵黜武本于征伐。凡人欲之過者,皆本于奉養。其流之遠,則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後人流于末者,人欲也。損之義,損人欲以復天理而已。

問「『不遷怒,不貳過』,何也?《語錄》有怒甲不遷乙之說,是否?」曰:「是。」曰:「若此,則甚易,何待顏氏而後能?」曰:「只被說得粗了,諸公便道最易。此莫是最難。須是理會得因何不遷怒。如舜之誅四凶,怒在四凶,舜何與焉?蓋因是人有可怒之事而怒之,聖人之心本無怒也。譬如明鏡,好物來時便見是好,惡物來時便見是惡,鏡何嘗有好惡也?世之人固有怒于室而色于市。且如怒一人,對那人說話能無怒色否?有能怒一人而不怒別人者,能忍得如此,已是煞知義理。若聖人,因物而未嘗有怒,此莫是甚難。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今人見有可喜可怒之事,自家著一分陪奉他,此亦勞矣。聖人心如止水。」

有恐懼心,亦是燭理不明,亦是氣不足。須知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玩理以養心,如此。蓋人有小稱意事,猶喜悅,有瀹肌浹體,如春和意思,何況義理。然窮理亦當知用心緩急,但苦勞而不知悅處,豈能養心!

為人處世間,見事無可疑處,多少快活!

有疑病者,事未至時,先有疑端在心。周羅事者,先有周羅事之端在心。皆病也。

罪己責躬不可無,然亦不當長留在心胸為悔。

視聽言動,非禮不為,即是禮。禮即是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

人雖有意于為善,亦是非理。無人欲即皆天理。

顧諟謹案:《傳習錄》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復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復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下,添然一燈。」此有意為善亦是非理之旨。

敬即便是禮,無己可克。

公則一,私則萬殊。至當歸一,精義無二。人心不同如面,正是私心。

大而化,則己與理一。一,則無己。

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與道難一。

要息思慮,便是不息思慮。

人多思慮不能自寧,只是做他心主不定。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于事,「為人君止于仁」之類。如舜之誅四凶,四凶已作惡,舜從而誅之,舜何與焉!人不止于事,只得攬他事,不能物各付物。物各付物則是役物;為物所役,則是役于物。有物必有則,須是止于事。

人不能祛思慮,只是吝。吝,故無浩然之氣。

問仁。曰:「此在諸公自思之,將聖賢所言仁處,類聚觀之,體認出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後人遂以愛為仁。惻隱固是愛也,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專以愛為仁。孟子言惻隱為仁,蓋為前已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則不可便謂之仁。退之言『博愛之謂仁』,非也。仁者固博愛,然便以博愛為仁,則不可。」

百家謹案:孔子亦曰「愛人」,以愛為仁,恐不在後人也。「仁者,心之德,愛之理」,自是無病。

仁之道,要之只消道一公字。公即是仁之理,不可將公便喚做仁。公而以人體之,故為仁。只為公則物兼照,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恕則仁之施,愛則仁之用也。

問:「愛人是仁否?」伊川曰:「愛人乃仁之端,非仁也。」某謂:「仁者,公而已矣。」伊川曰:「何謂也?」曰:「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伊川曰:「善涵養!」

百家謹案:《蕺山語錄》:「『惻隱之心,仁也。』又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說者以為端緒外見耳,此中仍自不出來,與『仁也』語意稍傷。不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只說仁的一端,因就仁推義禮智去,故曰四端,如四體判下一般,說得最分明。後人錯看了,又以誣『仁也』,因以孟子誣《中庸》。『未發為性,已發為情』,雖喙長三尺,向誰說!」蓋子劉子意,以仁義禮智之性,由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而名,故惻隱即仁也。時位有動靜,性禮無動靜,非未發為性,已發為情,中、和盡屬性也。情者性之情,不得與性對。此開闢以來之特解,須細心體會。

