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所以,先生是找好下家了?”石卿旁敲侧击。
“既然您已经猜出,那鄙人就不隐瞒。”徐世铭微笑道,“您看,我让您在这站立许久,实在无礼,惭愧,惭愧。不如换里屋坐坐吧。我和您算是故交、知音,呃,也不怕您污了寒舍。”
“您也站了许久,实是鄙人有愧。那就进屋吧。”
他们携手步入里屋。侍者奉上两碗茶,徐世铭顺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并唤一人把门合上。“您找到新靠山了?”门刚关,石卿就好奇地问。
徐世铭诡秘一笑:“前日太后特地召见我,问我是否需要一官半职。我说需要。她说,她有一事相求,若事成,必有重赏。”
石卿双目闪烁,思前想后,突恍然大悟:“她现在手上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皇子。既是恳求您这位臣子……莫非是改朝换代?”
“正是。”徐世铭笑道,“她说,当今圣上不行正道,贿赂臣子,言而无信,无嫡庶之别,胆大妄为,不能为人君。如今太子已死,他又沉疴在身,不如当机立断,扶苏剑成登基,要挟今上退位。”
“这怎成?那么多臣子,效忠今上者不少,怎可能迎立新君?”石卿既喜又惊,喜的是有人与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惊的是这一想法太过大胆,有人先于他提出,委实令他惊骇。
“不少?你在说笑吧。昨天我去上朝,见皇上罢朝,就打道回府。路上,见有位大臣站在墙边,低着头,边擦泪边自言自语。我凑上前偷听,幸好他声音不小,被我听去了。您猜他说什么?”
“担心皇上安危?”
“哪里。他说,皇上就是不听谏言,一意孤行,才会惹上祸事。如今又见不到大臣谏言,想让他收回成命都难。”他刚说完,石卿就双目圆瞪,问道:“这是哪位……这么胆大的么?”他声音抖动,眼神是好奇而非恐惧的。
“这我可不便透露。不过他是某部尚书,将来若新君即位,他也不会受亏待。”
“是么……”石卿心有所动,“要是我……等等,我不是尚书啊。”
“你上面不是有尚书么?”
“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整日派人打听皇上安危,要是听说今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必是长吁短叹,涕泪涟涟。”
“你劝不住他?”
“我劝他?他三天两头和我过不去。”石卿突然骂骂咧咧。
徐世铭略略猜出些端倪,但还是故作高深地问:“他不是向皇帝力荐你么?”
“力荐?”石卿说,“我在皇帝面前说他好话,他居然拒绝,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话说,我、他、还有你,同殿为臣,他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徐世铭说,“此人说话耿直,为人不识变通,必是我俩的祸害。”说到这里,他双眼突然放大,仿若面前出现了什么招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事成必除之,对不?”石卿似有所悟。
“是。”徐世铭咬紧牙关,唇缝里迸出这个字。
“啊?”石卿心中,胆怯之感突然占了上风。“他好歹提携过我,没有他的帮助,我坐不上今日的高位。如今为了……我要害死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抱着头,全然不顾将军仪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对了,”他这一坐,反而触及他的一些心事。“我是给皇帝身边的家伙,打倒在地的。”
“哪个家伙?”徐世铭问。
石卿一肚子委屈,又愤愤不平,就把自己之前经历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徐世铭。说完,他还添油加醋:“我以为,这龚诚和教坊司那位,关系匪浅啊。”
“怎可能,”徐世铭说,“宦官和教坊司的关系匪浅?想多了,没准只是龚诚那小子爱管闲事。你也知道,你这好色的名声传太远了,他一宦官,肯定妒忌,想找您的茬。”
“那他早不找晚不找,偏拣这时候找?”石卿左思右想,突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懂了,他没准以为皇子病死,皇上病倒,是我的过错。所以故意挑事,不是吗?”
“你这想法……不错,石卿,难怪胡尚谦乃至皇上如此看好你,你的领悟力非同一般啊。”
“所以,必有人从中作梗?”
“一定。”徐世铭奸笑道,“而且那个人,你我皆知。”
“不至于,不至于。”石卿一时怯懦了,“他还年轻,又优柔寡断,体弱多病,能做什么?”
