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爱德华在乡舍住了一周。虽然达什伍德太太一再挽留,他却好像非要和自己过不去似的,偏偏在大家相处最愉快的时候离开。最后两三天,他的情绪虽说还有些起伏,但比起前几天来已经好多了。他越来越喜欢乡舍和周围的环境,一提到离开就不由得叹气。他说自己的时间完全自由,甚至连接下来去哪儿都不知道,但还是要走。他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简直不敢相信来巴顿已经一周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还说了些别的,无不流露出感情的变化和言行之间的矛盾。他在诺兰庄园过得并不快乐,也讨厌城里的生活,但这些地方又不得不去。他非常珍视她们的友情,和她们在一起非常愉快。虽然她们不希望他走,他自己也不想走,又不赶时间,但他还是只能待一周。
埃莉诺将爱德华所有奇怪的行为都归咎于他的母亲。对他母亲知之甚少实在是件好事,儿子这里所有说不通的地方,都可以推给她。埃莉诺虽然难免失望、气恼,看到他对自己忽冷忽热,有时也不高兴,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愿意宽厚、大度地为他开脱。她曾这样体谅过威洛比,但那是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才做到的。爱德华的无精打采、不够坦诚以及前后矛盾的态度大概都源于他经济上的不独立,以及对母亲的性格和打算的了解。之所以住一周就要走,也是同样的原因。他不能凭自己的喜好行事,必须和母亲进行周旋。意愿必须服从责任,子女必须听命于父母,这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龃龉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她很想知道,困难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对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费拉斯太太什么时候能改变主意,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可以自由地追求幸福,但希望似乎很渺茫。为了安慰自己,她只能重新相信爱德华的爱情。在巴顿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言语间、表情中常常流露出对自己的关心;更何况他手上一直戴着那枚戒指,这也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证据。
最后一天吃早餐的时候,达什伍德太太说:“爱德华,依我看,你要是有份职业,就会忙起来。不管是制订计划还是行动起来,都会更有兴趣,也更快乐。当然啦,朋友们会有些不方便,毕竟你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们了。不过(说到这儿她笑了)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开朋友们之后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了。”
爱德华答道:“确实,就像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没有事做,没有一份职业让我忙起来或多少给我一点独立的条件,这一直是我极大的不幸,或许将来也很难摆脱。可惜我自己和亲朋好友们的挑剔一同造成了今天的结局,我现在既无所事事又百无一用。在职业的选择上,我们从来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我一直想成为牧师,到现在还是这样,家里人却认为这个职业不够时髦。他们想让我到陆军任职,可是这对我来说又过于时髦了。做律师倒是有派头,很多年轻人在法学协会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们神气十足地出入上流社会,驾着漂亮的马车在城里招摇过市。可是我对法律不感兴趣,即便是家里人同意的这种不太深奥的学习,也不想涉足。至于海军,倒是时髦,但第一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超龄了。就这样,既然根本不需要工作——因为不管穿不穿红制服[18],我都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也可以花钱如流水——就只有无所事事最有利,也最体面了。况且一般来说,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也不急于忙起来,所以我禁不住亲朋好友的劝说,成了闲人。于是进了牛津大学[19],从那时起一直闲到现在。”
达什伍德太太说:“既然空闲时间没给你带来快乐,我想你大概会像小说里写的科卢梅拉[20]那样,把儿子们培养得行行都精通吧?”
爱德华严肃地说:“我要把他们培养得什么都不像我,不管是感情、行动,还是处境,越不像我越好。”
“好啦好啦,爱德华,你是情绪低落才这么说的。这会儿正伤心呢,所以觉得谁和你不一样,就一定高高兴兴的。可是别忘了,和亲朋好友的离别之苦谁都会有,和他受过什么教育、处境如何没有关系。要知道自己的幸福,你现在需要的仅仅是耐心,或者换个漂亮的说法:希望。你这么渴望独立,你母亲会成全你的。让你独立既是她的责任,不久也会成为她的幸福。她是不会看着你闷闷不乐地虚度了青春的,所以等几个月又何妨呢?”