仁則一,不仁則二。

問:「先生前日教某思『君子和而不同』,某思之數日,便覺胸次開闊,其意味有不可言述。竊有一喻:今有人焉,久寓遠方,一日歸故鄉,至中塗,適遇族兄者俱抵旅舍,異居而食,相視如塗人。彼豈知為族弟,此豈知為族之兄邪?或告曰:『彼之子,公之族兄某人也。』『彼之子,公之族弟某人也。』既而歡然相從,無有二心。向之心與今之心,豈或異哉?知與不知而已。今學者苟知大本,則視天下猶一家,亦自然之理也。」先生曰:「此乃善喻也!」

問:「學者須志于大,何如?」曰:「志無大小。且莫說道將第一等讓于別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說,便是自棄。雖與不能居仁由義者差等不同,其自小則一也。言學便以道為志,言人便以聖為志。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或問:「人或倦怠,豈志不立乎?」曰:「若是氣,體勞後須倦。若是志,怎生倦得?人只為氣勝志,故多為氣所使。人少而勇,老而怯,少而廉,老而貪,此為氣所使者也。若是志勝氣時,志既一定,更不可易。如曾子易簀之時,其氣之微可知,只為他志已定,故雖死生許大事,亦動他不得。蓋有一絲髮氣在,則志猶在也。

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

顧諟謹案:王陽明先生曰:「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責志立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聖人不記事,所以常記得。今人忘事,以其記事。不能記事,處事不精,皆出于養之不完固。

謝良佐往見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對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是有此理,賢卻發得太早。在伊川直是會鍛煉。說了又道:恰好著工夫也!」

劉蕺山曰:「此事本不易承當,然不教人、不承當,亦不得。」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動于欲也。欲牽于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故艮之道,當艮其背。所見者在前,而背乃背之,是所不見也。止于所不見,則無欲以亂其心,而止乃安。「不獲其身」,不見其身也,謂忘我也,無我則止矣。不能無我,無可止之道。「行其庭,不見其人」,庭除之間,至近也,在背則雖至近不見,謂不交于物也。外物不接,內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于止為無咎也。

百家謹案:閩林氏兆思專言艮背之學,謂「聖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即艮其背也。

「艮其所」,止其所也。「艮其止」,謂止之而止也。止之而能止者,由止得其所也。止而不得其所,則無可止之理矣。夫子曰:「于止,知其所止。」謂當止之所也。夫有物必有則,父止于慈,子止于孝,君止于仁,臣止于敬。萬物庶事,莫不各有其所。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悖。聖人所以能使天下順治,非能為物作則也,唯使之各得其所而已!

忘物與累物之弊等。

尹焞嘗請曰:焞今日解得心寬體胖之義。伊川正色曰:「何如?」和靖曰:「莫只是樂否?」伊川曰:「樂亦沒處著。」

思叔詬詈僕夫,伊川曰:「何不動心忍性?」思叔慚謝。

人于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快活!

顧諟謹案:《中庸》所謂「無入不自得」,《論語》所謂「坦蕩蕩」,孟子所謂「不淫」「不移」「不屈」曾有絲毫窒礙否?君子之學,在于意必固我既忘之後,而復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則學之至也。

嚴威儼恪,非持敬之道,然敬須自此入。

閑邪則誠自存,不是外面捉一個誠,將來存養。今人外面役役于不善,于不善中尋個善來存著,如此則豈有入善之理?只是閑邪則誠自存,故孟子言性善,皆由內出。只為誠便存閑邪,更著甚工夫。但惟是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則既不之東,又不之西,如是則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則只是內。存此,則自然天理明白。學者須是將「敬以直內」涵養此意。直內是本。

閑邪則固一矣,主一則不消閑邪。有以一為難見,不可下工夫。如何一者?無他,只是嚴肅整齊,則心便一。一則自無非僻之干。此意但涵養久之,天理自然明白。

先生曰:「初見伊川時,教某看敬字。」某請益,伊川曰:「主一則是敬。」當時雖領此語,然不若近時看得更親切。寬問:「如何是主一,願先生善諭。」先生言:「敬有甚形影,只收斂身心便是主一。且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時,其心收斂,更不著著得毫髮事,非主一而何?」又曰:「昔有趙承議從伊川學,其人性不甚利,伊川亦令看敬字。」趙請益,伊川曰:「整衣冠、齊容貌而已。」趙舉示先生,先生于趙言下有個省覺處。

