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各自的心事
狩猎大会结束的当天,科迪主动向维罗妮卡伯爵提出暂时离开伯爵府,寄住在托马斯先生那里,维罗妮卡伯爵同意了科迪的请求。此后数日,伯爵府似乎恢复了日常:维罗妮卡伯爵一如既往的忙碌,约瑟夫仍然在学习各方面的知识。唯一有所不同的是,维罗妮卡伯爵开始让约瑟夫协助她处理政务。
在王都的经历让约瑟夫有些迷茫,尤其是在科迪离开之后——维罗妮卡伯爵对自己的看重出于怎样的理由?这种停滞不前的情况又将持续多久?约瑟夫心中郁郁不乐,便在伯爵府中散心消遣。
已近秋天,星斗满天,夜风微凉,淡淡的花香弥漫在庭院中。维罗妮卡伯爵身着常服,席地而坐,但依然光彩动人。她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约瑟夫在她的身旁坐下。伯爵仰望着夜空,神情中见不出喜悲。
维罗妮卡伯爵打破了沉默:“你最近似乎很烦恼?”
约瑟夫默然点头,却不知从何开口。
“为了你的朋友?或者说对现状不解?”维罗妮卡伯爵将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微微遮住面颊:“披散头发是我过去的习惯,当头发随风舞动时,能让我感到自由。”
“解释这一切,需要从我们的祖国说起——个人的命运与历史和国家是相通的。”维罗妮卡伯爵目光闪烁:“近来,让你渐渐地参与到实际的政治之中,也是因此。关于祖国的现状,我期望你去观察、去了解。”
“我们的国家——鲁内斯的形势很复杂,同样也很紧迫。建国之初的四大家族,既可谓历史悠久,也可谓根深蒂固。贵族们的世袭,特别是长子继承制,保证了国家的稳定,更确保了贵族们的特权。对于贵族们的封地,国王无权干涉,只要他们不曾违背王国的法律。历史推移至今,封地制度已经成为巨大的隐患——贵族们以巧取豪夺的方式,大量的侵占平民的土地,导致中央以及地方政府税收的减少。贵族们倚仗世代累积的财富蓄养骑士,而国家却武备松弛,无力管控地方的贵族。”
“长久以来的制度问题,在中央亦然,四将军曾经是四大家族的专属,推举—投票制度又使用人权很大程度上掌握于四大家族手中。因此,平民只能沉沦下僚,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撼动制度。何况,如德里克公爵的家族,他们绝对的忠于国家与王室,却由于在久居中央,形成的傲慢与偏见,使他们坚定于贵族的立场。历代鲁内斯国王都曾尝试革新,时至今日,在法德陛下的果敢之下,局面才略有改变——那就是对我的任用。”
“你是否会感到好奇?为什么我会选择这样的道路?”维罗妮卡伯爵短暂地停顿,整理着漫无边际的思绪:“一切都要从我和托马斯的身世说起。”
“我和托马斯的身世有些类似于你和你的朋友。”维罗妮卡伯爵苦涩地笑着:“确切地说是极为相似,尤其是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和托马斯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同样出生于鲁内斯东部的小镇上,这样的小镇在鲁内斯王国随处可见:贫穷、落后、愚昧。幸运地是,我的家庭条件还算优越,而托马斯的家庭状况就十分糟糕——他的父亲在他幼年时因病去世。”
“可想而知,在一群孩子中托马斯处于怎样的境地——恃强凌弱恐怕是人的天性,尤其是托马斯为人过于老实。我呢,则总为他出头,同时也不忘将他数落一番。归结于托马斯的好脾气,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成为了朋友。”
“生活本应如此继续。但是,变故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一位子爵从王都回到小镇,他正是我和托马斯的恩师——德里克公爵等老一辈人还知道这位子爵的名字——尤里克子爵曾是上一任国王时的四将军,由于改革的失败而被禠夺伯爵的爵位回到自己的故乡。子爵当时年事已高,膝下无儿无女,因此决定收养一名孩子继承他的爵位。大概子爵作为落魄贵族,其他贵族们不愿与他往来,便只得在平民之中选择。”
“当时,子爵在镇上开办了一所学校,虽然不收取费用,但学生依旧寥寥。我和托马斯是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由于我在魔法上崭露的天赋,子爵向我的父母提出收养我的请求。我的商人父亲几乎像谈一桩生意般,将我抛出家门。如同一出闹剧,我大吵大闹,迫令子爵答应了我一项无理取闹的要求——让托马斯也一同和我前往子爵府。”
