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雪夜
室外,雪落簌簌。
雨宫森从午睡中醒来,不辨时间,不辨位置,有种被全世界遗弃了似的孤单和寂静。以前他以为这是自己独有的感受,还颇有些“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自命不凡,前些天读了一篇文章才知道这是很多人共有的,原因是午睡时间过长,打乱了生物钟而已。
看了看表,四点半。他睡了三个多小时,难怪!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床,梳洗,去找端木子墨。
端木子墨正神情专注地拿毛笔在一张大宣纸上画画。雨宫森看过她的素描,读过她所有的漫画,看她画中国画还是第一次,于是他悄悄靠近……
猛然看到身旁多出一个人端木子墨吓了一跳。
“不怕,不怕,有我呢!”雨宫森坏笑着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他本来就是有意吓她的。
“你真厉害,画什么都这么好看!”
端木子墨这幅画已近画成,色彩幽冷,气象磅礴。只看了一会儿,雨宫森就仿若置身画中——月光初上,巨石嶙峋,沟壑森严,耳听松涛阵阵,目观飞鸟回巢,浓郁的夜使他感到肌骨生凉……
“那是你偏爱。”
端木子墨笑笑。这几日画的漫画都不尽如人意,她暂搁画笔,读读书,找些灵感。读了孟浩然的一首诗,特别有感触,一时心痒就翻出被束之高阁的国画用具,想将她脑海中的图画尽可能地画出来。说“尽可能”,是因为她国画的技巧很拙略。
“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是真的!我刚才都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这山林里呢。”
“经不起细看的。”
“‘歌以遣怀’,能一抒胸中块垒就是痛快之事!你这是在画一个故事吗?”
“读了一首唐诗。”
“谁的?白居易?”
在日本,白居易是最受欢迎,名气最大的中国诗人。
“是孟浩然的一首诗。”
“讲的是什么?为什么天都黑了他还在弹琴?”雨宫森指着画中一座小红亭里端坐弹琴的一个人问。
“这首诗讲的是诗人夜宿山寺,在山径上等待与朋友相见,而朋友没有到来的事情。”
“你能把这首诗讲给我听吗?我一直都觉得中国古诗的意境很美。”
端木子墨想了想,将这首《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中描绘的景色以浅显美好的语言翻译给雨宫森。
“……我觉得挺熟悉的,好像在哪儿看到过差不多的一首翻译过来的诗歌。”
“是交响乐吗?”
经端木子墨一提醒,雨宫森恍然想起,他无比差异地望着端木子墨,“你怎么知道?”
端木子墨腼腆地笑了。
“马勒的交响套曲《大地之歌》里一共采用了七首中国唐诗的德文版作为歌词。其中第六乐章《永别》前半段采用的就是这首诗。”
像记起了一位往日的朋友,像重拾一段忘却的记忆,雨宫森带着几分激动,眉梢眼波都是快乐,“是的,是的,是这样。那场演出时每个观众手里都有一份日文翻译,很优美。那是中学时跟妈妈一起看的……”说到这里,雨宫森忽然像被泼了一个透心凉。
端木子墨知道他母亲是在他中学时候自杀离世的,所以也猜到他的兴奋戛然而止的原因肯定是因为这件事。
“打扰你画画的灵感了吧?”
“差不多该停了。我收拾一下,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好。”
雨宫森帮端木子墨清洗毛笔,调色盘。
“你午睡的时候太郎伯伯来电话说今天开心,多喝了两杯,有些醉,回不来了,明天回来。”
“人上了年纪更渴望陪伴,前些年我太不懂事了。亏了母亲从小嘱咐我说太郎伯伯是亲人,要我好好陪伴他,照顾他。”
泷泽太郎家世代为星野家族服务。在太郎伯伯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七岁的时候父亲也离开了。雨宫森的爷爷怜悯他,将他视如己出,让他读书受教育,为他操办婚礼,迎娶心仪的姑娘。可是厄运再次降临到他身上,因为难产,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没有保住。他也没有再娶,将余下的人生都用在尽心照看主人上。
端木子墨想起前天晚上太郎伯伯的可爱模样。十点左右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打盹,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雨宫森劝他回去睡觉,可是太郎伯伯坚持说自己不困,还没有听到“除夜钟”呢,他不会困的。可是刚说完不到两分钟,就又开始打盹了,还打起了呼噜。他们俩就不时地关注他,以防他磕到硬物上。
其实不管周围环境将节日气氛渲染地多么浓烈,在端木子墨心中它仍然是西历的元旦,而并非中国人心中的除夕。所以,她虽然也很欢快,但并没有又过一年,又长一岁的仪式感。
“学长还适应你那里吧?”
“那个人到外太空都能适应。”雨宫森笑了一下,感叹道:“他真的是一个永远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朋友。”
“嗯。”
“他给你讲过他喜欢的人的事吗?”
