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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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八道湾十一号

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十一号,是一处面积约四亩的大宅院。1919年7月,鲁迅以三千五百元购下了此宅,同年底,鲁迅的母亲、夫人朱安,及周作人、周建人的全家陆续搬至于此。

这是鲁迅在北京住得最长的私宅,也留下了诸多可以感怀的故事。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故乡》以及第一本小说集《呐喊》诞生于此,他的译文集《桃色的云》《工人绥惠略夫》《爱罗先珂童话集》,及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上卷,也在这里完成。但1923年8月,鲁迅和周作人失和,搬出了八道湾,直到1967年周作人去世,八道湾十一号院的主人,一直是周作人。

周作人生于1885年1月16日,比鲁迅小四岁,初名櫆寿,字星杓,他后来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时,改名作人,一直沿袭到老。他的笔名颇多,尤以知堂、启明(亦作“岂明”)等知名,所以世人也每每称之知堂老人。又因为是鲁迅的胞弟,排行老二,遂又有周二先生之称。

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吧,周作人常称自己的书房为苦雨斋,这个名字在文坛渐渐响了起来。查俞平伯、钱玄同等人日记,苦雨斋出现的频率颇高,几乎成了八道湾的代名词。周作人也戏称自己是苦雨斋老人、苦雨翁等。

之所以将此取名为苦雨斋,乃是因为周作人住的小院地势过低,每逢下雨,积水难排。1924年,周作人在《苦雨》一文中,曾有过解释: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得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1]

苦雨斋系周作人读书写作的地方。那间房子原为鲁迅住所,很有一些情调。周作人后来会客,一般都在此处。从1920年至1945年,造访过这里的文人颇多。查鲁迅、周作人日记,人员有宋紫佩、许季上、齐寿山、孙伏园、张凤举、萧友梅、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郁达夫、徐志摩、胡适、许钦文、马幼渔等。此外,川岛、江绍原、俄国诗人爱罗先珂,也曾住在这里。鲁迅离开八道湾后,那里仍是友人聚会的场所。1924年元旦,到周宅的客人有:马幼渔、沈士远、沈尹默、张凤举、徐祖正等;1925年元旦聚会者是:钱玄同、马幼渔、沈士远、沈尹默、张凤举、陶晶孙、川岛、孙伏园等。直到三十年代,到周宅者,大抵这些人物。关系较密的,又多了废名、俞平伯、江绍原、沈启无等。气氛较之先前,没有多大差别。除了元旦的大聚会外,每月还有零星的小聚,地点也大多在八道湾。自从周作人将此处称为苦雨斋后,它几乎成了沙龙的代名词了。

1926年,在为《狂言十番》写的序言之后,周作人的笔下出现了苦雨斋字样。此后写文通信,落款或为“苦雨翁”或“苦茶庵”。一个“苦”字,外化着作者的心境,那里也隐含着自己的无奈吧。中国的隐士和遗民,常爱在诗文中用“苦雨”这类意象。晚明的伯子《与李咸斋》云:“今苦雨连旬,云生窗户,岩溜噪耳欲聋……”晚清的罗振玉1916年2月6日在致王国维信中说:“今日苦雨而无风,不知舟行如何。”文人们喜谈“苦雨”,正像吟风弄月,不过心绪的闪光,难说有什么独特的深意,只不过于此可感受到别样的情调而已。周作人后来以“苦雨翁”自娱,其实也有点笔墨游戏的意味儿,书信、文章之后的署名,也印有他性格的一面。这与他的文章内蕴,还是相吻合的。

往来苦雨斋的人物,大多是京派文人,趣味、爱好相似,又多不谙政治,是一些颇有学识的人。这里的核心人物是周作人,其次为钱玄同。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刘半农、马幼渔等是平辈的,俞平伯、废名等,则对上述诸人,执弟子礼。不过他们并无精神的界限,彼此以友人称之。说其系挚友,原也对的。除江绍原等极少数人有留学美国的文化背景外,众人大多留学过日本,或求学于北大、燕大,东方气息很盛。与胡适那个圈子,和后来金岳霖、林徽因那个圈子比,格调是不同的。这个沙龙的文化情调,无论在左翼文人眼里,还是西洋学堂毕业的人眼里,均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讨论的问题,研究的对象,至今在学术界还是清冷之学。

八道湾十一号院是个清幽之所。谢兴尧在《回忆知堂》一文中,曾这样描绘过对它的印象:

周的住宅,我很欣赏,没有丝毫朱门大宅的气息,颇富野趣,特别是夏天,地处偏僻,远离市廛,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感觉清爽。进入室内,知堂总是递一纸扇,乃日本式的由竹丝编排,糊以棉纸,轻而适用,再递苦茶一杯,消暑解渴,确是隐士清谈之所,绝非庸俗扰攘之地。[2]

后来结识过周氏者,对苦雨斋有各种各样的描述,任访秋、李霁野、张中行、文洁若、邓云乡等,都从其间感到了别样的气息。看文人对八道湾的追忆,多有一种神往的感觉,其间的话题,多种多样,内涵不一。苦雨斋是个难以说清的存在,惟其如此,才引来各种人的复杂的评说。我有时翻阅周氏兄弟的著作,以及同代人的书信、日记,不禁有种走进其中的渴望。但往往不得要领,好似隔膜着,看不清其中的面目。可是我们倘欲了解中国现代文化史,又不得不在这里驻足。“五四”之后中国的文化史,有许多是与此紧密相关的。

在一个深冬里,我和一位友人造访了西城区的八道湾。那一天北京下着雪,四处是白白的。八道湾破破烂烂,已不复有当年的情景。它像一处废弃的旧宅,在雪中默默地睡着。那一刻我有了描述它的冲动。可是却又有着莫明的哀凉。这哀凉一直伴着我,似乎成了一道长影。我知道,在回溯历史的时候,人都不会怎么轻松。我们今天,也常常生活在前人的背影下。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