“那段时光真是无忧无虑:子爵性格温和,悉心指导我和托马斯方方面面的知识,在生活上也毫不吝啬。由于我和托马斯都对魔法有兴趣,子爵本人也很欣慰。不过托马斯并不及我在魔法上的天赋。加上性格的差异,我们在魔法的学习上开始分道扬镳——托马斯选择了对精神负担较小的光魔法,而我则偏爱轻盈、灵活的理魔法。”
“在我们成人之后,大概又过去两年,子爵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能力足以应付王都内的复杂形势。子爵告诉了我们他的经历,并分别给我们一封推荐信,让我们去前往王都,去拜访上一任国王时担任王家骑士团团长之职的埃尔维斯伯爵。”
“初入王都的我缺乏对现实的认识,而托马斯则相对实际。当时的我大概和现在的你相差仿佛,盲信魔法的力量:将魔法广泛地运用于农业、手工业乃至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根除贫困与疾病。然而现实立刻给我教训,虽然有埃尔维斯伯爵的推荐,阻力依然无处不在,我勉强地获得了艾瑞珂公主殿下亲卫队的侍卫一职,托马斯则被隔绝于内城的高墙之外。”
“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对我的青睐,在巧合中得以受到法德陛下的重视,并不会产生如今的局面。法德陛下对于自己的父亲、前任国王的忧愤而死印象深刻,因此立志革除弊政。作为王家骑士团中极为罕有的平民出身,我得到了提拔,首先是担任公主殿下亲卫队的队长,同时负责协助陛下处理政务;托马斯则选择在外城救济他人。”
“后来因为我被提拔到四将军之位所引起的轩然大波,你或多或少有所耳闻。从那一刻开始,当我彻底认清现实之后,就选择了放弃全部的幻想。”
“这就是我所认为的你我之间的相似之处:渴求知识、崇拜知识,然而却忽略了知识、魔法并不能改变一切。我所教导你的那句话:不要盲信魔法,而要关注魔法之外的现实——你现在或许理解了吧。”
约瑟夫理解——理解维罗妮卡伯爵对自己的期待,理解国家的现状。然而约瑟夫仍在犹豫——因为前路未明,除了魔法,又有什么在引导着自己?真正迫切的又是什么?
维罗妮卡伯爵看到约瑟夫不回话,淡淡地微笑着,像是在撩拨少年心事一般撩拨着头发:“人们各有追求,无论出于渺小或伟大,但是,在某些时刻,个人的命运决不允许凌驾于国家与民族之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太喜欢你的朋友的原因。你的回答需要你自己去找寻,但在得出真理之后,就决不允许悔恨。”
维罗妮卡伯爵昂起头,举起手,想要抓住遥不可及的星空——亿万年不变的微光,闪烁着犹如泪珠。
“去吧,约瑟夫,去吧。”维罗妮卡伯爵站起身,递出手:“去见你的朋友,坦承彼此的心意,分别的时刻绝非今日。”
约瑟夫握住伯爵的手,眼神之中褪去了过往的迷惘:“伯爵大人,尽管我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我愿意——愿意做一些正确的事。”
维罗妮卡伯爵欣慰地笑了:“别这样一本正经,总用那些严肃的敬称,要知道女人可不喜欢死板、无趣的男性——特别是三天后的晚会。”伯爵调皮地眨眨眼,让约瑟夫独自在庭院中费解这最后一番意味不明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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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约瑟夫乘着伯爵府的马车离开了内城——和科迪一同回到伯爵府才是约瑟夫的目的。
当约瑟夫赶到之时,托马斯先生刚准备离开,他看到伯爵府的马车,就大概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托马斯先生——”约瑟夫尴尬地停顿了片刻,自从在伯爵府和托马斯先生分别后,自己再未见过他,约瑟夫不免有些愧疚,尤其是在自己的猜测为维罗妮卡伯爵的讲述所验证之后。
“来见科迪?”托马斯先生会心一笑:“着实不巧,他今天很早就出门去了。不过如果再等一等,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没关系,托马斯先生,我可以等。”事实上除了来见科迪,约瑟夫还背负着维罗妮卡伯爵的嘱托。
“应该是伯爵有什么事情交待给你吧,没关系,你说吧。”托马斯先生将大门推开:“不过现在街心的确有些不便,进来吧。”
“伯爵府的生活如何?”托马斯先生关切地问道,抽出椅子让约瑟夫坐下。
约瑟夫点点头,想要尽快完成使命:“维罗妮卡伯爵让我捎带给您一句话:如有时间,请务必至伯爵府一晤。”
“这是伯爵的原话?”
“没错。”
托马斯先生并拢双手,似乎在思索这句简短的话的含义:“你应该已经知道伯爵的本意了吧。”
约瑟夫再度点头,以示肯定。
“你打算怎样去做?”