百家案雲:此條為祁居之所記,內稱先生,則尹和靖也。

人之于儀形,有是持養者,有是修飾者。

《記》中說「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蓋常人之情,纔放肆則日就曠蕩,纔檢束則日就規矩。

問:「『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方其未出門、使民時,如何?」曰:「此『儼若思』之時也。當出門時,其敬如此,未出門時可知也。且見乎外者,出乎中者也。使民、出門者,事也。非因是事上方有此敬,蓋素敬也。如人接物以誠,人皆曰誠人,蓋是素來誠,非因接物而始有此誠也。『儼然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其中自有個敬處。雖日無狀,敬自可見。」

忘敬而後無不敬。

劉蕺山曰: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今日乃打破敬字。

居敬即自然簡。「居簡而行簡」,則似乎太簡矣,然乃所以為不簡。蓋先有心于簡,則多卻一簡字矣。居敬則中心無物,是乃簡也。

問:「人之燕居,形體怠惰,心不慢,可否?」曰:「安有箕踞而心不慢者!學者須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則難久也。」

志道懇切,固是誠意;若迫切不中禮,則反為不誠。蓋實理中自有緩急,不容如是之迫。觀天地之化乃可知。

涵養吾一。

「無妄,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無妄者,至誠也。至誠者,天之道也。天之化育萬物,生生不窮,各正其性命,乃無妄也。人能合無妄之道,則所謂「與天地合其德」也。無妄有大亨之理,利在貞正。失貞正,則妄。雖無邪心,不合正理,則妄也。妄乃邪心也。故有匪正,則為過眚。既已無妄,不宜有往,往則妄也。

六二:「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凡理之所當然者,非妄也,人所欲為者,乃妄也,故以耕穫、菑畬譬之。六二居中得正,又應九五之中正,居動體而柔順,為能順乎中正,乃無妄也,故極言無妄之義。耕,農之始;穫,其成終也。田一歲日菑,三歲日畬。不耕而穫,不菑而畬,謂不首造其事而因其事理所當然也。首造其事,則是人心所作為,乃妄也。因事之當然,則是順理應物,非妄也,穫與菑是也。蓋耕則必有穫,菑則必有畬,是事理之當然耳,非必意之所造作也,如是則為無妄。不妄,則所往利而無害也。或曰:「聖人制作以利天下者,皆造端也,豈非妄乎?」曰:「聖人隨時制作,合乎風氣之宜,未嘗先時而開之也。若不待時,則一聖人足以盡為矣,豈待累聖繼作也?時乃事之端也,聖人隨時而為也。」

聖人與理為一,故無過不及,中而已矣。其他皆是以心處這個道理,故賢者常失之過,不肖者常失之不及。

問:「君子時中,莫是隨時否?」曰:「是也。中字最難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非中而堂為中,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且如初寒時,則薄裘為中;在盛寒而用初寒之裘,則非中也。更如三過其門不入,在禹、稷之世為中,若居陋巷則不中矣。居陋巷在顏子之時為中,若三過其門不入,則非中也。」或曰:「男女不授受之類皆然?」曰:「是也。男女不授受,中也。在喪祭,則不如此矣。」

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故有權變,權術之論,皆非也。權只是經也。自漢以來無人識權字。

葉六桐曰:權乃是一定不移之物。

問:「舜執其兩端,與湯執中如何?」曰:「執只是一個執。舜執兩端,是執持而不用;湯執中而不失,將以用之也。若子莫執中,卻是子莫見楊、墨過不及,遂于過、不及二者之間執之,卻不知有當摩頂放踵利天下時,有當拔一毛利天下不為時。執中而不通變,與執一無異。」

