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1月17日

晋皇甫士安《甲乙针经·序》云：“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仲景论广《汤液》为数 _句十卷，用之多验。”按：士安师事仲景，为汤液家嫡传，后改宗岐黄，致力针灸。据士安序可知，伊尹之经，仲景论广且为之传也，是知仲景以前，尚有伊尹古《汤液经》存在。

为数十卷，为十卷之数也，非为数十卷。

元，始也；亚，次也。《孟子》曰：“伊尹者，圣之任者也。”按孟子言，则伊尹任圣也。

书中凡以六经名题首者属伊尹经文，以“伤寒”二字题首者为仲景《广论》，以问曰答曰题首者为《胎胪药录》条文，以问曰师曰题首者为《平脉辨证》条文。

《胎胪药录》《平脉辨证》为仲景弟子集仲景遗论之书。

胎，始也，胪，传也，为《广论》始传之书也。仲景《广论》《胎胪药录》，皆严守《汤液经》之家法，《胎胪药录》全本乎《广论》，《广论》全出自《汤液经》。

《平脉辨证》亦师事仲景，惟其师不止仲景一人，故多夹杂岐黄家师之说。

中国古医为六大学派，凡治神农学者曰汤液派，治黄帝学者曰针灸派，治彭祖学者曰导引派，治素女学者曰房中派，治苗父学者曰祝由派，治俞跗学者曰割治派。我中医处方用药者属汤液派，而神农、伊尹、仲景者，为汤液派之大成也。

旧有“伊尹以割烹要汤”，谓伊尹庖厨为业，故善烹割，此非也。按：要者，约也，正也；割者外治，烹者内服。言伊尹约正汤身，以内外治病之法，助商汤以正天下，故有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之说。而后华佗传任圣之割，仲景传任圣之烹，与岐黄针灸分职医事。

《孟子·万章上篇》：“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按：《史记·殷本纪》：“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已有为割烹之说者，史公不识，而误传之耳。故又引：“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史公两存其说，盖深惧夫厚诬伊圣也。《晏子》曰：“伊尹黑而短，蓬而髯，丰上兑下，偻身而下声。”此晏子卑视伊尹之幻貌，不足凭绘。谨按：“仲尼相鲁，景公患之，谓晏子曰：‘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孔子相鲁若何？’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君不如阴重孔子，设以相齐，孔子强谏而不听，必骄鲁而有齐，君勿纳也。夫绝于鲁，无主于齐，孔子困矣。’居期年，孔子去鲁之齐，景公不纳，故困于陈蔡之间。”观其既已知孔子之圣，尚且如此设心，则于割烹要汤之伊尹，而有不侮之者乎？《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陆贾曰：“伊尹居负薪之野，修道德于茅庐之下。”夫岂如倡优隶卒诸贱人哉？《墨子·贵义》篇曰：“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曰：‘将往见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君若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所知也。今有药于此，食之则耳加聪，目加明，则吾必说而强食之。今夫伊尹之于吾国也，譬之良医善药也，而子不欲吾见伊尹，是子不欲吾善也！’因下彭氏之子，不使御。”后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甲立，颠覆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悔过，复归于亳。夫伊尹于天下且不欲有，而能负鼎俎割烹滋味以干汤乎？不知汤为君，伊尹为处士，君于处士为贵，处士于君为贱，万章误会人言，于割烹要汤，不得其解。及于今日，日本犹沿用“割烹”二字以为饭店市招者，东施效颦，未足与于深言也。按：《吕氏春秋·季春纪第三·先己》篇载伊尹答汤问：“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高诱注：“用药物之新，弃去其陈以疗疾，则腠理肌脉，遂通利不闭也。”据此则伊尹精医，信而有征。然则伊尹举医家外治之割、内治之烹， （嵩京按：即攘外安内之谓也。）以喻尧舜治国平天下之道，因为答问之常，所以汤语彭氏之子，亦以良医善药为譬。《国语》云：“上医医国，其次疗疾。”《汉书》云：“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医通治道，岂贱技哉？余同学杨君回庵言：“《吕览·本味》篇载，伊尹以至味说汤，乃后人依声附会之作，不足凭信。所谓伊尹以割烹要汤，与岐伯之事正同。《广雅·释言》云：‘要，约也。’即以医家长生延年之理，以约束汤也。厥后华佗得任圣之割，仲景传任圣之烹，与岐黄针灸，分职造化。惜华佗性恶吝技，致任圣割道失传，其遭戮死，或天所假也。世之秘道不传者，其鉴诸。”复谓割道未尝失传，因不为世人所重，故其技术晻昧。若能博采载籍，俾昭源流，著在别秩。至于烹道，则晋皇甫谧《甲乙经·序》云：“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及检《汉书·艺文志》，而《汤液经法》三十二卷，固赫然存在于经方十一家之间。谨按：任圣伊尹所著《汤液》，祖述神农，与黄帝异法，撰用六经分司百病，盖与黄帝以五脏统百病者不同。惟每条俱用太阳病、阳明病、少阳病、太阴病、少阴病、厥阴病六经冠首，似与著述体例不合。若在后世作家，但于每篇提纲，一揭《本经》之名，已足知凡条文之隶于某提纲下者，必属于某经病矣。如之何舍简从繁，而于每条俱冠以六经病名，不厌重复。岂圣无不知，而预知后世必有奸人篡窃，俾发奸者，得据此六经冠首之条，而知为《汤液经》之原文耶！呜呼！潜德幽光 ¹，亘古而不没，虽浮云掩蔽，时过自消，盖昭昭者仍昭昭也。或者必信伊尹为厨司之养子，据《本味》篇“阳朴之姜，招摇之桂”，以为因习饮食烹饪而知药性，与神农因求可食之物而知药性者，如出一辙，其依声附会，姑置不辩；即如饕餮食术，亦非浅人所可思议者，况汤液义法乎？ （刘师《古医割治纪 事·伊尹》）

