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年代(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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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超然一把抓住那男人手腕,拽着对方往外便走,那个女人惊呆了。

林超然拽着那男人走出办公室,王志等工人也赶到了办公室门口。

王志:“超然,你这是何必呢,这多不好!”

林超然这才放开了对方手腕。

对方揉着手腕,对王志生气地说:“就是他?冲他这德行,谁的人情都没用,门都没有!”

林超然也不听对方的,也不理对方了,大步走到货堆前,指着一个麻袋对三个小青年说:“帮我上肩!”

他们看看王志和那男人,往后闪。

林超然又对王志说:“你帮我!”

王志走到他跟前,小声地说:“你再怎么也没用了,人家都把话说绝了,拉倒吧。”

办公室里那女人也走出来了,她站在门口,看到林超然将王志推开,弯下腰,抱住麻袋一用力,自己将麻袋扛上了肩……

林超然一手叉腰,一手扶麻袋,绕着卸货站台小跑一圈,站在那男人和那女人跟前,说:“我要使你们明白,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绝大部分知青干部不是靠耍嘴皮子当上的,首先是靠干活干出来的!”说罢,又绕起圈来,众人看呆了。

王志对那男人和女人说:“我刚才忘告诉你们了,他当了营长后还进山伐过木,抬过大木呢,他什么累活都干过!”

林超然又绕了一圈,站在那男人和那女人跟前,请求地说:“我妻子怀孕了,我们以后的三口之家得靠我养活,我老父亲六十多了,还在江北干重活,我得让我老父亲歇下来吧?我岳父家三个女儿,都是返城知青,目前还没有一个工作的,我希望能替我岳父母分担一点儿负担……我……既然你们这儿缺人,我需要这份儿活!”

那女人:“快放下快放下,有话别这么说啊!”

三个小青年赶紧上前,从林超然肩上接下了麻袋。

而那男人,却一转身朝办公室走回去。

王志:“你看这,超然你这不是自找受累嘛!还白受累!那位爷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在他的权力范围以内从来说一不二。”

那女人:“王志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这个副主任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你这位战友,我看行!”

那男人却在办公室门口站住了,喊:“王志,来!”

王志赶紧跑过去。

一间临时教室里坐着些返城知青,都是准备来年考大学进行补习的,有点儿像早期的“新东方”的意思。其中也有静之,她坐在一个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看课本。

陆陆续续还有人进入,一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在她旁边坐下了。

小伙子:“你来得挺早。”

静之:“我哪次来得也不晚啊。”

小伙子:“什么书?”

静之合上书让他看书皮儿,竟是一册非常旧的《英语单词练习》。

小伙子:“还会考英语吗?今年没考,明年肯定也不会吧?真考的话,我看教育部又该砸烂了,全中国有几个人会英语啊!”

静之:“别紧张,今年肯定不考英语,也不会考任何一门外语,我是自己产生了兴趣。中国宣布向世界敞开窗口,我想将来英语会在中国逐渐热起来的。跑好几家图书馆才终于借到这么一本,还是建国初期的版本,笨鸟先飞嘛!”

小伙子:“你可不笨。连老师都多次表扬你学得快,领会能力强。你刚才的话,更加证明你不笨。”

静之笑了:“爱听。哎,你姓什么来?”

小伙子:“好伤心。我以为自己已经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韩信的韩,记住了。”

静之:“哪个工厂的来?”

小韩指指工作服,右上方印着“哈酱”两个字。

静之:“‘哈酱’什么意思?你是……做大酱的?”

小韩苦笑摇头。

静之:“豆瓣酱?甜面酱?辣椒酱?……”

她问一次,他摇一次头。

静之:“那猜不着了。”

小韩:“你猜得我更加伤心了。我在酱油厂上班。做酱油的,论起来比做大酱的高等一点儿是吧?”

静之:“这么一会儿使你伤两次心了,对不起啊!”

小韩:“我们厂的青年工人都不爱穿这件工作服,即使穿也是外边再套一件衣服,或者干脆用块胶布把‘哈酱’两个字贴上。我是不在乎了,反正以后要上大学了。”

静之:“这么有自信?”

小韩:“去年都考过一次了,摸点儿门了,现在信心满满。目标确定了,自信很重要。”

后排有人说:“看,老师来了。”

两人抬头望去,见老师进入,也用目光在同学中寻找谁——那老师不是别人,是何春晖,还穿见何校长时那一身。

何春晖的目光落在静之身上,彬彬有礼地说:“何静之,请出来一下。”说罢,自己先出去了。静之在大家诧异目光的注视之下也走了出去。

何春晖:“你父亲是师院附中的校长?”

静之点头。

何春晖:“你有个姐,叫何凝之?”

静之:“我有两个姐,她是大姐。”

何春晖:“我在兵团时,你大姐曾是我那个连的副指导员。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请你交给她。”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静之,静之接过,两面看看,见封了口。

她疑惑重重地望着何春晖。

何春晖:“不是你想的那种内容。但这封信对我很重要,你必须亲自交给你大姐。”

静之值得信任地点点头。

教室里,何春晖已在上课。

他语调平缓自信,很有风度地说:“中国正处在四九年以后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我认为,中国之当代史将从此呈现不同于以往任何时期的拐点。几乎每一个人都难以预见这拐点将中国引向何处,但有一点也许是注定的,即中国不太可能重新回到老路上去了,因为最广大的人民厌倦了。上一堂课我们讲了马恩列斯毛对历史形成的某些思想,这一节课,我想介绍一下区别于政治家们的,某些人类著名的文化知识分子的历史观,诸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的,以及鲁迅、胡适、陈独秀、林语堂的,为的是能够使大家对所谓历史有多角度的认识。大家交学费,我当尽自己所能,使大家多获得一些关于历史的知识……”

门突然开了,闯入几名警察,顿时一片骚乱。

一名警察:“都不要紧张,坐着别动。没大家什么事。”

另一名警察走到何春晖跟前,板着脸说:“请您跟我们走。”

何春晖:“我犯法了吗?”