“没有啊。我不知道学长有喜欢的人。他告诉你了吗?”
“之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格外关心我,误以为他是同性恋,告诫他我心理只有你,不会喜欢他。他情急之下说出了口。”
“……”把同性的关心往那方面想,也真是……“可是我没有见学长约过会什么的。”
“他说他找不到她了。那语调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伤感呢。可是他也就说了这么多,再怎么问就当没听见了。难道他要一直找下去吗?真是个情种!子墨,你说我们要不要问问他,帮他找一找啊?”
“可以呀。但我觉得学长不一定会说。”
“我找个合适的时机问问吧。”
清洗干净,收拾妥当,二人一起准备晚饭。
夜晚。
端木子墨在房间里看书,雨宫森背靠着她在吹奏口琴。
他吹了许多首了,有端木子墨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但当他吹起《茉莉花》的时候端木子墨放下了书。
待一曲终了,雨宫森问道:“我吹的好不好?”
“好。”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吹这首曲子吗?”
“为什么?”
“因为我向你表白那天晚上想着你就想起了这首曲子,吹着吹着你就出现了,并且接受了我,所以它是我的幸运之曲。我就知道吹起它你就不会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呀。”
“你有。你都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了,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看电视的时候他大喊无聊,她问他想做什么,他没有主意,然后说她想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端木子墨放下书,面对他正坐,笑吟吟地说:“好吧,我们来聊天吧。”
雨宫森得偿所愿,也调整坐姿,“我从莲池冢那里学了一首中国诗,背给你听啊?”
清了清喉咙,酝酿了一会儿,无限深情地望着端木子墨缓缓开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音调古怪,吐字不清,好像是别人的舌头长在了他嘴里,费力而驾驭不好。
“蒹葭苍苍,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道阻且……”
雨宫森忘了是“道阻且跻”还是“道阻且右”。
“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见他实在无从想起,端木子墨替他背了出来。
雨宫森诶呦一声赖皮地躺倒:“这三段好像啊,我总弄不清楚。莲池冢是不是故意整我?我说要为你背诵一首表达爱慕的中国古诗,他就教了我这个。”
“……谢谢。”
“子墨,莲池冢没有骗我吗?它是表达爱慕的吗?”
雨宫森真是个坏小子。他不懂诗里的意思,央求莲池冢解释,莲池冢让他自己上网查,他查过才背的!
“……是。”
“那你感受到了吗?”
端木子墨感到耳尖发热,“……感,感受到了。”
“骗人。”
“我没有。”
“你如果感受到了,不是应该有所回应吗?”
“……”端木子墨知道他这样讲不是为了索要一首情诗,而是……低头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我都没有感受到。”
“无赖。”
“被你看穿了,那我就亮出獠牙了。”
雨宫森扑倒端木子墨,在她脸上乱亲。
可是亲着亲着,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
雨宫森艰难地抽身,望着端木子墨嫣红的微肿的唇,迷醉的眼眸,他告诫自己得在失控前离开。
“……晚安。”
可是当端木子墨刚调适好,整理好头发衣服,收拾着书真的准备入睡时门又被突然拉开。
“子墨,我好难受,我好像到极限了,实在忍得很痛苦……”
***
雨宫森醒来,感到充实,幸福,满足。因为这个可爱的清晨,因为使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的枕边人。
含笑抚摸着她的睡颜,目光清润温柔。
好睡被打扰,端木子墨勉力睁开眼睛。
“早。”雨宫森在她颊边印下一吻。
“是不是很晚了?我去做早饭。”她的声音干涩,沙哑,自己听来都吓了一跳。
雨宫森低笑,“你还能起来吗?”
端木子墨羞怯地躲在被下。
“子墨,我受伤了。”
端木子墨露出两只眼睛问:“哪里?”
雨宫森给她看了一眼背部,一道道,全是被抓破的印子。
“对不起……”端木子墨耳根都热辣辣的。
“不用对不起,这是能力的象征!”
“……”端木子墨把眼睛也盖上了。
雨宫森朗笑,揽抱起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光洁的背。
“其实我打算我们结婚后再这样的。这样能表现我对你的珍视!”
“……”端木子墨能说什么呢?虽然感动,但也不好说谢谢。
“子墨……”
“嗯?”
“你教我讲中文吧。将来你跟孩子们交谈讲汉语,我跟他们交谈用日语。这样孩子们从小就会讲汉语和日语两种语言,懂得两种文化,而且我们相互之间都能明白,这多好!”
“……孩子?”还“们”。
“对啊。你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你都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
“……想过。”
“是刚想的吧!”雨宫森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不过他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虽然我身上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很可能这一面一辈子也改不掉,可是我想做爸爸了。我很期待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教导他们,让他们健康快乐的长大。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爸爸。所以,子墨,”雨宫森亲了亲端木子墨的肩头,“带我回中国吧。我要向你的父母请求将你嫁给我,我要向他们保证我会让你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