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6章 强国 13
天子专程犒赏并力促践土会盟,让重耳倍感荣耀。但一想到家乡的亲人,却早已是归心似箭。复国的艰辛、兴国的劳碌、安邦的责任、封伯的征战,作为一国之君,自己都已担当、已作为、已实现。接下来,他终于可以悠悠然荣归故里、休养生息。勤政之余,也应兼顾琴瑟和鸣;安邦之暇,也应尽享天伦之乐。若不是朝觐周王有所耽搁,他现在早该在铜缇宫与母亲、妻儿其乐融融地团聚了。
会盟一结束,文公便派信使快马加鞭回绛城报告晋军大捷的喜讯,想象着绛城百姓听后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呢!一定也日夜期盼晋军凯旋、亲人团聚的激动时刻。
归程中一日夜里,重耳清清楚楚梦到了瑄儿。梦中的妻子看着他始终微笑着,却一句话也没说。文公的心里也甚感欣慰的,多少年来,一直伴随他的噩梦终于变成让自己愉悦的美梦。他想一定是妻子感应到胜利的喜悦来与他一起在梦中分享的。
无论是年少懵懂,还是青春芳华,亦或是容颜衰老,瑄儿的微笑,始终是他内心的朗朗晴空、煦日暖阳。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初次相识一起窝在仓房爱抚小奶猫,一起在芳华苑尽情玩耍,一起望着星辰许愿,一起烛下对墙戏玩手影,一起静坐学宫凝神听课,一起看子推采药制药,一起在猎场比肩驰骋,一起登顶绵山俯瞰美景,一起在翟国绝处逢生、终成眷属、养育儿女,又一起在颠沛流离中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无论遇到什么困境,瑄儿都是以微笑和果敢面对。人生一切的苦难,仿佛都会在她的微笑中退却、溃散;纵使天地冰封,也会在她的微笑中消解、溶化……
文公醒来,意犹未尽,瑄儿的微笑久久充盈其心,让他满心欢喜甜蜜。想着如今国泰民安,从此以后可以过很长一段平静安闲之日,心中不免满是期待和憧憬。
入国之日,一路上晋国黎民百姓扶老携幼,争先一睹晋侯威仪、晋师风采,交口夸赞周王所赐礼品,用箪盛食物、用壶盛酒浆来欢迎他们爱戴的国君和将士们凯旋,奔走相告国君被封方伯的喜讯,无不面带发自内心的自豪和欣喜,啧啧称赞:“吾主英雄!晋家兴旺啊!……”
回到铜缇宫,步入熟悉的轩昂宫廷,穿过熟悉的楼阁门院,文公的心情欢快而急切,他一心想着快点见到妻儿,告诉她们他回来了!他凯旋了!他受到天子嘉奖了!匆匆奔到寝宫脱掉犀甲,换好便服,文公却一直未见瑄夫人出来迎他,于是问冬青:“瑄夫人呢?夫人在忙啥?”
“国主……”冬青却语气沉重地只说出两个字,便低头不语,俯身跪了下去。
“嗯?”文公心里不由一沉,忙问:“怎么?宫里出什么事了?”
“君父!”文公忽然听到橒姬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回头之际,他看到橒姬披麻戴孝赫然出现在槛外,接着伯倏、仲祺、孟嫣、叔刘也同服而出,一齐用哀戚的泪眼望向他并跪了下去……
文公震惊不已,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软,不解地用眼睛询问冬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青沉痛道:“自国主走后,瑄夫人牵挂战事,与织工日夜赶制蒙马“虎皮”,以至积劳成疾,久延不愈,最后病入膏肓而薨逝。夫人怕国主在外打仗分心,临终嘱咐不让禀知国主。请国主恕小的欺瞒之罪!”
“啊!你说……什么!!!”这一噩耗不啻于晴空霹雳,击得文公瞬间没了任何知觉与思维,石化一般呆立……
少顷,他猛然感到喉咙处涌上一股甜腥之物,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直直地往后一挺,倒了下去,幸亏众人伸手托住。只见文公大瞪双眼,视线似乎穿透屋顶,失神地望向苍穹,欲动无力,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大口大口喘息不止,随后晕厥……
冬青急忙叫太医,早已候在宫外的太医闻声赶来抢救。
橒姬、伯倏、仲祺、孟嫣、叔刘则围着君父大声哭喊……
尾声
伫立悠悠绵山之巅,俯瞰脚下青山嵯峨,翠嶂峭拔;远眺云海缥缈,长空寥廓,晋文公重耳抚今追昔,触景生情,有种置身世外之感。
山,仍是昨日之山;景,仍是昨日之景,而人已阴阳两隔,生死两茫然。
经历越多,他越觉得:人生一切的沧桑荣辱、煊赫辉煌,终有一日会归于平静,如烟消散、如尘湮灭、如水东逝。空留春秋代序、山河静默、流年无声……
不经意收回视线的瞬间,他瞥到山石间有几只蚂蚁正在寻寻觅觅踟蹰而行。这样小小的生物,在人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路人随便一脚便可将其踩死。蚂蚁在毙命的霎那,它们又有怎样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遗憾乃至不舍呢?而对于广阔浩渺的天地,人又何尝不是一只蝼蚁般渺小呢?