对方:“会有人替我回答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春晖被带走了。在门口,他转身朝静之望了一眼。

听课的人们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大概因为他讲了不该讲的吧?”

“不至于呀,我也没听他讲过激的话呀!”

“那是在咱们这儿,谁知他在别处都讲了什么呢?”

“他刚才不是正要讲胡适、陈独秀、林语堂吗?”

“那又怎么样?他们也都是和鲁迅一样著名的近代人物,又不是汉奸卖国贼!”

“谁说的谁说的?”

“我!不但不是汉奸卖国贼,还都是大大的爱国主义者!”

“反动!中国还没替他们平反呢!”

“你说谁反动?你说谁反动?你他妈才反动呢!”

“你他妈的!”

于是有两个男的动起手来。于是有劝架的,帮腔的,乱成了一团。

天又黑了。静之和小韩走在路上,小韩推着自行车。

静之:“天挺冷的,你先骑上自行车走吧。”

小韩:“情愿陪你一段儿。哎,老师在门口为什么看你一眼?”

静之装糊涂:“他看我了吗?我没注意。你认为他为什么被带走了?”

小韩:“其实别人说的都不对。基本上和他讲的内容没什么关系。他讲的够谨慎的了,我在别处听别人讲过政治、文学,某些人比他讲的犯禁多了。”

静之:“那为什么?”

小韩:“想考大学的人多了,需要补习的人也多了,那么这种补习班就多起来了。可绝大多数,既没经工商部门允许,也不向工商部门交税。站在工商部门的立场来看,毫无疑问是非法的。”

静之:“这倒也是……可你怎么知道的?”

小韩:“我父母都在工商部门工作嘛。本来我想提醒他一下的,可又觉得太唐突。几次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再一想这地方挺偏,估计工商的人不会摸来。”

静之:“可把他带走的不是工商是公安。”

小韩:“工商不是无权抓人嘛,所以类似的行动,都是出动工商的车,由公安的人配合。要不是觉得他知识面儿挺广,讲得认真,我是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补习的。”

突然,有人拦住了他俩去路,是那个戴滑冰帽的小青年。

滑冰帽:“何静之,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静之:“又是你!我那天不是给你说法了吗?”

小韩识趣地推自行车走到了一旁。

滑冰帽:“你那天给我的说法我不满意!”

他从兜里掏出了纸条朝静之一递:“你写的,你贴的,我怀着极其认真的态度对待,你不以同样认真的态度来对待,那是绝对不行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静之接过纸条一看,见是她的征婚小广告。她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了,呆看一会儿,有主意了,笑了。

静之:“小家伙,你看!”

滑冰帽:“我不是什么小家伙,满二十了!”但还是凑过去也看起纸片来。

静之:“看清楚,下边的时间是六月三日,对吧?现在都十二月份了,再过几天一九八〇年了。半年多日子里,我的情况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你呢,晚了,明白?”

滑冰帽:“只要你没结婚,那我就不晚。”

静之:“我结婚那也没必要向你打报告哇!小韩,过来一下。”

小韩推自行车过来了。

静之对滑冰帽温柔地说:“小老弟,向你介绍一下,他是我丈夫。”

小韩一愣,静之向他暗使眼色,他会意了,点点头,礼貌的微笑。接着,一只手臂搂住了静之的肩。

滑冰帽看看静之,看看小韩,自言自语:“骗我,半月前在你家门口那儿,一个搂着我的大哥说,你是他老婆呢……”

静之:“这……这不又过了半个月了嘛!”

滑冰帽:“姐,你也不能太……”

静之:“姐是个没长性的人。”

小韩:“对。她水性杨花。”

静之:“是啊是啊,我是有点儿水性杨花。天生的,没法子。再说,半月前那位也配不上我啊。我俩还比较般配,是吧?”

滑冰帽看看他俩,一转身跑了。

静之长出一口气,抹抹额头:“我都快出汗了!”

小韩:“怎么回事?”

静之:“主要是我不对。六月份那阵子,我一时找不到人生方向,迷茫、失落、怨天尤人,于是呢,写了几张自嘲式的征婚小广告贴在了几个地方。半年多没人理我那茬儿,半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心一意要跟我谈恋爱。当时别人帮我把他打发走了,不承想他不甘罢休,盯上我了……”

小韩:“那就谈呗!”

静之:“可他还不到二十岁!高三毕业没找到工作,在家闲待着呢!”

小韩:“我看,你还想通过那小广告,开社会一次小小的玩笑吧?”

静之:“有那么点儿意思。时代开了我们许多玩笑,就不许我们也开开它的玩笑了?只不过不承想,最后还成了开自己的玩笑!”

她将手中小广告揉成一团,一挥胳膊扔得远远的。

小韩:“这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静之:“别幸灾乐祸,求你帮个忙。”

小韩:“只管吩咐。都假装过你丈夫了,还有什么忙不能帮啊!”

静之:“我想再去几个地方看看,如果还有我的征婚启事贴在那儿,得撕下来。”

小韩:“愿意效劳!”

小韩用车驮着静之来到一处贴启事的地方。他俩寻找着,终于发现了,两人齐动手往下撕。很不好撕,只能一点点撕。

两人又来到一处地方,分头看两根电线杆子,走到一起,相互摇头。

冬日的夕阳也很红很大。有人从江桥台阶上走下,慧之也从江桥台阶上走下,她发现栏杆上挂着些有框的大大小小的油画,有风景画,有静物或动物画。有的画被卖画人捧着;有的画摆着,不知卖画人在何处。

而不远处,有下棋的,有围观的。

慧之被吸引着,观赏起那些画来。

一个男孩捧着一小幅的油画。慧之站住了,看得出她喜欢。

慧之:“多少钱?”

男孩:“十元。真想买,可以便宜点儿。”

慧之:“想买。”

男孩:“那你等会儿,千万别走开!”男孩说完捧着画跑了。

杨一凡在江边画铅笔素描。男孩跑来,高兴地说:“有买卖!”