“我答应了伯爵,至少在正确的事上,我不应该犹豫。”约瑟夫相当坚定地答道。
“非常感谢。”托马斯先生凄然一笑,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体笼罩住,修长的影子看起来如此瘦弱:“这条道路异常艰苦,意志不坚定是无法坚持到底的。”
约瑟夫没有回应,托马斯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局面发展到现在,是由于我性格中的软弱吧。我也不能理解……”
看到托马斯先生起身欲去,约瑟夫忍不住问道:“你还没有答复伯爵——”
“啊。”托马斯先生止住脚步,却未回头:“请你转告伯爵,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会去伯爵府的。”
托马斯先生离开不久,科迪就阔步走进院门,他看到伯爵府的马车就明白约瑟夫来了,只是故意不吱声。
“科迪。”约瑟夫走上前呼唤着朋友的名字。
“啊,你来了,约瑟夫。”科迪也不惊讶:“我刚刚在外面遇到托马斯先生了,他好像有心事,发生什么了吗?”
“科迪,和我回去吧,维罗妮卡伯爵……不,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约瑟夫劝慰道。
“约瑟夫。”科迪转过身来,莫名地笑着:“你这么聪明,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离开迪蒙特,为什么要来王都?”
约瑟夫神情更像是在质问朋友,而非困惑。
“我想你是理解的,只是一直不愿意明说。”科迪攥紧拳头,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我们的追求根本就不一样,事情也不像你想象中那样简单,那么纯粹。”
约瑟夫想要阻止科迪继续说下去,然而科迪决心一吐为快:“总之,如果你还把我看作朋友,就应该听我把话说完。”
“你看,我们的家世差别很大。你从小的生活条件就相当优渥,而我的家庭除了父母和兄弟姐妹间的争执,就没有其它。我很多时候不愿意承认,但毕竟它是存在的,我嫉妒你的生活,即便我们是朋友。”
“如果仅此而已,倒也没什么。”科迪喘了口气,语气更加急促:“但是,在我的头顶,还有一个哥哥,鲁内斯的制度是什么你也明白,次子不能继承家产,出路是背井离乡——这就是为什么在途中,我要接下那个秃头村长的委托,并不为他人,而是为了自己。”
“从我明白这样的道理之后,我就不再认为自己拥有家人或者故乡,对于我来说,迪蒙特村只是囚笼。你是拥有选择的,而我是被逼无奈。”
科迪冷笑一声,接着说道:“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能够继承家业,又能如何呢?庸庸碌碌、营营苟苟,我憎恨那样的生活,我所羡慕的是贵族,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我才选择和你来到王都。”
“然而,当真正来到王都,我的期待都被粉碎了——骑士团的营私舞弊、狩猎大会中贵族们沆瀣一气。即便在王都,也存在着无形的高墙阻绝前路,层级分明:贵族轻蔑平民,王都藐视外省,珠玉蒙尘,腐肉端居。”
“正因如此,我们才应当支持维罗妮卡伯爵的政策,去改变不合理的现象。”约瑟夫热忱地说道——出于对朋友的信任。
“不,你错了,约瑟夫。”科迪冷冷地反驳:“首先一点,你高估了伯爵的力量;其次,你高看了自己。改革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贵族们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造成今天的困境,又岂在朝夕之间?”约瑟夫绝不让步:“即便力量微小,也应当做出改变,即便前路漫长。”
“我没有那样的耐心。”科迪针锋相对:“改革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拒绝成为他人的踏脚石。约瑟夫,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科迪平复着心情:“在你看来,国和家的定义是什么?”
“不,你不必回答,由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科迪制止了约瑟夫回答的冲动:“如果父母生下孩子,就不管不顾,孩子自然不必称他们为父母;同样的,并不是一个人出生于某地,就将它称为自己的故乡和祖国。真正的故乡,真正的祖国,是在提及她的名讳之时,在心中涌动的荣誉感和亲切感——然而,这里给予了我们什么?我称之为父,它是否认我为子呢?”
“你决定背弃这一切?”约瑟夫悲哀而愤慨,为着科迪的野心。
“是的,我决定如此,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此,我并不发自内心地认同伯爵,伯爵也早已发觉这一点,这大概是她对我不甚上心的缘故。”科迪自嘲般地笑笑:“我不可能将他人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
“科迪,请你回答我,如果如你所言,你为什么要离开伯爵府?”约瑟夫质问道。
科迪犹豫着,良久才回答约瑟夫的问题:“离开伯爵府是必然的,或者说我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国家了。约瑟夫,鲁内斯的形势,你比我更了解,在这些方面,我比不上你,难道你真的认为存在另一种可能?”
“无论如何,都应该尽可能做正确的事。”约瑟夫答道:“更何况,如果你并没有说谎,有为何选择向我坦白?”
“你说的对,”科迪叹了口气:“或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定,但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有所期盼。但有一点我坚信不疑,在今天,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鲁内斯都不会有所变化。”
“和我回到伯爵府吧,即便没有其它的理由——对你而言,这也是机会。”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相对的也要答应我——”科迪等待着约瑟夫的回答。
“我答应你。”约瑟夫毫不迟疑。
“真是直率——不过这更像是一个赌约:如果你在王都得到了重用,那么我就承认鲁内斯是我的祖国;反之,如果你未能得到重用,就要和我一起离开。”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