“不能?”徐世铭道,“他贿赂众朝臣,这种事,先帝能做?”
听了这番话,石卿眉头猛皱,心下一紧。那个缠绵病榻的皇帝,仿佛成为了他最大的敌人。“所以……他会阻挠我么?”
“必然,”徐世铭挑唆道,“此时不除,等他病愈,必会惩治你。”
“不会吧?”石卿又问,“他对我向来重视,绝对不会加害于我。”
“他重视你,还是重视胡尚谦、龚诚?三思啊。”徐世铭说。
石卿左思右想,觉徐世铭所言有理。他问:“那我们当如何?”
“这还用问?”徐世铭道,“苏剑成有皇太后扶持,登基并非难事。但是,无军队参与,此事必不能成。”石卿抹汗道:“我只是大将军,胡尚谦是兵部尚书,无他支持,军队未必会倒戈。”
“胡尚谦未必做得久。”徐世铭提醒他,“新皇若能上位,他的尚书位子,顷刻不保。”
“是吗?”这下,石卿茅塞顿开,“想我一直被胡尚谦压着,这也好,待我大业成功,可以让他看看我的厉害!”这句话,他是自言自语说出的,不过声音略大,被徐世铭听去。徐世铭接话:“好事,好事。不如我们明日就到李太后处慰问她,还得见见小皇子,看他长得多高、多大。”
“皇子?”
“先皇之子,怎么不是皇子?”徐世铭反问。
“好……要不晚上见她?”石卿道。
“白天。”徐世铭说,“白天若皇帝继续生病不上朝,那我们进去,也无人窥伺。多好。”
石卿掩口而笑:“很好,很好。当机立断呀。”
他俩又商量几句,很快把大事议定。
翌日,两人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皇宫门口,而且,他们差不多同时下车,见了面,刚好能相视一笑。不单能相视一笑,眼神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皇宫门口除了他们,还聚集了大群朝臣。这群人聚在一起,大声嚷嚷。
两人不约而同的凑上去,听见他们正说:
“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将来怎生是好?”
“要我说,这便是报应,费这么大劲,还给我们塞钱,说要撤换太子,这下可有的是苦受了。”
“我感觉皇帝是命不久矣,哪有不上朝这么多天的?先皇也不曾如此怠政。”
“瞎说,你怎把今上和先皇比较,不要命了?一个个净说些闲话,扯东扯西,还是想想奏本该写什么吧。”
“我有奏本。”一个人声打断了大家的争论。说话人是王长直。他挥动着手中的奏本,说:“这奏本,无论如何,我得向陛下上奏。”
“什么奏本?”杜源凑上来问。
“要求皇上收回成命,早更太子,复迎先皇幼子回东宫。”
“啊?”杜源大吃一惊。其他朝臣,也用质疑的目光盯着他,有的甚至斜着眼睛。“皇上会否答应?”杜源问,“太子刚走,皇帝就一病不起,连丧事都不肯出席。我以为,这绝非巧合,乃是皇上受不了太子之死,忧心自身难保,这才病倒的。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向皇上递奏本,他能接受不?”
“杜尚书,”这时,有人打断了杜源的话,大家抬眼一看,不是胡尚谦又是谁?此时,他正走上前,义正辞严地说,“皇上目前虽不能临朝,但仍未驾崩,内廷事务尚能周转,说明他意识尚清楚。若是这时递奏本,怕是会刺激到皇上,令他心神不定,影响理政。如果理政受阻,我们上上下下这么多大臣,都得受牵连。”他这一说,大臣们又举棋不定。想想王长直的决定,以为有理,掂量掂量胡尚谦的话,又怀疑他说的对。站在一旁观察局势的石卿和徐世铭,则暗暗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呃,”王长直见他俩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便迎上前,“石将军,想听听您的高见。”
石卿尚未言语,徐世铭抢白道:“昨晚我和他约谈一次,他说正为皇上缠绵病榻而悲伤,不知如何是好。”石卿也顺水推舟,“是、是”说道。“石将军,平日见你上战场刚毅果断,怎么今天支支吾吾的?”王长直大惑不解,随口问。
“现在不是在战场上,王大人,您让我歇息歇息吧。”石卿摆摆手,故意摆了个不好的脸色,打发王长直走开。王长直见石卿双眼下垂,又扫了眼徐世铭的神情,见他也有不安之色,料想两人定是牵挂皇上过深,以至面有难色,于是撇下一句:“难为你俩有此忠心。”就走开。他一边走,一边想:“平日看徐世铭与皇上挺不对付,怎么今日如此忧心忡忡呢?”