慧之在望着江面——那一段江面很美。她听到咳嗽声,一转身,见跟前站的是杨一凡,肩挎画夹,画已由他捧着了。

慧之一愣,有点窘地说:“没想到是你……”

杨一凡倒很大方:“我也没想到,但认识你也不能白给你。”

慧之:“我没打算白要……怎么,那些画没人守着?”

男孩:“都由我守着呢。”一指下棋那伙人:“他们都在那儿。如果巡警来了,没理由抓他们,也不会抓我,只会把画都没收了。”

杨一凡:“抓进去得办学习班,被教育过了,还得单位派人去领。谁也不愿被抓进去啊,而画嘛,可以重画。”

男孩:“你俩别扯闲话啦,快谈价吧,万一转眼巡警就来了呢?”

杨一凡:“真想买?”

慧之:“挺喜欢。”

杨一凡:“挺喜欢那就算了,我的画只卖给很喜欢的人。”

慧之:“很喜欢。”

杨一凡:“很喜欢那可以考虑,你想便宜多少?”

慧之:“我看我有多少钱。”掏出钱包看看,沮丧地说:“对不起,不买了——我钱包里总共才三元五角钱。”

男孩不满地说:“你倒是先看看钱包啊!”

慧之:“我发誓,改天一定来买下。”

男孩:“发誓有什么用啊!也许天黑之前被别人买走了,那你多遗憾?说不定还可能被没收了呢!家离这儿远不远?不远回家取钱去,我保证在这儿等!”

杨一凡:“钱。”伸出了一只手。

慧之:“可,我不能……我这不是等于……”

杨一凡:“快。”

男孩:“我反对!熟人也不能这么便宜!那你才能给我多点儿提成啊!”

杨一凡:“闭嘴。亏不了你!”

慧之将三元五角钱全给了杨一凡。

杨一凡:“这五角钱你留着乘车。”还给了慧之五角钱,将三元钱都给了男孩。

男孩接过钱,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我从中午站到这会儿才挣到第一份提成,我容易吗我?!”

杨一凡朝慧之递画:“归你了。”

慧之愣怔着。

杨一凡:“反悔了?”

慧之:“不是不是……”

她接过了画。

杨一凡:“你俩都满意了?”

慧之点头。

男孩:“忒满意了!”

杨一凡:“早点儿回家吧啊?”

男孩点头。

杨一凡又对慧之说:“再见。”说完,一转身扬长而去。

慧之默默望着他背影。

杨一凡在前边走,慧之捧着画在后边跟着。

慧之:“哎!”

杨一凡没反应。

慧之:“杨一凡!”

杨一凡这才站住,转身,奇怪地说:“真后悔了?”

慧之:“我明明占了大便宜还反悔呀?想跟你一块儿走一段路……”

杨一凡:“为什么?”

慧之:“聊聊。”

杨一凡:“为什么?”

慧之:“了解了解你。”

杨一凡:“为……”

慧之:“你那么多‘为什么’啊!”

杨一凡不好意思地笑了:“行。我允许你了解我。”

两人并肩走着。

慧之:“你是北京知青,落户在我们哈尔滨,情愿吗?”

杨一凡:“落户在哪一座城市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一座城市绘画能成为我的工作。”

慧之:“绘画对你那么重要?”

杨一凡:“绘画是我永远的初恋。”

慧之:“你的话说得太……”

杨一凡站住:“太不正常了?”

慧之连连摇头:“你误会了。我是想说,你的话太感人了!”

杨一凡:“太感人了?我自己怎么不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裕;不论强大,还是弱小;我的祖国啊,我永远,是你的一个儿子……这样的诗句才感人。”他一说完,又独自前行,慧之又呆望着他背影,片刻赶上……

天黑了,两人走到了某区文化馆前。

杨一凡:“冻手吧?”

慧之:“那你不替我捧一会儿?”

杨一凡:“你也没请求啊!”

慧之:“这还用请求啊!”

杨一凡:“我不是与正常人不一样嘛。现在我请求你吧——到我的画室去暖和暖和怎么样?”

慧之犹豫。

杨一凡:“我的画室像春天。”

慧之犹豫。

杨一凡:“暖和一会儿之后,我送你回家。”

慧之终于点了一下头。

何家。何凝之独自在家里包饺子。屋子里暖和了,她也不用穿棉袄了。

门一响,林超然随声进入里屋。他上下都套着脏外衣,很疲劳但却很愉快的样子。

凝之:“你又哪儿去了?”

林超然:“我不是说找王志去吗?”

凝之:“那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林超然:“以后就得天天这会儿才回来了。”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外裤扔在墙角。

凝之:“帮谁干活了?穿回那么一套脏衣服?”

林超然:“王志借给我的。”接着摘下帽子,脱下棉袄挂起来;再接着走到凝之背后,从后边搂抱着她,与她脸颊贴着脸颊,高兴地说:“亲爱的,我找到工作了。”

凝之也高兴地说:“什么工作?王志帮你找的?”

林超然:“就在王志手下,每月四十五元,今天下午,我已经挣了七角五了。”

凝之有点儿失望地说:“超然,毕竟我爸我妈都有稳定的工作,他们归队后还各自补了一年多的工资,咱们还不至于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所以,没有满意的工作,咱不必非急着挣那份儿工资不可……”

林超然:“住在岳父母家里就难免羞愧了,如果再到了花岳父母的钱的地步,那岂不无地自容了?”

凝之:“咱俩不是还带回了些钱吗?”

林超然:“给了我妈三十,给了静之三十,慧之二十;新年春节再买点儿东西,看看我那个营里,你那个连里几位亲密战友的父母,估计剩不下几元了……”

凝之:“可……我不心疼你那也不可能啊……”

林超然:“别。好身板的男人,一半是靠干累活干出来的。王志能干的活,我当然也能干。否则,连他手下那三个小青年都不如了。”

凝之无言地吻了他一下。

林超然放开她,转身走到火墙那儿,拎起水壶:“有这么多热水,太好了。趁他们都没回来,我得舒舒服服泡泡脚……今天没思想准备,觉得挺累。那只扭了的脚,也还有点儿疼……”

凝之:“我就是为你提前烧开了一壶水。”

林超然的双脚已泡入盆里了,并且,还一手持弓,一手持胡琴。

林超然:“想听一段不?”