《孟子》「養氣」一章,諸君潛心玩索,須是實識得方可。「勿忘」「勿助長」,只是養氣之法,如不識,怎生養?有物始言養,無物又養個甚麼!浩然之氣,須是見一個物,如顏子「如有所立卓爾」,孟子言「躍如也」,「卓爾」「躍如」,分明見得方可。

宗羲案:伊川此段與明道識仁之意相合。又曰:「昔有問浩然之氣塞乎天地,何處見得。」周海門曰:「何處見不得!此即鳶飛魚躍,察乎上下之意。然非勿忘勿助,活潑潑地,如何見之?」

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

學也者,使人求于內也。不求于內而求于外,非聖人之學也。何謂不求于內而求于外?以文為主者是也。學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聖人之學也。何為不求于本而求于末?攷詳略,採同異者是也。是二者皆無益于吾身,君子弗學。道無精粗,言無高下。

語高則指遠,言約則義微。大率《六經》之旨,涵蓄無有精粗。欲言精微,言多則愈粗。

《六經》之言,在涵蓄中默識心通。

文字上無閒暇,終是少工夫,然思慮則似儘不廢。于外事雖奔迫,然思慮儘悠悠。

古之學者,先由經以識義理,蓋始學時盡是傳授。後之學者,卻須先識義理,方始看得經,蓋不得傳授之意云耳。如《易繫辭》所以解《易》,今人須看了《易》,方始看《繫辭》。

解義理,若一向靠書策,何由得居之安,資之深?不惟自失,兼以誤人。

《論語》《孟子》,只詳讀著,便自意足。學者須是玩味,若以語言解著,意便不足。某始作此二書文字,既而思之,又似賸。只有先儒錯會處,卻待與整理過。善學者要不為文字所拘,故文義雖解錯,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

宗羲案:橫看側看,面面皆山。

安有識得《易》後,不知退藏于密!

問:「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何也?」曰:「此句須自家體認。人往往見禮樂亡,不知禮樂未嘗亡也。如國家一日存時,尚有一日之禮樂,由有上下尊卑之分也。除是禮樂亡盡,然後國家始亡。雖盜賊至為不道者,然亦有禮樂。蓋必有總屬,必相聽順,乃能為盜。不然,則叛亂無統,不能一日相聚而為盜也。禮樂無處無之,學者須要識得。」問:「『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何也?」曰:「鬼神只是一個造化。『天尊地卑,乾坤定矣』,『鼓之以雷霆,潤之雨以風』是也。」

尹焞偶學《虞書》,伊川曰:「賢那得許多工夫!」

古者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擇其才可教者聚之,不肖者復之田畝。蓋士農不易業,既入學,則不治農,然後士農判。在學之養,若士大夫之子則不慮無養,雖庶人之子則亦必有養。古之仕者,自十五入學,至四十方仕,中間自有二十五年學,又無利錄可趨,則所志可知趨善,便自此成德。後之人自童稚間已有汲汲趨利之意,何由得向善?故古人必使四十而仕,然後志定。只營衣食卻無害,惟利錄之誘最害人。

人多說某不教人習舉業,某何嘗不教人習舉業也?人若不習舉業,而望及第,是責天理而不修人事。但舉業既可以及第即已,若更去向上盡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

伊川與和靖論義命,和靖曰:「命為中人以下說。若聖人,只有一個義。」伊川曰:「何謂也?」和靖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奚以命為!」伊川大賞之。

