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夜泊舟(4)
次年,珠阳公主为秦济诞下一子。
名:胜。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
可是,秦济对珠阳公主好像没什么感觉。他整日忙于政务,回到府中也是用膳洗漱,然后安然就寝,不曾多看过珠阳公主一眼,也不曾多与珠阳公主有半句话说。
日子一天天飞逝,转眼间,秦胜已经七岁了。他指着空荡荡的相府,仰着小脸问珠阳公主道:“为何府中总是冷清清的,为何胜儿总是不见父亲?”
两个“为何”,刺痛了珠阳公主的心。
珠阳公主抬头,朝庭院内环视一圈,是有几分冷清之意。时值暮春,落红已尽,半空中纷飞的多少尘土,扰乱人眼。
珠阳公主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糕点,塞到秦胜的嘴里,笑着哄道:“糕点甜不甜啊,胜儿?”
秦胜马上粲然咧嘴,喜笑颜开,眉眼弯成的月牙,软糯的道:“甜~”他的眉目,只有三分像秦济,余下的七分全像珠阳公主。
珠阳公主温婉含笑,让秦胜去温习功课。秦胜捧着盛满糕点的小碟,蹦蹦跳跳的离开了,七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是,珠阳公主脸上的笑容却如云烟渐渐消散了去,柔和的眸光中多有凄伤。她抬手,看向掌心,掌心中的纹理清晰如痕,那双纤纤玉手已经不复少女的白嫩。
岁月中掌中流逝,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珠阳公主苦笑,喃喃自语:“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泉澜?”她在心底暗问秦济,更是在问自己,这么多年是否是自作多情。
花会开,花也会落。东风一拂,来年又是美景良辰。可是她的容颜却一去不返,她的感情也在日渐枯竭。
珠阳公主想问秦济,可是不敢问秦济。她怕她一问出口,连最后的希冀都破灭了。
眼下之景无非不好,只是她还有胜儿。胜儿天真活泼,相必日后一定如秦济一样,权势如日中天,上应天命,下安黎民。
珠阳公主就这样又和秦济凑合过了十几年,秦胜已经步入仕途了,相府之中又冷清了不少。
她就整日坐在亭中发呆,眸光的神采一日比一日黯淡,但是除了贴身婢女,无人去问她是否安好。她就像京城其他名贵妇人一样,焚香赏花,消磨光阴。
珠阳公主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秦济和秦胜,没有一点儿私心。照理说,她这样无私大度的人,应当安享天伦之乐,可是她的身子每况愈下,恐离大去之日不远。
可是珠阳公主没有声张这件事,她怕秦济父子担心。她就这样一直瞒着,直到某一夜夜半咳血,她才在秦济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惶恐。
“你……?”秦济睁大了眼睛,盯着珠阳公主手帕上的血迹,欲言又止。
他也不再年轻了,鬓角染上了白霜,眼角堆起了褶皱,说话都声音都透着沙哑。
可是年少时的英气,仍见之于眉目之间。
珠阳公主至少陪着他一起变老过,想到这里,珠阳公主的心里就多了几丝宽慰。她柔柔的朝秦济一笑,温声道:“不碍事。”
她撒的谎连自己都不信。
秦济的脸色很难看,掀开被子披上外衣就去请大夫了。烛火曳动不定,秦济离去的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中颇为清瘦。
他披着青色的外衣,珠阳公主眼前一晃,好像看到了年少的秦济。行时,他如青鹤飞去云上,静时,他如鹤立溪畔,清雅骨瑟。
或许,她爱得就是这样的秦济罢。
珠阳公主温婉一笑,捏着带血的方帕,血的温热传递到掌心,温暖了她半寒的心。
五年后的一个暮春,珠阳公主到了大限之日。秦济听了仆从禀报,丢下手中批阅奏章的笔就匆匆跑回了相府。
秦济老了,跑两步就气喘吁吁了。他太心急了,忘记了他还有马车可乘。他一心只想快点儿回到府中,去看一看珠阳公主。
跑回府中时,秦济已经大汗淋漓。他站都站不稳,口中喘着粗气,休息片刻之后直奔后院,在门槛上摔了一跤。
摔得真疼。
秦济连滚带爬的走到床边,珠阳公主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咳出的血越来越多。
婢女畏怯不敢靠前。秦济怒火中烧,对着婢女一顿呵斥:“本相留你们何用!没见着夫人需要照料么!”