凝之:“你还有情绪拉呀?”

林超然:“那是。困难是客观的,情绪是主观的,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客观把主观给压趴下了。给你拉段《二泉映月》吧。”

于是他运弓拉了起来。

在二胡声中,凝之包的饺子更多了。

二胡声不成调了,停了。

凝之扭头一看,见丈夫垂着头,持弓的手也垂着,就那么睡着了。她看着怜惜地叹气。

静之回来了。

凝之:“你看你姐夫,就这么睡着了。替我弄醒他,要不一会儿爸妈回来,他肯定不好意思了。”

静之从姐姐头上揪头发。

凝之:“别闹,拔我头发干什么?”

静之:“弄醒你丈夫,当然得拔你的头发,拔我的头发我不是亏了吗?”

凝之:“你就整天贫吧你!我可告诉你,贫惯了,再想做回淑女往往是不可能的。”

静之:“我才不想再做回淑女呢!让淑女见鬼去吧!”

她用头发在林超然脸上乱拨一气,林超然醒了:“我怎么这么样就睡着了,惭愧,惭愧。”

静之将擦脚布抛给他,接着端起了洗脚水。

林超然:“别别别,我自己倒,岂敢劳驾您三小姐!”

静之:“甭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静之倒水回来,凝之吩咐:“把这两盖帘饺子也端出去冻上。”

静之:“得,一发扬风格,就被当丫鬟对待了。”端起一盖帘饺子出去。

凝之一边洗手一边问:“你没觉得静之变贫了吗?”

林超然:“那我也不‘友邦惊诧’。”

凝之:“为什么?”

林超然:“她不像你和慧之那么幸运。你俩被分在了好连队,连干部爱护知青。她那个连的连干部,一个比一个‘左’。她因为你父亲曾经是右派,在连队一直被划在另册,不得不压抑自己的个性。现在的她,正处在一种从内心里释放压抑感的过程,我反倒替她高兴。”

“还是姐夫更理解我!”静之应声而入。

静之端起另一盖帘饺子又出去了。

凝之:“你看她偷听来着。”

林超然笑了:“幸亏没说什么伤她自尊心的话。”

静之再次回到屋里时,林超然和凝之已坐在桌旁嗑瓜子了。静之便也脱了棉袄,坐在大姐旁边,姐夫对面。

凝之:“老实交代,整天早出晚归的,真上补习班了还是假上补习班了?”

静之:“林超然同志,管管你老婆,别让她总对别人说三道四的!”

凝之:“严肃点儿,我没跟你开玩笑。”

静之:“撒谎是小狗。那位补习历史的老师叫何春晖,黑大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大家都认为他讲得不错,起码敢讲点儿新观点。”

凝之:“戴眼镜对不对?”

静之:“对。他说他认识你。”

凝之:“我们连推荐到黑大的,我亲自给他写的鉴定,他在连里表现不错。”

静之:“可今天他在讲课的时候,被公安带走了。”

凝之吃惊:“为什么?”

静之:“有人说是因为他讲了犯禁的内容,也有人说类似的收费补习班手续不全,工商部门认为是非法牟利,应予打击。”

林超然始终没插话,因为他一手撑腮,闭着眼还在犯迷糊。

凝之:“超然,躺下睡一会儿吧。”

林超然:“爸妈回来多不好。”

凝之:“有什么不好的,别那么多事儿!”

静之却一惊一乍地说:“听,听到外边响声了吗?”

凝之和林超然都摇头。

静之:“都没听到是因为你俩光顾说话了!估计是野猫把饺子弄翻了。姐夫你出去看看吧。吹一下风,你会清醒的。”

林超然笑笑,起身出去了。从他那笑可以看出,他明知静之是在成心支他。

静之迅速起身,从书包里取出何春晖那封信交给大姐,机密地说:“姐,他让我捎给你这封信。”

凝之看看,撕开。

静之:“别这会儿看呀,一会儿我姐夫就进来了!”

凝之没理她。

外边。两盖帘饺子好好地摆着。林超然用双手沾了沾雪,接着搓脸。

林超然转身进屋。

林超然在灶间咳嗽。

凝之的声音:“别装咳嗽,进来吧。”

林超然进入,还是坐在姐俩对面。

静之料到了自己的西洋景根本就蒙不了姐夫,不好意思地说:“饺子没问题?”

林超然:“没问题。但我出去一下还是必要的。”

凝之将信递给了林超然,他接过看。

凝之:“静之,如果我因为什么事和父亲争论起来了,甚至争吵起来了,你是愿意站在正确的思想一边呢,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坚决捍卫父亲的权威?”

静之:“听你这话,你自认为代表某种正确的思想喽?”

凝之:“并不特别自信,一会儿要听听你姐夫的看法。”

静之:“如果像砌火墙的事儿那么对错分明,那我当然像大姐支持我一样支持大姐。”

林超然:“砌火墙的事儿你也不全对,你爸也不全错。”将信还给了凝之。

凝之:“你怎么看?”

林超然:“你父亲的做法我能够理解。但大多数人,尤其大多数青年是不断变化的个体,他忽视了这一点。”

凝之:“那么,同意我和他认真谈谈?”

林超然点头。

凝之:“我不想拖。”

林超然:“何春晖目前的处境很需要帮助,下决心要谈了,当然越早越好。”

静之不安地说:“听你俩的话,我怎么觉得咱家里即将拉开战幕了呢?”

她的话音一落,何父回到了家里,三人于是一齐望着何父。

何父:“都瞪着我干什么?”

于是三人又一齐互望。

凝之悄悄地问:“谈吗?”

林超然点头。

静之一跃而起,飞快地扑到父亲跟前:“爸,我替你挂!”从父亲手中接过帽子、围巾、上衣,一一挂起。

何父:“我小女儿今天表现真好!”走到火墙那儿去烤火,又说,“有了这火墙,太幸福了!”