范淳夫之女讀《孟子》,至出入無時,語人曰:「孟子不識心,心豈有出入?」先生聞之曰:「此女雖不識孟子,卻能識心。」

有患心疾,見物皆獅子。伊川教之以見即直前捕執之,無物也。久之,疑疾遂愈。

敬以直內,有主于內則虛,自然無非僻之心,如是則安得不虛?「必有事焉」,須把敬來做件事看。此道最是簡,最是易,又省工夫。為此語,雖近似常人所論,然持之必別。

人心緣境,出入無時,人亦不覺。

有一物而可以相離者,如形無影,不害其成形,水無波,不害其為水。有兩物而必相須者,如心無目則不能視,目無心則不能見。

心具天德。心有不盡處,是天德處未能盡。何緣知性知天?盡己心,則能盡人盡物,與天地參,贊化育。贊則直養之而已。

人多言「天地之外」不知天地如何說內外,外面畢竟是個甚?若言著外,則須是似有個規模。

天地安有內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識天地也。人之在天地,如魚在水,不知有水,直待出水,方知動不得。

語默猶晝夜,晝夜猶死生,死生猶古今。

靜中便有動,動中便有靜。

冬至一陽生,卻須陡寒,正如欲明而反暗也。陰陽之際,亦不可截然不相接,厮侵過便是道理。天地之間如是者極多。艮之為義,終萬物,始成物。此理最妙,須玩索這個理。

陰陽于天地間,雖無截然為陰為陽之理,須至參錯。然一個生殺升降之分,不可無也

問:「張子曰:『陰陽之精,互藏其宅。』然乎?」曰:「此言甚有味,由人如何看。水離物不得,故水有離之象;火能入物,故火有坎之象。」

凡氣參和交感則生,不和分散則死。

天地之間,有者只是有。譬之人之知識聞見,經歷數十年,一日念之,了然胸中,這個道理在那裏放著來。

天之賦與謂之命,稟之在我謂之性,見于事業謂之理。

人夢不惟聞見思想,亦有五臟所感者。

大圭黃鐘,全沖和氣。

觀天理,亦須放開意思,開闊得心胸,便可見。

凝然不動,便是聖人。

忿欲忍與不忍,便見有德無德。

匹夫悍卒,見難而能死者有之矣。惟情欲之牽,妻子之愛,斷而不惑者鮮矣!

多驚多怒多憂,只去一事所偏處自克。克得一件,其餘自正。

驚怒皆是主心不定。

忿懥,怒也。治怒為難,治懼亦難。克己所以治怒,明理所以治懼。

人患乎懾怯者,蓋氣不充,不素養故也。

雖公天下事,若用私意為之,便是私。

思慮不得至于苦。

有言養氣可以為養心之助。曰:「敬則只是敬,敬字上更添不得。譬之敬父矣,又豈得道更將敬兄助之?如今端坐附火,是敬于向火矣,又豈須道更將敬于水以助之?猶之有人曾到東京,又曾到西京,又曾到長安,若一處上心來,則他處不容參雜在心。心裏著兩件物不得。」

百家謹案:養氣、養心,原是一事,分不得兩件。

致知但知止于至善,如「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之類。不須外面只務觀物理,泛然正如遊騎無所歸也。

造道深後,雖聞常人言語淺近,莫非義理。

先生(謝顯道)習舉業,已知名,往扶溝見明道受學,甚篤。明道一日謂之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某言語,故其學心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

伊川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遊定夫問陰陽不測之謂神。伊川曰:「賢是疑了問,是揀難底問?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

人皆可以至聖人,而君子之學必至于聖人而後已。不至于聖人而後已者,皆自棄也。孝其所當孝,弟其所當弟,自是而推之,則亦聖人而已矣。

懈心一生,便是自暴自棄。

小人小,丈夫不合小了,他本不是惡。

尹彥明問于程子:「如何是道?」程子曰:「行處是。」

人少長,須激昂自進。中年以後,自至成德者事方可自安。

不應為,總是非道。

只外面有些罅縫,便走了。

九德最好。

存養熟,然後泰然行將去。

聖人之責人也常緩,只是欲事正,無顯人過惡之意。聖人責己感處多,責人應處少。

義理與客氣常相勝,又看消長分數多少,為君子小人之別。義理所得漸多,則自然知得,客氣消散得漸少,消盡者是大賢。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古之仕者為人,今之仕者為己。古之強有力者,將以行禮;今之強有力者,將以作亂。