他放声言语,吵醒了珠阳公主。
珠阳公主侧头,朝秦济温婉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血色。
秦济慌张的看着珠阳公主。
“凑近些。”珠阳公主气若游丝的说道。
秦济贴耳以闻,手却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他向来都是浮躁的人,不懂得如何沉稳的去面对一件事情。
珠阳公主勉强的笑了笑,最后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便淡淡的说道:“我此生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嫁给你,生下胜儿。”
秦济不语,目光如炽。
珠阳公主合上双目,面容恬淡的接着说道:“最盼望的事情,就是等你忙完了。”她好像是在呓语,说话轻飘飘的,声音甜美如丝。“……和你一起看着胜儿娶妻生子。”
说完这番话之后,床上就再无闻半点动响。珠阳公主好像睡去了,嘴角微扬,似是凝着清浅的笑。
窗外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树上的白花。花瓣寥寥,像极了初冬的小雪。白花落在窗框上,悄无声息。
洁白的花瓣,衬得她双靥无愁。
人世无常,朝夕之间,一夜春风来,花开满树。一夜春风去,花落满庭。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舍不得才是悲哀。
珠阳公主大半辈子都在等秦济,少女时等秦济回首相顾,成婚后等秦济忙完政事,蹉跎的光阴不知去找谁人讨要。
可是她不后悔。
时光一去不复还,眨眼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秦济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珠阳公主死后他做什么都是意兴阑珊,新帝与他不和,将他赐金放还了。
他牵着一匹瘦马,在黄昏西风中回头看了一眼待了大半辈子的京城。
花树枯了,河水为竭。
城墙上的石砖在岁月中斑驳,丝毫不像他年少入京求学时,杏雨纷纷,沾湿青苔。
秦济踟蹰不前,瘦削的脸庞苍白显出几分病态,牵着一匹瘦马,好似一位旅居将行的青衣客。他的双目是多么茫然啊。
京城数十年,竟如黄粱一梦。
秦胜顶替了他的相位,娶了京城名门之女,气势正盛,像他当年一样如日中天。
他留恋的再看了一眼黄昏西风中的京城,想到秦胜时又不禁叹了口气,一人一马,唱着小词离去了。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此后,佯装是个浪迹江湖的青衣客罢。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他又纵声唱到,豪迈之中又透着无可回避的苍凉。人生本就如一梦,正如花开终花谢。
或许,这时候他才懂了,什么是圣贤,什么是世人。圣贤以接济天下为己任,誓死不悔。而世人,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少年时潇洒而来,暮年时又快活而去。人生只争朝夕,管他那么多爱恨别离。
几年后,他游历于江南之南,又是一年杏雨朦胧,桃花灼灼。青衫学子乘舟去京城的书院求学,他在客栈住下时,遇见这些读书人,多会和他们聊两句。
“落魄至此,何言京城?”一个青衫学子听了他说的故事,不屑的努努嘴,拎起衣摆只想匆匆离去,学子的目光中多有嫌弃。
秦济摇头笑了笑,把杯中的茶水喝尽,才悠悠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小兄弟你去京城看看,真假便了然于胸了。”
青衫学子说他是疯子,走了。
算着时间,春闱也快开始了罢。说起春闱,秦济的目光就转为凄伤,那一年的春闱,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春闱了。
他在那一年遇到了珠阳公主,那个金枝玉叶又娇艳无比的珠阳公主。后来珠阳公主下嫁给了他,他却让珠阳公主空等了一辈子。
秦济望着一川烟雨,双眼朦胧似梦。他的目光飘到烟雨之外,好像要穿透了烟雨。
倏然他又回神,敛住了看烟雨的目光,端起泥胚茶杯,把杯中的粗茶喝见底。
晚一点的时候,他放步于江边,心旷神怡的欣赏着江月之色。晚风习习,一只小舟从江心飘来。
小舟靠岸了,从船舱中冒出两人的身影。一个老翁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一位老妇,双目中多见爱怜,目光恰似月下江面。
秦济好奇的走近了些,看到那对老翁老妇时,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老翁老妇亦愣住了。
很快,三人就相视一笑,笑出了声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江面之上,月色纤细,晚风几许,江面波光粼粼。
都青沙哑邀请道:“船内有粗茶,老友可愿共饮?”泉澜脸上的皱纹叠在了一起,目光却温和一如年少岁月那般。
“荣幸至极。”秦济淡笑道。
江月不孤,小舟不独,夜色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