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见面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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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盛夏的蝉鸣宛若撩动的琴弦,在来往行人的耳边聒噪着,即便此刻已是黄昏,但在燥热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太阳炙烤的味道。而像这种一股灼烧的味道,在余江的身上会显得尤其浓烈。其主要原因是因为,余江是个焊工,更为准确的说余江是一个已经参加工作多年的焊工。所以你会在他的身上闻到那灼人地带着呛鼻焊皮的味道时,是不足为奇的。

但只要你稍稍注意一下,便会发现今天余江在临下班前的洗澡时间里,他一改往日仅仅是站在淋浴头下胡乱冲涮的风格。而是像在包浆一件艺术品似的,将自己略泛古铜色的皮肤仔仔细细地打了三遍沐浴乳,才略显不甘地换上带有薰衣草淡淡香气的干净衬衣后,从更衣室里一板正经的走了出来。这是余江在参加工作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将自己打扮的如此将究。余江至今还记得,上一次让他穿上衬衣衬裤圆头皮鞋的原因,是他站在焊工职业技能竞赛的领奖台上的时候。而这次让他不能拒绝原因,是因为他马上就要会见他那久违的朋友。

几年以前,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的余江在综合考虑到未来的生计,所以选择在本地一家企业的工厂里当起了焊工。而他的朋友孟佳在经过一番冷静地思考后,则相反地拒绝了子承父业,而是选择京漂,在直播带货主播的方面深耕。当然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孟佳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因为如今在大多数的人眼中的孟佳,是互联网自媒体的大v、是当红自带流量的文艺主播、是风险资本的宠儿,当然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孟佳——他就是平头百姓眼中的成功人士。但作为成功人士的孟佳却是一个不忘初心,保持本色的人。

尤其是余江在一天前知道,孟佳这次回来竟把他想起来,说是想和他叙叙旧,这让平日里逢人就和工友们说起,他的朋友就是如今大家熟知的孟佳的余江,兴奋的像个在被老师口头表扬的孩子,竟一夜未睡。毕竟现如今作为一名普通工人的他,能够见识到在他看来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也足矣可以让他在其他工友面前多少有些谈资了。于是,细心的人们便会发现今天的余江,让人看起来是如此的神采奕奕。当然,这时已经捯饬的完备的余江,便骑上平日里上班通勤用的小破电驴,在众人一阵猜测中前去赴约。

此刻西陲的太阳,正一程一程地坠着未消的暑气,在那里行走。来往的行人,大抵还都戴着遮阳帽。余江则一边骑车一边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地(正如他每当面对半痕新月,一人独酌时一般)想着这五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余江知道,当年的孟佳在不如意的时候,也曾穷困潦倒,四处碰壁,可如今时来运转的他,却变成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这时的他正凝望远处,路边周遭的建筑在夕阳余晖下,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粉;柔和的光线跳跃在,十七八岁像水蜜桃般孩子们稚嫩的面庞上;偶尔吹来的晚风,会将鸟虫低吟的奏曲递到耳边。余江出神的望着,并且不禁感物伤怀起来。这是一种轮回生命之重的坠落感,压的他无法呼吸,但却无力反抗;是日复一日生活的厚重感,将一个又一个念头在轮轨的碾压下变成齑粉。诚然在工厂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将当年那个周身散发着书生意气的余江,打磨的格外冷漠,像尊粗制滥造的榆树木雕,倒沤在一滩散发着臭气的泥塘里等待着腐败。虽然有时他对当下的状态表达不满意,但生活惯性的压力,会把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这时余江记起,蜷缩在工厂车间角落里,那沾满铁屑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用泛着金属味道的淡蓝色圆珠笔书写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的几行字——走出栅栏,比待在栅栏里更需要勇气。那是孟佳当年在临别时写给余雷的寄语。那时的他还曾对孟佳提出一番不太赞同的说辞,但从如今看来他的想法还有些问题的。但只有一点还好,他知道孟佳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所以余江认为他能够结交到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他的幸运。想到这里,余江沉重的心情略显平复些了。