静之:“爸,饿不饿?要是饿,我先给你煮几个饺子?”

何父:“爸不饿,等你妈回来一块儿吃吧。”

静之:“先吃几个吧,快。”

凝之:“静之,要躲你就趁早出去,别在那儿没话找话!”

静之真的躲出去了。

何父惊讶地望着凝之和林超然:“凝之,你在生谁的气?”

凝之:“爸,请您坐这儿,趁我妈没回来,我有事跟您谈。”

于是何父坐到了女婿身旁,大女儿对面。

凝之:“爸,先请您看看这封信。”

何父从凝之手中接过信,看。

林超然起身为岳父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之后重新坐在岳父旁边。

何父喝了一口茶,接着看信。

凝之:“爸,不必逐字逐句地看了吧,明白个大概意思就行了。”

何父不看信了,将信纸放桌上,朝凝之跟前一推,接着往椅背上一靠,板着脸说:“我就猜到了,也许会求你出面说情,果然如此!凝之我实话告诉你,你蔡叔叔替我接待他时,他就提了和你的特殊关系。”

凝之:“我和他没什么特殊关系。他曾是一名普通知青,我曾是他的副指导员。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林超然:“凝之,跟爸说话,别那种语气。”

何父:“那么咱俩的关系特殊不?”

凝之被问得一愣,随之将头一扭。

何父:“求职就是求职,面谈就是面谈,之前提跟我女儿是哪种关系干什么?我讨厌搞关系学的人!”

凝之:“但你拒绝他,不是因为关系学不关系学!”

何父:“不错。你说得对。在中国,我对关系学有客观的认识。将来你找工作,超然找工作,也许都得靠我的关系、你妈的关系助一臂之力!”

凝之:“我们找工作不必你们操心。我们自己的知青战友关系足够用。”

何父:“那也还是靠关系!”

凝之:“所以就算他有关系学的意思,那也不是什么大错。”

何父:“所以我承认拒绝他另有原因,他……”

凝之:“他扇过你一耳光……”

何父:“对!还抽过我一皮带……”

林超然:“他信上替自己辩护,说那一皮带不是他抽的……”

何父重新拿起信看。

凝之:“在第二页。”

何父看了片刻,又如前一样,将信推给凝之,态度坚决地说:“那伙红卫兵是他率领的,他是头儿!”

凝之刚要说什么,何父立刻制止:“先别说!我是父亲,我应该享有发言优先权!凝之我问你,今年哪一年?”

凝之:“爸你什么意思?”

林超然替她回答:“一九七九年的最后几天。”

何父:“‘文革’哪一年结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对吧?‘文革’都结束两年多了,当年那么多红卫兵凌辱过、殴打过、摧残过那么多人!从领袖、开国元勋到各级干部再到知识分子包括自己的校长、老师,甚至还有人骂过打过自己的父母!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两年多里,我没听说过一个忏悔了的一个道歉了的?”

何凝之:“爸,何春晖他忏悔过。”

何父:“何时何地?”

凝之:“在连队,有一次跟我谈心时,他说,一想到‘文革’中对您有过野蛮的行为,后悔得直想用头撞墙。爸,那时‘文革’可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只不过他当时没具体说,我也是看了他的信才知道,原来他打过的是您……”

何父:“那你还替他说情?”

林超然:“爸,你也应该理解一下凝之。虽说,在我们兵团,那几年托关系走后门依靠父母特权为了曲线返城而上了大学的人不少,但多数是经过公平推荐,一个‘正’字一个‘正’字比票数才上了大学的。何春晖也是那么上了大学的。何况他的毕业鉴定挺好,讲课也讲得不错,那么凝之作为他当年的副指导员,知道了自己连队当年送到大学里的一名知青,毕业了却哪儿哪儿都不要,心里当然着急。又知道他的处境是您造成的,凝之当然希望……”

何父:“凝之,父女俩更应该开诚布公,你究竟希望什么?”

凝之:“爸,希望你给何春晖一次机会。起码,让他先代一个学期的课,看看他讲课的实际情况再说。”

何父依然坚决地说:“不、可、能。”

凝之:“他从小失去父母,是哥哥嫂子抚养大的。他想早点报答哥哥嫂子的抚养之恩,这种愿望,应该被从正面看待。爸,求求您了。”

何父:“我被从教育界清除出队的时候,你爷爷奶奶都在农村病着,我要求把我和你妈发配到老家去,也好对你爷爷奶奶尽尽孝心,怎么没人从正面看待我的愿望?”

凝之:“爸,您和我妈受的苦,咱们家那几年的遭遇,不应该全算在一个何春晖头上,那对他不太公平。”

何父问林超然:“你认为呢?”

林超然:“我和凝之的想法一致。”

何父:“我知道,你们兵团知青之间,很讲感情、讲义气。我尊重你们这一点。你们之间讲那种感情,是小感情。我是从大感情出发决定该怎么对待何春晖的!也可以说是一种大情怀……”

灶间,静之一直在耳贴屋门倾听;外门一开,何母回来了。

静之阻止何母进屋,小声地说:“妈先别进屋,我爸和我姐正思想交锋,唇枪舌剑。”

何母虽困惑,便也只得陪着静之倾听。

屋里传来何父的声音:“我要替‘文革’中千千万万的受害者讨一个民间公道。民间有种说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在民间曾播种什么承担后果,所以然是大情怀。何春晖必须受这一民间法则的教育!”

紧接着又传来林超然的声音:“爸,您作为一校之长,拒绝他的求职那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还要给和您要好的几位中学校长打电话,凭您在他们中的威望,也影响他们将何春晖阻挡在中学校门之外呢?而他们又影响了更多的校长,这么一来,何春晖想要当一名中学老师的愿望,岂不是完全破灭了吗?”

里屋。何校长喝一口茶,放杯后,心安理得地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们中学校长是什么人?对于每一所中学,我们不但是大管家,同时又是守门人!如果让某些严重伤害过教师、校长的人摇身一变,居然也成了教师,那么教育的树人理念何在?教育的诗性原则何在?”