找到第一次与瑄儿登顶绵山时坐过的那块青石,他坐了下去。
二十多年过去,那块大青石依然如故。石头旁边的松柏依然挺拔雄健地傲立生长,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苍翠雄奇的绵山美景,注视着流云舒卷、日升月落,注视着天地苍生、人间烟火……
他用小铲挖开一个小坑,从怀中掏出瑄儿曾经送给他的那方丝帕,最后一次端详上面那只手绘的知了,那知了依然栩栩如生,仿佛一扇翅膀便可以飞走。在他心里,或许确实已经飞走了。他将瑄儿编的玉珠手串摘下,包在帕内,埋入小坑。小心翼翼将坑填平,上面压了一块青石封冢。
身着便衣的文公见附近有一名短褐麻履、须发皆白的老农背靠一棵大树正在休息,他慢慢走过去,在老农身旁坐下。
老农看了看他,问道:“老夫看你眼生,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文公笑了笑,点了点头。他看到老农身旁的柳条筐内有各种草药,一一指认道:“牛夕、白芷、柴胡、大黄……老伯今日采了不少草药啊!”
“嗯。小兄弟认得这么多草药,是郎中不是?”
文公摇了摇头,望着山下问:“老伯,现在这山上还能采到石斛吗?”
老伯答道:“老夫在这山上采药几十年了,石斛太少见,又长在悬崖峭壁,采那个太危险。小兄弟是干啥的?”
“不干啥,其实跟老伯一样。”重耳淡淡回答。
老伯捋了捋花白凌乱的胡须,凭借自己沧桑久远的人生阅历说道:“不一样。一看小兄弟就不是受苦人。命好!”
文公莞尔一笑,缓缓说道:“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人是不受苦的。老伯说说……什么是命好?”
“命好,当然就是……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住,还有好婆姨,好车马,好牲口……”
“那老伯有吗——吃的、穿的、住的?”
老农点点头:“这几年赋税少,徭役少,我家里人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那老伯命好不?”
“嗯!怎么不好?我的命比我那死去的老爹好!他要是多挺几年,看看现在的太平盛世该多好啊!……”
文公静静地听着老农说话,俯视着漫山遍野的青峰翠嶂、清溪玉瀑……他不禁想起自己身在乔山时,在老樵夫的指导下,学会挖树坑、栽种、剪枝、育苗的各种方法,学会了分辨白皮松、赤松、五针松、黑松、马尾松等不同的松树品种,还有侧柏、圆柏、扁柏、花柏等多个柏树品种。猜想瑄儿会喜欢哪种树,松树耐寒耐旱、姿态雄伟、高大笔直、坚韧不拔,瑄儿一定喜欢;柏树和松树一样四季常青,且气味芬芳、极耐腐蚀,瑄儿一定也喜欢;枫树形好看,秋季变红后,更加悦目,瑄儿也会喜欢……
那时,为解脱厄运带来的折磨,为安放对瑄儿的思念,他种了遍山遍野数不清的树木,结果瑄儿回来了!而这次,瑄儿却是永远地去了,去了另外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再种一棵寄托哀思和想念的树。
文公领着橒姬,仔细地将一棵棵小松树种下去培土。
橒姬从未种过树,兴趣盎然,一面踩土,一面问:“君父,为什么要种树啊?”
“为你娘亲。”
“君父不是说,我娘亲化作一颗星辰,在天上会永远看着我们吗?”
“对。那是你娘亲灵魂的一部分,化作了圣洁的星辉,另一部分,则消散于宇宙,随风、云、雨、雪,流转游走于天地之间,滋养这土地上的草木生灵。也就是说,我们每种活一棵树,其中必有亲人的灵气凝聚其中,因为她也想与我们为伴,受着心灵的感应,她一定会到我们的树中来,让我们感受她的活力、看到她的茁壮、嗅到她的芬芳。”
“那娘亲就会永远活着,对吗?”
“对!永远活着。在宇宙间活着,也在我们心里活着。”
“那我们为娘亲种多多的树吧。”
“嗯!”重耳看着橒姬认真的样子,欣慰而笑。
橒姬又天真地问道:“我听哥哥们说,他们中的一个将来继承大位,也是明君,是这样吗?”
“不一定,当明君可不容易。”
“何为明君?”橒姬问。
“明君就是……可以让他的国民不必出卖良知,不必变成豺狼虎豹,只凭自己的智慧、勤劳和善良,就可以过得很体面、很快乐。”
“哦……”
从绵山回到铜缇宫那日,已是午后,文公正在书房内一面休息一面阅读,冬青进来禀道:“国主,门外有一名……故人求见。”
“故人?让他进来。”
少顷,文公感到有一人走入书房,在门口停住脚步,半晌不说话。
他抬起头,见是一名女子!
他仔细端详来者,寻思是何时何地故人,那女子也在凝视他……
重耳记忆猛地豁然开朗,他不禁惊讶地站起身来。
他认出,来人正是——齐国姜玫!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