于是,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18点30分,当下比预想的走的时间还快一些。余江便将车不紧不慢的停在斑马线前,等一下路口的红绿灯。五年前有谁能想到,孟佳有一天能衣锦还乡?孟佳的父亲想不到,余江想不到,有可能孟佳自己也可能想不到。毕竟孟佳在做出选择前,他也仅是凭着一腔热血,便拒绝了父亲给他精心安排的工作。即便是在孟佳临踏上京漂之前的夜晚,余江也问过他为什么选择离开的问题时,孟佳也仅仅是给他留下了那句栅栏比喻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当然,这可以权当作孟佳选择逃离的一个缘由。但更重要的还是孟佳那一身不可否认的才华。想到这,看见路灯变绿的余江一拧电门,像只积蓄了太多力量,等待鱼跃龙门似的,一骑绝尘的冲在人群的前面。这时余江的内心犹如萌发出一颗有顽强生命力的种子,对当下困乏的生活状态产生一种挣脱束缚的感觉。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想出人头地,你就要离开这里,到大城市里面去!你一辈子待在工厂里干活儿,你就只能是一个劳碌命。在他路过火车站下穿通道时,他注意到身着各式服装的人们,在各自的匆忙中赶路。但如今唯一令余江能够产生共鸣的情感,是路边那个身着褴褛且身体残疾,却依旧像往常一样,守在零散地放着几块硬币的破旧搪瓷杯前坦然酣睡的流浪汉。假如余江极为耐心地停下车,侧身躺到流浪汉的身边,去聆听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余江一定可以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一部拥有独特视角的小说。是的!余江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早一点到达罗兰斯汀洲际酒店,好把这个绝妙的想法,仿若剥蚕豆般毫无保留地告诉孟佳。并且他还计划在写成之后,最好让孟佳给网络运营的操手打好招呼。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写成的首部作品,便能够顺利地登上热搜榜单。

新锐小说家余江的作品风格沉郁,情节荒诞,他习惯以剖析边缘人物内心的间离感,来反映现实社会深层次的困境,是现当代极具卡夫卡式的小说家。正如余江那习惯式的喃喃自语一样,他开始试着想象,当自己的作品被社会所认可后,一些潮流媒体会给他贴上怎样的人设标签?也许他可能不会认可,那种说他是极具这种卡夫卡式的人设标签。因为相对于卡夫卡,他更喜欢普鲁斯特或者马尔克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余江来说他可能会更关注,成名之后自己作品所收获版税是多少。毕竟他怀揣文学梦想的初衷,是想凭借码文的能力,来实现财富自由的。这样想着的余江很兴奋地从流浪汉身旁像风一般的掠过。尽管余江已经网住了那一瞬灵感的乍现,但那孕育在余江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力量,正等待合适的机缘破土,他现在还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

大约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然后向右骑行了一段距离。余江来到罗兰斯汀酒店所属的那条商贸街。正如他脑海里正充斥着色彩斑斓泡沫似的欢愉一样。这条商贸街也在夜色的潜行下,被吸引过来消费的人群打扮地妖艳迷人。即便此刻空气闷的像炭火上蒸煮的笼屉,却丝毫不影响商贸街如日中天的繁华。正如他从未在这里消费过,但他却能十分把握地能掂量出在这里欢畅消费的新贵们,那不菲的身价。他知道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别处转场过来的;因为这里有比其他地方更适合消遣地酒水和适宜人们放松的空间设施。尤其每每夜晚降临,余江拖着一身疲惫的身躯路过这条街时,他经常会看见各个酒吧彩灯的门口,酒气熏天的男孩拖拽推搡着身材火辣且散发着呕吐物气息的靓女,挤上刚刚拦下的出租车。那时的他经常会脑补这些人扬长而去之后的事情,但这种抑制不住地遐想,会让他感到一种不知觉地颤栗。以至于到最后他只能深深埋下头,迈着碎步像受惊过度地鸵鸟一样匆匆路过。