林超然:“爸,我认为,如果您给何春晖一次机会,也许更能体现教育的树人理念,更能体现教育的诗性原则。记得‘文革’前,《教育的诗篇》一直是您的案头书。您也曾经说过,年轻人做了错事,连上帝都会予以原谅。”

何校长:“那也要看什么性质的错事!有些事不仅仅是错事,而是邪恶之事!上帝原谅的是错事,不是邪恶之事。你不要偷换概念,也不要搬出马卡连柯来压我!在全校面临断粮的严峻情况之下,派一个流氓习气成性的学生带着公款去购粮,这是对集体的不负责任!如果说我以前曾感动于书中的这一情节,那么我现在开始怀疑其真实性了!说不定那是马卡连柯杜撰的情节,既骗了高尔基,也骗了许许多多曾像我这么书生气十足的校长!现在的我,倒宁肯相信鲁迅晚年的反省,他说,看来青年未必皆是应该友善对待的!”

林超然看凝之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凝之:“我认为您……”欲言又止。

何父:“凝之,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凝之:“我认为,您现在的思想,变得很……”

何父:“怎么样?”

凝之:“爸,我不想说。”

何父一拍桌子,厉声地说:“说!必须说!”

凝之:“很庸俗。”

何父:“再说一遍!”

凝之:“有的话,不管对谁,我只说一遍。”

林超然:“爸,凝之说的是气话。其实她是希望,您在何春晖的这件事上,处理得宽容一些,大度一些,使‘文革’中那些野蛮的红卫兵,受到某种感召……您千万别太往心里去……”

何父又一拍桌子:“我往心里去!”猛地站起,手臂发抖,指着凝之,“你!你……”

他拿起茶杯,使劲摔在地上。

何母推门进屋了,身后跟着静之。

何母:“都不许再吵!争论的什么事儿,我在门外听明白了。凝之,谁更有道理暂且不论,你那么说你爸肯定不对,连我都不依!快向你爸认错!……”

凝之也站起,默默穿大衣。

何父:“凝之,你不要以为你下了几年乡,当了几年副指导员,就有资格做你父亲的思想导师了!我告诉你,在我面前,你永远是女儿!你的思想也只不过是女儿等级的思想!”

凝之回头瞪视了父亲一眼,转过身接着穿大衣。

林超然走到了何父跟前,劝道:“爸,消消气。凝之的本意,无非是……”

何父:“别说了!你既然是站在她一边的,那咱俩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而何母亦在用上海话小声劝凝之:“侬那样子跟侬父亲争论是不来赛的。侬父女俩搞到了这样子僵法,那成了啥子事体?阿拉不是偏袒侬的父亲,侬父亲的做法,勿是毫无道理的,侬快向侬阿爸承认个错误……”

凝之已穿好大衣,围上围巾了。此时的她平静了,竭力若无其事地对林超然说:“超然,送我到你家去。”说罢,径自往外便走……

林超然犹豫一下,跟着走了出去。

何母:“老何,你也不该拍桌子,摔杯子……”

何校长:“她先说我思想庸俗的!”瞪着静之问,“你偷听来是不是?”

静之:“我……”

何校长:“不许说谎!”

静之只得诚实地点了点头。

何父:“那你什么看法?”

静之:“你要是还在气头上,我就不敢说出我的看法。”

何母:“老何,坐下。”

何父看她一眼,乖乖坐下。

何母扫起了地上的碎杯片。

何父看着静之说:“我这儿等着听你的看法呢。”

静之:“爸,你和我姐谁对谁错,我需要消化消化你们的话,认真思考思考才能表态。但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我准备考大学文科,所以常参加各类补习班,听过何春晖的课,他的课讲得还是挺好的。”

何父何母不禁对视。

何母:“你想考大学的想法,可从没跟我和你爸说过。”

静之:“自己还没把握,所以想等到有把握了再说。”

何父:“你准备考大学我支持。没考上来年再考,我还支持。”

静之:“谢谢爸。我煮饺子去!”说罢跑出了里屋。

何父:“小滑头。”

何母:“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说的何春晖了!”

何父:“忘了也好。没必要非想起他来。”

杨一凡的画室里,慧之背靠暖气,双手捧一杯热水,边喝边打量。那是宿舍与画室合为一体的房间,一切井井有条。杨一凡是个喜欢整洁的青年。

杨一凡在找什么。

慧之:“你找什么?”

杨一凡找到了一把钢精勺子,举给她看了一下,一转身出去了。

慧之观看书架,放下杯子,抽出一册画册翻看——几乎每一页都是裸体女人……

传来杨一凡往回走的脚步声。

慧之赶紧将画册放回。

杨一凡进入,取下糖罐,挖了一勺糖举到慧之嘴边:“吃一勺。”

慧之:“谢谢,放杯里吧。”

杨一凡:“不。在你家里,你还把馒头掰成小块给我吃过呢,我要回报。”

慧之犹豫。

杨一凡:“我没传染病,刚才这把小勺也在热水炉那儿烫过了。”

慧之犹豫。

杨一凡:“精神病只遗传,不传染。”

慧之终于张口吃下了那勺糖,接着喝水,再接着放下杯说:“我暖和了,该走了,不用你送。”

杨一凡:“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慧之一愣,朝门瞥一眼,看样子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杨一凡:“很强烈的冲动……我想为你画张速写!”

慧之暗松一口气:“这……改天吧。”

杨一凡:“半个小时就能画完,请答应我的第二个请求!”

慧之不情愿答应,却又不忍拒绝。

杨一凡:“你答应了我的请求,你就不会觉得仿佛白得到我一张画了。”

慧之:“那……好吧。君子协定,半小时后我非走不可。”

杨一凡:“我开始画时,你看着手表。”

慧之终于又点头。

杨一凡看看她问:“你棉袄里边穿的什么?”

慧之:“毛衣。”

杨一凡:“高领矮领?”

慧之:“高领。”

杨一凡:“什么颜色?”