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林亿引作汉张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刘师曰：“林引非也。旧云为数十卷，犹言为数仅十卷耳。《隋·志》云：梁有《张仲景辨伤寒》十卷，亡。兹查世传之十卷本，其篇目上皆冠有‘辨’字，知梁《七录》所载之《辨伤寒》十卷，即此世传之本，未尝亡也。且与《新唐·志》所载之张仲景《伤寒卒病论》十卷，及《宋·志》所载之《伤寒论》十卷，卷数相合，知皇甫所云为数仅十卷者，即此王叔和撰次仲景之原本也。疑自序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之‘六’字，为谩文。”嵩京读《隋书·经籍志》有《张仲景方》十五卷、《辨伤寒》十卷、《评病要方》一卷、《疗妇人方》三卷，《唐书·艺文志》有王叔和《张仲景药方》十五卷、《伤寒卒病论》十卷，《宋史·艺文志》有《脉经》一卷、《五脏营卫论》一卷、《伤寒论》十卷、《金匮要略方》三卷、《疗黄经》一卷、《口齿论》一卷、《金匮玉函》八卷，从无与自序十六卷相符合者。黄竹斋先生曰：“与史所载卷数不合，盖梫 ¹版印刷之术，始于五代冯道。其先书籍，皆由抄写，故分卷各不同也。”