今之學者岐而為三:能文者謂之文士,談經者謂之講師,惟知道者乃儒學也。

聖人凡一言,便全體用。

季明嘗以治經為傳道居業之實,居常講習只是空言無益,質之兩先生。伯淳先生曰:「修辭立其誠,不可不子細理會。能修省言辭,便自要立誠。若是修省言辭為心,只是為偽也。若修其言辭正為立己之誠意,乃是體當自家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之實事。道之浩然,何處下手?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則可以修業也。終日乾乾,大小大事,卻只是忠信所以進德為實下手處,修辭立其誠為實修業處。」正叔先生曰:「治經,實學也。譬諸草木,區以別矣。道之在經,大小遠近,精粗高下,森列於其中。譬如中月在上,無不見者,一人指之,不若眾人指之自見也。如《中庸》一卷書,自至理便推之於事,如國家有九經及歷代聖人之跡,莫非實學也。如登九層之台,自下而上者為是。人患居常講習空言無實者,蓋不自得也。為學,治經最好。苟不自得,則盡治《五經》,亦是空言。今有人心得識達,所得多矣。有雖讀書,卻患在空虛者,未免此弊。」

學者多蔽于解釋註疏,不須用功深。

學有所得,不必在談經論道間,當于行事動容周旋中禮者得之。

學禮者考文,必求先王之意,得意乃可沿革。

門人有言曰:「吾與人居,視其有過而不告,則于心有所不安;告之而人不受,則柰何?」曰:「與之居而不告其過,非忠也。要使誠意之交,通于未言之前,則言出而人信矣。」

責善之道,要使誠有餘而言不足,則于人有益,而在我者自無辱矣。

以富貴為賢者不欲,卻反人情。

夫內之得有淺深,外之來有輕重。內重則可勝外之輕,得深則可以見誘之小。

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

仁人此,義宜此,事親仁之實,從兄義之實,須于一道中別出。

誠然後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後能誠。

無妄之謂誠,不欺其次矣。

劉蕺山曰:無妄亦無誠。

聖人于天下事,自不合與,只順他天理,茂對時育萬物。

去氣偏處發,便是致曲;去性上修,便是直養。然同歸于誠。

不能動人,只是誠不至。于事厭怠,皆是無誠處。

誠則自然無累,不誠則有累。

敬而無失,便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也。敬不可謂之中,但敬而無失即為中也。

萬物無一物失所,便是天理謂中也。

聖人憂勞中其心則樂,安靜中卻有至憂。

發于外者謂之恭,有諸中者謂之敬。

君子之遇事,無巨細,一于敬而已。簡細故以自崇,非敬也;飾私智以為奇,非敬也。要之,非敢慢而已。《語》曰:「居處恭,執事敬,雖之夷狄,不可棄也。」然則「執事敬」者,固為仁之端也。推是心而誠之,則「篤恭而天下平」矣。

孔子言仁,只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自然可見。惟慎獨便是守之之法。聖人修己以敬,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唯上下一于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此體信達順之道,聰明睿智皆由引出。以此事天饗帝,故《中庸》言鬼神之德盛,而終之以「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

孟子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正」是著意,「忘」則無物。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只中道上行。

聖人之明猶日月,不可過也。過則不明。

世之人務窮天地萬物之理,不知反之一身。五臟六腑、毛髮筋骨之所存,鮮或知之。善學者取諸身而已,自一身以觀天地。

致知在格物,物來則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則意誠。不動意,誠自定,則心正。始學之事也。

所務于窮理者,非道須盡窮了天地萬物之理,又不道是窮得一理便到,只是要積累多後,自然見去。

冠昏喪祭,禮之大者,今人都不理會。豺獺皆知報本,今士大夫家多忽此,厚于奉養而薄于先祖,甚不可也。某嘗修《六禮》,(原注:冠、昏、喪、祭、鄉、相見。)大略家必有廟,廟必有主,月朔必薦新,時祭用仲月,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季秋祭禰,忌日遷主,祭于正寢。凡事死之禮,當厚于奉生者。人家能存得此等事,幼者可漸使知禮義。