但这次不一样,余江觉得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接近成功。他仿佛触碰到那掌握着未来美好的生活的把手,现在他只需轻轻一用力,一切都将属于他。毕竟如今他才二十八,他的体力、精神、和审视世界的态度才刚刚成熟起来。可以这么说,他正处于自己的巅峰状态。所以余江稳了稳自己内心慌乱的不安,看着罗兰斯汀酒店玻璃门映出来的自己,整理整理衣袖,便一下子推门进到里面。

但刚进门余江便感觉到舞池里那喧噪的音乐和流光肆意的灯球,像层紧密透明的保鲜膜将自己毫无遗漏地包裹起来。这种令人烦躁的窒息感,一度让他感到不适。但很快他便看见发现自己的孟佳,正坐在几个美女的沙发中间,端着力乔杯向自己招手。

“唉,兄弟。在这儿,还傻站着干嘛?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这里的白兰地口感正宗!我很喜欢,不来些嘛?”孟佳微醺且热情地招待着说。

余江此刻用眼睛打量着四周,才发现这件穿在自己身上和接待酒童类似的服装,和周围环境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但还来不及细想,孟佳便用他宽厚的大手一下子,将余江揽入沙发里。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我猜你是刚刚从单位下班,便过来了吧!今天到这里,来了就不要拘谨,就是敞开了玩!我请客!”

余江在孟佳稍显阔绰的口气中,能判断如今的孟佳真的是今非昔比了,这更反而让余江略显拘谨的神经变得更加紧张。但他却装出风轻云淡地口吻说:“当然喽!那就先来杯果汁吧!”

“不是吧!确定只来杯果汁吗?不要些其他的?……当然这也的确像你的风格!哈哈…咱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你看我每天忙的都不能抽空在路过这里的时候过来看你!”

“你这不过来了嘛!我知道你平时忙,所以也不想经常打扰你!但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充满活力并且自信满满!”

孟佳并未接余江的话茬,而是在回味完白兰地那富有层次感的味道后问道:“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不用我多说,你或许也能想到。像我这样每天在家庭-单位-菜市场这三点一线的动线上过活的人,唯一极具戏剧性的时分,便是每到发完工资后,掰着手指计算在还完房贷/花呗之后的余额,能否支撑到下月?”

“唉,怎么说呢?老朋友,实话告诉你吧!现在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不然你看。”说着孟佳摘下头套。

余江看到一个几乎秃了瓢似得肉球上稀疏疯长着几根杂草。

“哇!你这是怎么了!之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唉……以前也是有些脱发的,只是不太明显。但在京漂之后压力比较大,所以就掉的比较厉害了!到最后只能买些发套装点下门面喽!”

说完孟佳用手拍一拍发套上落下的灰尘,又带了上去。余江这才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努力地辨认才发现,孟佳那曾经健硕的身材已因太久缺乏运动的缘故有些臃肿,而那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下面,所圈长出来的淤黑眼袋,不正是经常性睡眠不足的典型症候嘛!想到这余江倒想安慰一下,这位朋友不要太拼命,毕竟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但余江还未说出口,孟佳便从酒童那里接过果汁说:“老朋友来都来了,你不尝些朗姆酒或者是威士忌?或许你会更喜欢它们的口味。”

“不了,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沾过酒了。”

“即便是遇到老朋友也不例外?”

“嗯……嗯……那顶多喝一些啤酒吧!”

“好样的!我的老伙计。来麻烦您给换杯唯森小麦。”

说话间,他们便在觥筹交错间,频频对饮。

“这酒的味道,比外面的口感不一样是吧!”

“像你们这样阶层的人的见识,的确比我们多。”

“羡慕我?哈哈……对了,听说前段时间你得了全国技能竞赛的第一名?很有成就感吧!”