慧之:“红色。”

杨一凡:“我喜欢红色,把棉袄脱了。”

慧之犹犹豫豫地摘下围巾,解袄扣。杨一凡却已将落地灯移到床边。

慧之只穿着毛衣了。

杨一凡:“过来。”

慧之犹豫又防范地走过去。

杨一凡:“坐下。”

慧之坐下了。

杨一凡蹲下,解她鞋带……

慧之:“你干什么?!”双手放他肩上,随时准备推开他。

杨一凡:“只有一把椅子,一会儿我得坐。不能让你一动不动站着,坐床上会舒服点儿,也自然。”

他已经在解她第二只鞋的鞋带。

慧之的手从杨一凡肩上缩回去。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

杨一凡直起身:“坐到床上。”

慧之将双腿放到了床上。

杨一凡:“你最好看看什么。”转身从书架上取下画册,恰是慧之看过那一册。

慧之:“我不看那画册!”

杨一凡:“听你的,它太沉了。”抽下了一本书递给慧之。

慧之接过一看,是《美的历程》。

慧之:“这书行。”

杨一凡:“靠着被子,怎么舒服怎么坐。”

慧之依言而坐。

杨一凡抱臂看她:“向左边侧一点儿,双臂自然下垂……对,这样就呈现出你胸部的曲线了,那曲线很美。我又改主意了,要画油画速写。”

慧之叫了起来:“不许!讲好的半小时!”

杨一凡:“别叫。别动。当然还是半小时,一分钟也不多延长。”他坐到了画夹前,又说,“别看我。看书。忘记我的存在,不仅要用眼睛看书,还要用心看。那本书值得你用心看。”

他边说边调颜色。

读书的慧之。

杨一凡:“不要两只脚都踡到后边,一只脚呈现在我眼里。你穿的花袜子很好看,使色彩丰富了不少……知道在我看来,怎样的女性最美吗?”

慧之:“不听!”

杨一凡:“为什么?”

慧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杨一凡:“那当然!但我也不是狗啊。阅读的少女,在我看来特美。哺乳着的少妇,在我看来也特美。满脸皱纹,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坐在老房子的门边小凳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在我看来同样美……”

看书的慧之。

杨一凡:“而小姑娘低头欣赏手里的一朵野花,或者举着一枝结籽的蒲公英,仰着脸,欲吹还没吹,美得像诗一样对吧?男人应该感激女人,因为女人呈现在男人眼里的美,一直是这世界上的最美……”

画布上完成了一幅肖像油画。

慧之已穿上了鞋,与杨一凡并肩站在画前。

杨一凡:“还行吗?”

慧之发自内心地说:“我喜欢。”

杨一凡:“挺喜欢?”

慧之大声地说:“很喜欢!”

杨一凡看手表:“延长了十分钟。”

慧之:“我要它!”

杨一凡:“不给。我更喜欢。”

慧之:“求求你!”

杨一凡:“求也没用。君子不夺人之爱。穿棉袄吧,我送你回家。”说着,很绅士地替她展开棉袄,帮她穿上。

两人的身影走在寂静的路上,杨一凡双手捧着画。

慧之:“我自己捧会儿吧。”

杨一凡:“不。”

慧之:“你没戴手套。”

杨一凡:“今天晚上不太冷。”

慧之:“不太冷也是冷!”

杨一凡:“没冷到我非得戴女孩子手套的地步。”

慧之:“我不是女孩子!”

杨一凡站住,眯眼看她:“对。你不是女孩子。你看上去比女孩子大不点儿。”

他一说完继续往前走。

慧之望着他背影,又来气又无奈。

何父、何母和静之在吃饺子。

何父对静之说:“记住,最近如果有时间的话,给我借一本《教育的诗篇》回来。”

静之点头。

杨一凡送慧之走到了家门口,默默将油画交给慧之。

慧之:“进我家坐会儿吧。”

杨一凡摇头。

慧之:“那,再见了。”伸出了一只手。

杨一凡:“如果我营长也在你家。替我问好。”也不握慧之的手,转身便走。

慧之呆望他的身影一拐不见了。

屋里。何父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三姐妹喜欢读书,那是受我的影响!”

何母:“就没我的影响了?”

静之:“多谢了!”用筷子边敲着碗边唱:“多谢了,多谢众位好乡亲,我今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送亲人!”

何父:“别贫!”

何母:“就是!怎么一返城贫成了这样?”

门一开,慧之捧画进入。

静之:“二姐,哪来的?”

慧之:“一过江桥,看到有卖的,买了。”

静之眼尖,发现了画角的签名,看着慧之问:“不对吧?”

慧之将一根手指压在她嘴上。

何父、何母也走过来看。

何父:“这画很见水平,比杨一凡画的强多了!”还指着家里说,“那个杨一凡,他也就够得上一般画匠的水平。看把咱家搞的,阿拉伯古代壁画遗址似的。”

静之笑道:“他哪画得出来啊!是吧二姐?”

慧之边洗手边淡淡地说:“完全同意。”

何母:“多少钱买的?”

慧之:“三元。”坐下吃饺子。

何母:“那么贵?能买五六十斤一等大白菜啦!慧之,刚参加工作,以后别乱花钱啊!要学会攒,为将来结婚早作准备!”

慧之咬着半个饺子愣愣地看母亲。

何父:“俗!哎,夫人,你那番话未免俗了!三元钱还贵?它够得上是艺术作品了,静之,好好包上,这画值得保存!”

何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一只在转动的“走马灯”,内中人物是两个骑马的武将。“走马灯”挂在何家门口。

何家屋里。何母在补一个大红灯笼,静之在用抹布擦另一个。

静之:“妈,我爸从哪儿搞到了这么两个又脏又破的灯笼?”

何母:“可别当着你爸的面儿说又脏又破啊!”

静之:“本来就又脏又破嘛。”

何母:“学校教育经费紧,你爸又好面子,舍不得花学校的钱,是花了他自己的二十元向外单位买的。”

静之:“挂不起新的,不挂又怎么样?”