元吴澄《活人书辨·序》云：“汉末张仲景著《伤寒论》，予尝叹东汉之文气，无复能如西都，独医家此书，渊奥典雅，焕然三代之文，心一怪之。及观仲景于序，卑弱殊甚，然后知序乃仲景所自作，而《伤寒论》，即古《汤液论》，盖上世遗书，仲景特编纂云尔，非其自撰之言也。晋王叔和重加论次，而传录者，误以叔和之语，参错其间，莫之别白。”考薛立斋书目载称仲景书一名《广汤液论》，知《甲乙序》言，仲景论广伊尹《汤液》，必非自立门类，别设科条，以离经撰著，各自成书者，否则与论广之说不合矣。仲景受术于张伯祖，而伯祖当为汤液传经大师，则其论广《汤液》以为《伤寒》者，必是述其师说，条附经中，何则？《汤液经》之经文皆为六经冠首，如曰太阳病、阳明病、少阳病、太阴病、少阴病、厥阴病也，若无此三阴三阳明文者，皆非《汤液经》文。凡六经篇中有“伤寒”二字冠首者，皆为仲景《广论》，余即王叔和所谓“今搜采仲景旧论”，亦即皇甫谧所谓“近代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也。曰搜采，示非《广论》所原有也；曰撰次，示为叔和所重编次也。正谓其摭拾仲景旧有遗论，用以编次于《广汤液论》之间也。遗论者，《胎胪药录》《平脉辨证》是也。《胎胪》为仲景弟子记述之作，《平脉》则为闻风私淑，托名仲景以传者。凡论中问曰答曰，皆出《胎胪药录》，问曰师曰，皆出《平脉辨证》，绎其文理，可以判识。考仲景自序：“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此数语者，全为叔和羼 ²入，盖所谓夫子自道也。夫仲景祖述农尹，原与岐黄异派，叔和固由岐黄而农尹者也，读所撰《伤寒例》，可证其是。今细绎论中用“伤寒”冠首之义，其在太阳篇者作太阳病解，其在阳明篇者作阳明病解，其在少阳篇者作少阳病解，其在太阴篇者作太阴病解，其在少阴篇者作少阴病解，其在厥阴篇者作厥阴病解，此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仿任圣于每条皆用“六经”冠首之大例，而撰用“伤寒”二字自冠其条首之大旨也。《肘后方》云：“贵胜雅言，总名伤寒。”《千金》引《小品方》云：“伤寒雅士之称。”《外台》引许仁则云：“方家呼为伤寒。”据此足知仲景撰用“伤寒”二字，乃时习相尚，并无深意。然则其自序所云“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固与《素问·热病》“皆伤寒之类”，及《难经》“伤寒有五”之说，同而不同。叔和不知此义，误以论中所附条文，皆冠有“伤寒”二字，竟认为专论伤寒之书，因而改题为《伤寒论》之今名，于是能知《广汤液论》之旧名者鲜矣。夫既知论中凡以“六经”冠首者为《汤液》之经，以“伤寒”冠首者为《广论》之传，则此经传也，非具圣贤学行，不能措一辞，苟谓为仲景创作，而未尝本其师伯祖之传授，岂其在弱壮之年，即能撰此千古不磨之《伤寒论》乎？谁其信乎？复于校经之余，深知仲景心存叵测，干没 ¹其业师张伯祖论广《汤液》之稿，间出己意，撰为条文，以附于《广论》之间。凡用“伤寒”二字冠首之传，其精义绝伦者，必为伯师之原文，其次焉者，当是仲景所撰附，犹之“六经”冠首之经文，亦多经师附益之条也。观其论中，从无一语道及任圣、伯师者，苟非皇甫谧序《甲乙经》，则伊尹之圣湮没无闻，又非甘伯宗撰《名医别录》，则张伯祖之贤亦泯灭不彰。观其交王粲，依刘表，通曹操，知仲景固建安文人，呜呼！文人无行，文人相轻，掠人之美以为己美，夺人之功以为己功，证其自序所云，斯为口是心非，言高行卑之尤者，然则仲景欲据任圣、伯师之书以为己有，处心积虑，昭然若揭。 （刘民叔先生《古医割治纪事·论仲景窃据经论》）

读以上诸论，可知杨师、刘师为正本寻源，所以有《汤液经》之考次也。

《汤液经》《广汤液论》后世无传本，今传世之三阳三阴本《伤寒论》为王叔和据仲景《广汤液论》，按六经编次，而命名《伤寒论》之三撰本，其初撰之《伤寒论》，载在《脉经》第七卷，遗论余论载《脉经》第八、第九两卷，于此三卷，犹见《广汤液论》之原貌，亦即原书篇目以诸可不可分门，而今之《金匮要略》，遗论余论之再撰本也。叔和三阳三阴分篇三撰本《伤寒论》出，后大行于世，代有传本。迨宋成无己所刻之注本行，而各本皆亡。惟林亿校本，为宋以前治《伤寒论》者所录，高继冲于兵燹 ¹中得之，于开宝中进之，宋神宗朝命高保衡、林亿校正传世，今谓之宋本《伤寒论》，又从可决其必非宋代之物云云。《伤寒论》之再撰本，或即今传世之《金匮玉函经》，书中仍以诸可不可分门。《金匮要略》，原晋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按六经分篇为《伤寒论》，而以余论杂病集合而成《金匮要略》，复经魏晋六朝隋唐诸家增补移植，遂存今貌，故论附有《内》《难》诸论，及引《千金》《外台》方夥 ²多，而《小品》《深师》《古今录验》《近效》、胡氏、崔氏等，亦当为魏晋六朝隋唐间大师，而《脉经》八、九卷无之。是书其后湮没不闻者几久，宋翰林学士王洙，于蠹简中得此杂病方三卷，而传之士流，世传不多。嗣后林亿校正刊印，世传遂广，于是《金匮》一书重见天日，使后之医者，于仲景伤寒杂病其治，大法有所遵循，而免走入歧途。《伤寒》《金匮》两书不能分开读，亦必以读《伤寒论》法读《金匮》，如此方可登仲景伤寒之堂奥。

《伤寒卒病论》，“卒”字通“猝”，故有作《伤寒猝病论》者。又“卒”，《周礼》作“聚集”解，故有作《伤寒襍病论》者。又“襍”字通“杂”，故又有作《伤寒杂病》者。原本仲景《伤寒》全书，统论中风、伤寒、温病，表里杂证，是“襍”“杂”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