爱德华说:“我想,等再久可能也无济于事。”
他这种沮丧的心情虽然无法向达什伍德太太言传,稍后分别时还是给大家带来了格外的伤感,尤其让埃莉诺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她需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慢慢恢复平静。但她一定要这么做,不让自己显得比别人更伤感。她不像玛丽安,遇到这种事只盯着痛苦不放,并且放大痛苦,不说话,不做事,也不理睬别人。这样做对玛丽安是有益的。她们的目标和方法截然不同,对各自情绪的恢复却一样有效。
爱德华刚走,埃莉诺就坐到画桌前,一忙一整天。对于他,她既不主动提起,也不刻意回避。对家里的事,她也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关心。如果说这样做并不能减少自己的悲伤,至少不会无谓地增加烦恼,也可以让家里人省去很多担心。
可是在玛丽安看来,如同自己强烈的爱情无可指摘,姐姐这种截然相反的做法丝毫不值得称道。她对自我克制的看法很简单:强烈的感情无法克制,冷静的感情无须克制。她不得不承认,姐姐的感情确实冷静——尽管这让她感到羞愧难当。至于自己强烈的感情,她也有明显的证据,那就是姐姐这样做虽然有些恼人,但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敬重她。
埃莉诺既没有躲着家里人,也没有一个人出去散步,也没有整晚不合眼,一味地耽于遐想。尽管如此,她发现自己每天还是有时间去想爱德华,想他对自己的态度。而且随着心情的变化,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时而深情,时而惋惜,时而赞赏,时而责怪,时而又疑虑重重。很多时候,即使母亲和妹妹们在场,只要她们忙着,不和她说话,她也能享受独处的安宁。思想完全自由,了无牵绊,眼前浮现出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她沉浸其中,无暇他顾,尽情地回忆、思索和想象。
爱德华离开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埃莉诺正一个人坐在画桌前出神,突然来了一群人,打断了她的思路。那些人刚刚走到前院草坪,把腰门带上。埃莉诺正是听到关门声,才向窗外望去,看到他们的。有约翰爵士、米德尔顿夫人、詹宁斯太太,还有两个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她都没有见过。埃莉诺坐在窗子附近,约翰爵士一看见她就穿过草坪来到窗外,把敲门的礼节留给了同行的其他人。尽管窗子离门很近,在这边说话在那边都听得见,埃莉诺还是不得不打开窗子和他说话。
“瞧,”约翰爵士说,“我给你们带新朋友来了。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嘘!小心他们听到。”
“听到也没关系,又不是外人,不过是帕尔默夫妇。我跟你说啊,夏洛特长得可漂亮了。你往这边看,能看到她。”
埃莉诺觉得很快就能见面,不用如此唐突,便说不用了。
“玛丽安去哪儿了?是看到我们来,跑了吗?钢琴盖还开着呢。”
“可能去散步了。”
詹宁斯太太急着有话要说,等不及开门,这会儿也来到了窗外。她一边走一边喊:“嗨!你好吗,亲爱的?达什伍德太太好吗?你两个妹妹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有人来陪你坐坐,你一定很高兴。我把另一个女儿和女婿也带来了。想想他们来得多突然!昨天晚上吃茶点的时候,我隐约听到好像有马车声,可是做梦也没想到是他们。我只想,可能是布兰登上校回来了,所以对约翰爵士说:‘真的听到马车声了,也许是布兰登上校回来了’……”
她说得正起劲,可是埃莉诺不得不撇下她,去迎接其他人。米德尔顿夫人向她介绍两位新客人。这时达什伍德太太和玛格丽特也从楼上下来了,大家坐下来,打量着对方。而詹宁斯太太也由约翰爵士陪着,穿过过道向客厅走来,嘴里还在念叨着昨天晚上的事。
帕尔默太太比米德尔顿夫人小几岁,和姐姐一点都不像。她个子不高,身材丰满,长得很漂亮,看上去脾气好极了。她远没有姐姐举止优雅,却比姐姐更迷人。她一进门就面带笑容,直到出门前一直在微笑,只有哈哈大笑时除外。她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看上去比妻子时髦,也更有头脑,却不怎么想迎合别人,别人似乎也不容易讨好他。他进门时一副很自负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女士们轻轻点了点头。他匆匆扫了一眼达什伍德母女和她们的房子,就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直到离开时再也没放下。
帕尔默太太恰恰相反,她天生快乐、多礼,而且始终如一。这不,才刚坐下,她就夸奖起达什伍德太太的客厅和里面的陈设了。
“哎呀!多么令人惬意的房间!从来没见过这么迷人的地方!你想想,妈妈,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了多少!夫人(她对达什伍德太太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只是你把它收拾得更漂亮了!你看,姐姐,一切都这么令人惬意!我要是也有这么一座房子该多好啊!你说呢,帕尔默先生?”