“嗯嗯。”

孟佳嘴角微微上翘说。

“你还是老样子,老实踏实肯干,从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要是领导,肯定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余江听到这话,也随即敬了孟佳一杯说。

“还是你懂我,但这也是我的缺点。不会逢迎,缺少必要为人处事的能力。所以也就得不到领导们的垂爱。”

“但这并不是你的问题,因为你和我在本质上都是极富进取心的人,你在技能竞赛中的表现便足矣证明了。或许你现在只是差个千载难逢地机遇吧!正像我当初在京漂时,偶然间进入到直播行业一样。我还记得当初,你很喜欢写小说,现在还写吗?有机会的话可给我看看。”孟佳在安慰一下余江后,习惯性地从雪茄盒抽出只支雪茄烟递过去说。

“我现在只是偶尔在单位的小报上,写几首打油诗罢了。毕竟写小说是个力气活,需要极大的自律性和耐力。但现如今的我每天在筋疲力尽干完工厂里的活计后,再回家做饭看娃精力是有些跟不上的。”余江迟疑地了只雪茄,学着孟佳的样子点了起来。

“哦!是吗?你都结婚,有孩子了?男孩女孩?”孟佳从烟雾缭绕中探出头好奇地问道。

“是个男孩!”

“真有你的!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没通知我!”孟佳拍了一下余江的后背说。

“这不是因为自从你搬走后,我便联系不上你了吗?所以也就无法通知到你了”

“哦哦,也怪我在京漂之后,换了好几个号码了。”孟佳无奈的说。“来这里有五千块给你,算是我给你随结婚,生娃的份子钱。”说着孟佳便将一沓钱放到余江捏着雪茄冒着热汗的手里。

“不不…这样怎好意思呢?”余江急忙推脱着说。

“咱们谁跟谁啊!给你,你要就行了。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呢?”孟佳一口回绝道。

“这~这~你都说到这了,那我就收下了。”余江见孟佳如此便改口说:“或许明天或后天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来我家坐一坐,到家里我们可以…”

“那倒不必了,老朋友。不是我不乐意去,而是我的通告有些紧,明天上午录完,我就要回京了。”

“或许待一会儿也可以过去看看,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余江退却性地试探问道。

“哦!那也大可不必了。毕竟突然造访是有些唐突的。或许等到下次我再回来时,我先到你家可以吧!”孟佳继续说。

“嗯,好的。那就这样定了。下次过来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好一定一定……来我们喝下。”孟佳举起酒杯说。

说完余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孟佳则小口咂了一下,便醉眼朦胧地看着余江由通红变惨白的面颊。

“今天你喝不少了。”孟佳手扶住余江的肩膀说。

不错,余江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兴奋了。正如他在全国职业技能竞赛中一举夺魁后那喜极而泣的感觉一样。这次余江在罗兰斯汀与孟佳的见面,让敏感且紧张的他终于在那些令他不断丧失对美好生活憧憬的重压(诸如房贷、工作晋升的不顺利、妻子的埋怨、小孩的啼闹……)中得到宣泄。这种久违的生命之轻,甚至让余江产生出自己正在飞的幻觉。以至于竟幻想假如他离开这里,抛弃一切生活赋予它的生命之重,从而走出栅栏,或许他会取得比孟佳更好的成就。当然这也仅存于余江的幻想中。如今坐在沙发上的余江从远处看去更像一只酣然酒醉的猛兽在舔舐生活的伤疤。

不知过了多久,余江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家中。于是,他抬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自顾自不知疲倦走的钟表,——已是凌晨三点。这时余江的酒劲已经卸了一大半,但他似乎还能闻到干呕之后,胃气上逆的恶心味道。所以他走到窗口,准备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这时听到响动的妻子,从里卧走了出来说:“酒醒了?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司机,给你送过来的!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有这类明星朋友?”

“哦?那是以前的发小,到现在也不怎么联系了?这次是人家过来做节目,顺道看一下。”

“哦!他什么时候走啊?有时间也让我见见?咱们多和人家来往来往,到时候要有什么事情,可以求人家给办个事。”

“嗯嗯,知道了!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睡嘛?”

“还不困!”

“嗯嗯,好的。唉对了,儿子的奶粉快没了!明天起来记得买奶粉。”

“哦!知道了。……”说完余江便推开窗户开始享受这久违的安静。当然,在他思怍不久之后,在这个皓月当空,夜色如水的夜晚,余江决定铺开纸开始讲述,那段盘桓在他记忆深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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