大臣们在门口又七嘴八舌了一通。过了不知多久,门打开,走出个人。众大臣抬起头,见是梁安,明白皇上又不能上朝了,彼此对视会意了一回。石卿发现是梁安,窃喜,拉住徐世铭的衣袖,冲他耳语了几句。徐世铭听完,斜睨石卿一眼,满脸不解,问:“找他有用?”
“最起码我们在宦官里多个照应。”石卿低语。
梁安高声说,龙体不安,今日不能临朝听政。顷刻间,门外众人除了唉声叹气,也无可奈何,只好缓步离开。这里的“众人”,其实并不包括石卿和徐世铭。他们见众人垂头丧气,摩拳擦掌,以为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他俩没先进宫门,一人前一人后,径直走到王长直面前,装出随意的样子,问:“王大人,请问,您为何不递奏本?”
王长直笑道:“我想了想,皇上身体欠安,还是先不打搅为好。”说完,他摇摇头,握着奏本走开。两个人朝对方使个眼色,然后朝宫门走去。
他们被两个侍卫拦住。侍卫例行公事,问:“你们所为何事?”
石卿抢白:“在下有军务,事情紧急,得同皇上晤谈。”
一名侍卫急道:“大人,您刚才没听到话么?现在皇上病势危急,多日不上朝,怕是不能见人。”
石卿笑道:“那我身为朝中重臣,向来与梁安、龚诚等人来往甚密,就不能进去见一见他们么?”
侍卫认识他俩,转念一想,此言有理,皇帝几天几夜不出来也罢,怎能让大臣几天几夜不见皇上?“哦,快进快出。”侍卫一边低头细语,一边打开城门,放石卿进去。徐世铭紧跟后面,被侍卫一把拦住。
“您就别进去了吧?”侍卫脸上挤出个奇怪的笑。
“这……”徐世铭愣住了。石卿慌忙打圆场:“徐大人也有急事。您想,皇帝病重这么多天,总有人要进来说两句话,是不?”
侍卫心下糊涂:“怎么他们这般急切?”但见两人面有难色,以为他们有急事,觉着把人拦外面,也不是办法,到时皇上身体好了,觉察到,怪罪下来,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进去吧。”侍卫招招手,让徐世铭跟进去。徐世铭抿嘴一笑,仰头进门。
他们进了门后,二话不说,奔向后宫。走进后宫,没走多远,环顾四周,见侍卫宦官都没注意到他们,便私下商定分头行事。石卿与皇帝来往甚密,就去找梁安。徐世铭是文人,有些口才,就去找太后。
很快,几个人就在太后寝宫里见了面。石卿是在皇帝寝宫外见到梁安的,他们见面时,梁安正在宫外徘徊,低着头,晃动着身躯。石卿走上前,试探道:“你不在里面陪皇上,在外面乱跑作甚?”
梁安抬头,见是石卿,如同见了熟人一般,苦笑道:“照顾皇上有唐妃,管正事有龚诚,我能干嘛?”
“就龚诚一个人吗?”石卿感到意外,他以为如今政事繁忙,起码也得两个人通力协作。
“是,”梁安说,“我和他不对付,算了,出来透透气。”
“透气?”石卿说,“要不我带您去个地方?最起码,能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别被龚诚等人三天两头踩脚下。”
“做什么?”梁安虽心有所动,但嘴上犹犹豫豫,“皇上那天好了,朝我问这问那,我该怎生是好?”