學佛者多要忘是非,是非安可忘得?自有許多道理,何事忘為!夫事外無心,心外無事。世人只被為物所役,便覺苦事多。若物各付物,便役物也。世人只為一齊在那昏惑迷暗海中,拘滯執泥坑裏,便事事轉動不得,沒著身處。

百家謹案:學佛者之忘是非,正為有許多道理,所以要忘。昏迷拘泥,所以為物所役。能自己轉動得,人便不昏迷拘泥。

閱機事之久,機心必生。蓋方其閱時,心必喜;既喜,則如種下種子。

百家謹案:此真為至言!然不唯機事,凡兵陳、刑名以及權術之書,後生看慣,即便下著毒種,多致後日有喪身敗德之事。教子孫者,不可不蒙養以正。

敬則自虛靜,不可把虛靜喚做敬。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理固深,說則無可說。所以陰陽者道,既曰氣,則便是二。言開闔已是感,既二則便有感。所以開闔者道,開闔便是陰陽。老氏言「虛而生氣」,非也。陰陽開闔本無先後,不可道今日有陰,明日有陽。如人有形影,蓋形影一時,不可言今日有形,明日有影。有便齊有。

近取諸身,百理皆具。屈伸往來之義,只于鼻息之間見之。屈伸往來只是理,不必將既屈之氣復為方伸之氣。生生之理,自然不息。如復言「七日來復」,其間元不斷續,陽已復生,物極必返,其理須如此。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終。

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則他事更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事為之主,尚無思慮紛擾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一則無二三矣。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

學者不泥文義者,又全背卻遠去;理會文義者,又滯泥不通。如子濯孺子為將之事,孟子只取其不背師之意,人須就上面理會事君之道如何也。又如萬章問舜完廩浚井事,孟子只答他大意。人須要理會浚井如何出得來,完廩又怎生下得來,若此之學,徒費心力。(語錄大多見于《河南程氏遺書》卷一至卷二十五、《外書》,個別見於《二程粹言》,又見《二程集》上,第一—三二七頁、三五一—四四五頁;《二程集》下,第一一六九—一二七二頁。)

四箴並序

顏渊問克己復禮之目,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制乎外所以養其中也。顏淵事斯語,所以進于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

黃東發曰:《視聽言動箴》,在由中應外、制外養中兩語。心兮本虛,

陳北溪曰:心之為體,其中洞然,本無一物,只純是理而已。然理亦未嘗有形狀也。應物無迹;心虛靈知覺,事物纔觸,即動而應,無蹤迹之可尋捉處。

操之有要,視為之則。

人之接物,視最為先。即此處而操存之,庶乎得其要而有一定之準。

蔽交于前,蔽指物欲之私而言。

其中則遷,中指心之體而言,即天理之謂也。物欲之蔽接于前,則心體逐之而去矣。

制之于外,以安其內;物欲克去于外,則無以侵撓吾內,而天理寧定矣。

克己復禮,上以一節言,此以全體言。

久而誠矣。(《視箴》)

誠者,真實無妄之理也。克復工夫真積力久,則私欲淨盡,徹表裏一于誠,純是天理之流行而無非仁矣。

人有秉彝,本乎天性。

陳北溪曰:「人均執此常道而生,其原于天之所賦而人受之以為性者也。」

知誘物化,知指形氣之感而言。物欲至而知覺萌,遂為之引去矣。化則與之相忘如一,而無彼我之間也。

遂亡其正。

正以理言。至是則天理俱滅而無復存矣。

卓彼先覺,悟此理之全而體之者。

知止有定,事事物物各有所當止之處,即理之當然者是也。能一一知其然,則此心明徹,于日用應接皆有定理,不為之誘而化矣。

閑邪存誠,邪者物欲之私,誠者天理之實。閑外邪不使之入,則所存于心者,徹表裹一于誠,純是天理之流行而仁矣。

非禮勿聽。(《聽箴》)