帕尔默先生没理她。他只顾看报,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笑着说:“帕尔默先生没听到。有时候他总是听不到我说话,太可笑了!”
这话让达什伍德太太听着新鲜。她从来不觉得别人不理自己有什么好笑的,所以不禁吃惊地看着这对夫妻。
詹宁斯太太则继续大声讲述昨天晚上的惊喜,直到全部讲完才作罢。帕尔默太太想起大家的惊讶,不禁哈哈大笑。大家也再三感叹,确实是不小的惊喜。
虽然詹宁斯太太没有和埃莉诺坐在同一边,她还是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嗓子,仿佛对埃莉诺一个人说话似的:“不难想到我们有多高兴,可是路这么远,我不希望他们这么急匆匆地赶了来。他们要办点事,是从伦敦绕道来巴顿的。你知道(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指了指女儿),她这个时候是不该出门的。今天上午我就想让她在家休息,她非要来,太想见你们了!”
帕尔默太太哈哈大笑,说一点也不碍事。
詹宁斯太太说:“二月份就要生了。”
米德尔顿夫人再也听不下去了,便硬着头皮问帕尔默先生,报纸上有没有什么新闻。
“没有,一点都没有。”他说,然后继续低头看报。
“玛丽安回来了!”约翰爵士喊道,“来,帕尔默,见见这位顶漂亮的姑娘。”
说着他向过道走去,打开前门,亲自把玛丽安迎进屋。玛丽安一进来,詹宁斯太太就问她是不是去艾伦汉姆庄园了。帕尔默太太开心地大笑起来,好像在说她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帕尔默先生抬起头,打量了玛丽安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报。帕尔默太太这会儿又被墙上的画吸引住了,便站起来仔细观看。
“噢,天哪!这些画多漂亮!哎呀!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你看,妈妈,多好啊!实在太迷人了,怎么看都看不够。”说完她坐下来,那些迷人的画好像很快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米德尔顿夫人起身要走,帕尔默先生也站起来。他放下报纸,舒展了一下身体,环视了一下众人。
“你睡着了吗,亲爱的?”他妻子笑着说。
他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看房间,说房子太矮,天花板也斜了。说完他欠了欠身,便和众人一起离开了。
离开前,约翰爵士热情地邀请她们全家第二天去巴顿庄园做客。达什伍德太太不希望在庄园聚餐多于在乡舍聚餐的次数,所以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至于孩子们,她说去不去看她们自己。姑娘们对帕尔默夫妇如何进餐并不感兴趣,也不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别的乐趣,所以也想找借口推辞,便说天气反复无常,明天天气可能不好。约翰爵士却不肯罢休,说可以派车来接她们,反正一定要去。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没有再劝她们的母亲,对姑娘们也是再三相邀。詹宁斯太太和帕尔默太太也来助阵,好像大家都不能接受明天仅仅是个家庭聚会似的。无奈,几位达什伍德小姐只好妥协,答应明天去庄园做客。
“为什么要叫我们去?”客人刚走,玛丽安就说,“据说这儿房租不高,可是不管他们那边还是我们这边,只要一有客人来,我们就得过去吃饭,那这便宜房租的条件也太苛刻了。”
埃莉诺说:“他们经常请我们吃饭,其实和几周前我们刚来的时候一样,都是为了表示礼貌和热情。如果说这些聚会不像之前那么有趣了,那也不是他们有什么变化,得在别处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