“您先去去就是,我和皇上来往已久,皇上也照顾我,我还能把你怎样?”石卿奸猾地盯着梁安,眼神和表情中既有威胁,又有诱惑。他心下想着:“等事成,皇帝没准都不在了,你还需要胆战心惊么?”只是,他不会把心中那点小算盘摆在脸上,好歹面对的是个有位有权的宦官。
“那就去。”片刻过后,梁安点头答应。“石将军聪明伶俐,朝野皆知。他能给我好处,我何苦推三阻四呢?”他心下平静很多,转过身,乖顺地跟在石卿后面。石卿向左走,他向左转,石卿向右走,他向右转。兜兜转转,一路站在了李太后寝宫门口。梁安见到大门,双腿微微发软,不自觉牵上石卿,说:“您带我见太后?”
“是的。”石卿一板一眼地说,音调中毫无之前的那些做作。
“啊?”梁安呆了,“您别带我到这儿。”
“为什么?”石卿问。
“皇……”梁安结巴了一会,终于吐出心声,“皇上和唐妃娘娘向来与太后不和,我和她见面,被他们知道,岂不自取其辱?”
“现在几个人会辱你?你都能在院里闲逛,有人怪罪你不?”石卿如此挑拨,梁安哪里架得住?他在石卿的眼皮下,缓缓走入屋内。石卿和他走成同伴,看似平起平坐,其实是监视。
宫里,除了李太后和几位宦官,还有苏剑成——坐在靠边的一个地方,身边立着万淑儿,她垂手而立,面无表情,双眼紧盯着太后,看上去非常认真。徐世铭早已等在那儿,他见到石卿和梁安,扭头冲他们轻轻一笑,又回头望着太后。出人意料的是,吴太后也在宫内,一脸的老实巴交和顺从。
“刚,”李太后轻咳一声,继续说,“徐爱卿已经向老身禀明来意了。你们这些大臣、宦官,难得见老身一次,老身万分感谢。”
“哪里,”徐世铭话多,“要不是当今圣上缠绵病榻,臣也没有觐见太后的机会啊。”
“是,”徐世铭话音刚落,梁安便上前抢白,“平日里,在下天天围着皇上打转,出门透点气都难,现在皇上一病不起,在下总算能亲见太后尊容,诚惶诚恐。”说完,他双膝一弯,打算磕个响头,却被李太后一声“不用”,拦住。
“废立太子之时,有人作乱,我便料想这是不吉之兆,谁想天命难违啊。”李太后慈祥地说。
吴太后连声应和。李太后扭头道:“妹妹,你应和什么呢?”
“妹妹教养无方,教出一逆子,难堪大任。妹妹以为,姐姐肯扶先帝之子登基,甚好,妹妹也可收其为义子,专心教养之。”吴太后说完,平心静气地瞥了一眼苏剑成,这孩子正紧贴万淑儿胸脯,一心一意地吃手指。他猛然“嘿嘿”一笑,在场大人们看了,齐刷刷地憋住笑。
徐世铭明白两太后的心思,可他想做个姿态,便诚恳地说:“太后,我等今次前来,是希望重立太子,非为其他。先皇之子乳臭未干,若贸然临朝,恐为天下所笑耳。臣以为应徐徐图之,等其熟识帝王之道,再找个借口登基也不迟。”
“老身都懂,也不会怪罪你。”李太后笑了,“可当今皇上不临朝,不理政,供着他做什么?不如早立新君,平天下之忧。你们众位大臣,也可以同心同德,一同辅佐。你想,多少先帝,是在他这个年龄继位的呢?”
徐世铭点头称是。其余几位都知道两人在演戏,交口称赞他们明智。所谓“宜早不宜迟”,他们屏退无关人员,关紧门窗,七嘴八舌,便把政变的事项商定。政变就选在两日后的夜晚进行。梁安与宦官们打好招呼,石卿说服众军,李太后可送苏剑成登基。过了这夜,李太后便破掉女人不得干政的规矩,亲自上朝堂晓谕众臣,徐、石等人可见机行事,顺水推舟。几个效忠苏中钰的,都得除掉。龚诚身为亲信宦官,更要除之。若有人效忠皇上,派兵杀掉即可。
“其实没多少人会效忠。”李太后说,“他年轻气盛,这般行事,能拉拢多少人呢?”
最后,政变的确发生了,照这个计划发生的。当苏剑成坐在龙椅上不断扭动时,苏中钰熟睡未醒,唐妃靠床架坐着,双目紧闭。她筋疲力尽,竟然在这里,不由自主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