何母:“整个七十年代被‘文革’占去了七年,一九八〇年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全中国的人都对新时代的第一年充满种种希望,你爸他更是如此。但凡算得上是个单位的都挂灯笼,一所有一千五六百名学生的中学能不挂?”

静之:“妈,我爸在一九八〇年的希望是什么?”

何母:“还用问?努力使这所中学成为区重点呗。”

静之:“那,您的呢?”

何母:“希望你和你二姐的个人问题都有眉目。希望你大姐顺利地当了妈妈,我和你爸顺利地当了姥姥姥爷。希望你大姐和你姐夫都能找到比较理想的工作。还希望他们能租到一处又便宜又朝阳的一居室……是不是太多了?”

静之:“是太多了点儿,但都不算过分。”

何母:“也说说你的希望吧。”

静之:“第一个希望当然是能考上大学喽!第二个希望嘛……希望学校为咱家解决的正式住房,能离厕所近一点儿。别像住在这儿这样,解次手得走过半个操场。厕所离得远,冬天太不方便了。”停止擦灯笼,憧憬地说,“如果有一天能住在那样的家里,出门十步以内就是厕所,而且夏天开窗还闻不到臭味儿,厕所封闭严,不招苍蝇,那可真是一种幸福啊!”

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校门那儿,何校长和蔡老师踏在梯子上接电线。

何母与静之拎着大灯笼走来。

何校长:“擦干净,补好了?”

何母:“我们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的。”

何校长:“哪只是补过的?”

何母:“我这只。”

何校长:“用什么补的?”

何母:“翻出了一个女儿小时候用的红纱巾……”

何校长接过灯笼,看,并说:“如果补得不好,我可要你返工。”

静之:“爸,怪冷的,别那么多事儿了,快点儿挂吧!”

何校长用杆子挑起一只灯笼递送给蔡老师。

两只大红灯笼亮了起来,虽说是旧的,补过,但看去毕竟挺喜庆。

何校长:“看,有它们和没它们,那就是不一样,对不对?”

蔡老师:“那是!”他唱了起来,还边唱边舞,“红灯那个挂在大门口,单等那个五哥哥来上供……”

何校长、何母和静之都笑了。

蔡老师:“老何,没我事儿我走了。”

何校长:“没你事儿了,快回家吧。”

蔡老师高呼一句:“一九八〇年万岁!”走了。

何母:“蔡老师这人真好。”

何校长:“是啊。十来年没见,还像当年那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格,还是一位爱校如家的老师。”

静之喊:“蔡叔叔!”

蔡老师站住,转身。

静之:“您一九八〇年的最大希望是什么?”

蔡老师:“公审‘四人帮’!”说罢,转身像小伙子似的跑跳而去,并且跳着高伸长手臂够树枝。

静之询问地看着父亲:“蔡叔叔的希望为什么是那样的?”

何校长:“他父亲是位文学翻译家,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受父亲的牵连,也吃了不少苦。”

何母:“他还自杀过一次呢,要不是被及时发现,命都没了。”

静之不禁向蔡老师的身影望去。

何家屋里。林超然、林父、林母及妹妹林岚都来了,慧之也回来了,大家互相亲热着,气氛欢乐。

慧之在与林岚说悄悄话儿,并给了林岚两本什么书。林岚如获至宝地揣入书包里。

何母陪林母站在火墙前,林母赞叹地说:“真好看。我敢说全哈尔滨市,找不出第二家有这么漂亮的火墙,像屏风。”

何母:“是超然那个营的返城知青给画的。等你家搬了大房子,砌了新火墙,也让他给你家画。”

林母:“这辈子哪儿还有福气再搬次家啊!超然和凝之住你们这儿,我和他爸心里很过意不去。住我们那儿吧,屋子小,又太不方便。”

何母:“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母:“可别这么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不安了。儿子媳妇,本来就该住在公婆家的嘛,哪儿有住在岳父母家的道理呢?”

何母:“可你们晚上怎么睡得开呢?”

林母:“林岚晚上到邻居家去借宿,我和凝之睡火炕,超然和他爸睡吊铺。”

何母:“林岚。”

林岚应声走过去。

何母:“别到邻居家借宿了,从今晚起,睡我们这儿。”

林岚看林母。

林母:“那就听你何阿姨的吧。”

厨房里,林超然与静之,一个在拌凉菜,一个在煮饺子。

静之:“姐夫,我大姐还和我爸赌气呀?”

林超然:“她没跟来,是因为有点儿感冒。”

静之:“唉,怎么两家的人都团圆了,别扭反而也一起接一起了呢?”林超然:“有距离才有思念,没距离必生矛盾嘛。”

林父在独自看杨一凡的书法,何父走到他身旁。

林父:“写上一片黑乎乎的字,我倒觉得不如起先一码儿白纸看着顺眼了。火墙画得花花绿绿的我看着也眼乱。”

何父:“孩子们喜欢那么搞,我也没办法。亲家,来,我让你看样高级的东西!”将林父拉到桌前;桌上,一块绣着花儿,有金黄穗子的红绸布盖着什么东西。

何父:“猜猜盖着的是什么?”

林父:“盖得这么严,这我哪儿猜得到。”

何父炫耀地说:“全哈尔滨有这东西的人家,估计不到万分之一,亲家母、林岚,都过来猜猜!”

林母和林岚都走过来,好奇地看。

林母:“我猜啊,是个漂亮的茶盒。你现在又能喝上安徽的茶了,不是多次说缺个好茶盒吗?”

何父摇头。

林父:“是从杂货市场上买的卷烟机对不对?我在杂货市场上见着过,就这么厚薄,这么大小。我还动过心想买一个呢,可卖主要六七元钱,那我怎么舍得钱买!”

何父摇头。

慧之:“林岚,你猜。和说话有关……”

林岚:“半导体!肯定是!”

慧之指着同在桌上的老旧收音机说:“有那个了,还会浪费钱买半导体?”

林岚:“那就猜不着了。”

何父:“谅你们谁也猜不着。”魔术师似的,将罩布猛然一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