總結之。

人心之動,因言以宜。

陳北溪曰:「一念之動于中,或善或惡,必由言以宣之,而後見于外。」

發禁躁妄,疾而動曰躁,虛而亂曰妄。人之為言,大概不出此二者,皆人欲之所為也,故必禁之。

內斯靜專。

靜安專一,皆天理之所存也。外不躁則內靜,外不妄則內專。此二句為一篇之關要處。

矧是樞機,門之闢闔,所繫在樞;弩之張弛,所繫在機。人心之動有善惡,由言以宣之而後見于外,是亦人之樞機也。

興戎出好,言非禮則有躁妄而起爭,言以禮則無躁妄而生愛。

吉凶榮辱,惟其所召。

興戎則凶而辱,出好則吉而榮。

傷易則誕,易者輕快之謂,躁則傷于易;誕者欺誑之謂,而易中之病也。

傷煩則支,煩者多數之謂,妄則傷于煩。支猶木之枝,從身之旁而逆出者,乃煩中之失也。

己肆物忤,傷易而誕,則無有成法,在己者肆而與物忤矣,內何復靜之云!出悖來違。

傷煩而支,則不合正理,所出者悖而來亦違矣,內何復專之云!

非法不道,法,謂先主之法言。

欽哉訓辭!(《言箴》)

欽,謂敬謹所出而無躁妄也。

哲人知幾。

陳北溪曰:「幾者,善惡欲動而未形之間,其兆甚微,哲人心通理明,能燭于其先。

誠之于思,于一念微動而未形之間,便已知覺而實之無妄,則天理之本然者流行無壅矣。

志士厲行,見于所行之謂行。志士激厲,能勇于有行。

守之于為。

為,事動之已著者也。至此方知覺而守之不放,則事亦中理而無過舉矣。順理則裕,從欲惟危。

結上文。二者之動,雖微顯不同,然循天理之公則皆無餒于中,故裕;逐人欲之私則易陷于下,故危。此正舜、跖二路之所由分。其發軔之始,尤不可以不謹之也。

造次克念,雖急遽苟且之時,亦必誠之于思,則其涵養之功密矣。

戰競自持,常恐懼戒謹,守之于為,則其操存之力篤矣。

習與性成,習慣如自然,則莫非天理之流行而仁熟矣。

聖賢同歸。(《動箴》)

自賢入聖,同一歸宿,即其止于至善之地者也。(《河南程氏文集》卷第八,又見《二程集》上,第五八八—五八九頁。)

顏子所好何學論

聖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三千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聖人之道也。聖人可學而至與?曰:然。學之道如何?曰: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真而靜,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于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是故覺者約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養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則不知制之,縱其情而至于邪僻,牿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學之道,正其心,養其性而已。中正而誠,則聖矣。君子之學,必先明諸心,知所養,然後力行以求至,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聖人也。故《洪范》曰:「思曰睿,睿作聖。」誠之之道,在乎信道篤。信道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仁義忠信不離乎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出處語默必于是。久而弗失,則居之安,動容周旋中禮,而邪僻之心無自生矣。故顏子所事,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仲尼稱之,則曰「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又曰「不遷怒,不貳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此其好之篤,學之之道也。視聽言動皆禮矣,所異于聖人者;聖人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顏子則必思而後得,必勉而後中。故曰:顏子之與聖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顏子之德,可謂充實而有光輝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學之心,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蓋傷其不得至于聖人也。所謂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謂也,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是也。或曰:「聖人,生而知之者也。今謂可學而至,其有稽乎?」曰:「然。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學而知之者也。」又曰:「孔子則生而知也,孟子則學而知也。後人不達,以謂『聖本生知,非學可至』,而為學之道遂失。不求諸己而求諸外,以博文強記、巧文麗辭為工,榮華其言,鮮有至于道者,則今之學與顏子所好異也。」(《河南程氏文集》卷第八,又見《二程集》上,第五七七—五七八頁。)

劉蕺山曰:此伊川得統于濂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