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食烟（5）

地界的最底层，是绵绵不绝的黑夜。世人皆不知的冥水忘川归处，就在于此。

章被锁在此地，元神已归。

“神官许诺渡我，何故食言？”章听见了食烟细碎的脚步声，苦笑着问道。嘴角渗出的血丝，双目流出的血泪，让他面目狰狞可怖。

食烟的左手上是浮空的无字书，无字书散发出的光芒，恰好照亮了她脚下的路，也让她看清了章的全貌。

墨色的发丝倾泻在身后，小部分松松的搭在肩头，几丝几缕悬在胸前，章浑身上下散发着慵懒而随意的美。

他的双手被玄铁镣铐扣住，让他永远都无法逃离。每当他牵动一次锁链，红莲业火就会沿着锁链迅速在他的身上蔓延。

红莲业火会灼遍他的全身，旧的皮被烧焦了，新的皮又很快长出来，如此反复的过程会持续一刻钟。

章已经忘记了这时他在此地的第几个年头，可能是一万年，也可能是十万年，也可能是一百万年。

时间的流逝，无法让人察觉。章依稀记得他被关入此地之前，是一位尊贵的神明，后来好像是因为……因为什么他忘记了。

他很可怜，很悲哀。

食烟在距章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把无字书隔空置于章的头顶。无字书的书页飞快地翻动着，人间十世的景象便在章的脑海在浮现。

章脑海中温存的记忆被唤醒，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千百年前，食烟来到此地，发现了他，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许诺他让他的元神代他去人间洗刷罪孽。

可是人间十世，他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食烟的好意。在他心中，总是有一股执念，把食烟拦在外边，自己却在里边自哀自怨。

“食言的不是我，是你。”食烟收起无字书，淡淡说道。只见她目似眯未眯，意似暇不暇。

章仰头长笑，发疯了一般。狂放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半空，永夜仿佛都为之一颤。

“神官为何每一世只渡我一次？”

“为何不多劝劝我？”

“为何总是来得突然、走得匆匆？”

章连声问道，语气咄咄逼人。他用猩红的眼睛瞪着食烟，眉心如五岳相聚，气势如苍穹中的那轮红日，气焰嚣张无比。

怒火充斥章的胸膛，他把不满的怒火迁到食烟身上。他瞪着食烟的目光，就像一匹凶残的狼要把猎物撕成碎片。

“我渡你为愿，渡不了你为缘。”

食烟自云间来，为渡凡尘客。渡他为愿，渡不了他为缘。世间之事，强求不来。

她还是白衣绿袍，青丝松绾，面容恬淡。她手中的无字书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是此地唯一的亮光。

忽然，章一愣，灵魂好像受到了几大的触动。他重重咬着下唇，怒意的目光转为凄伤，撇向一边，俊雅的脸庞上划过一丝不甘。

食烟注意到，他眸间的戾气较之于先前，要淡上几分。食烟走上前去，轻轻地捧起章的脸颊，在章的额间落下一吻。

她渡不了章，便祝福章。

章的额间闪过一枚金纹，只一瞬。

章的双颊止不住地流出血泪，血泪滴落在地上，地上马上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莲花，很快，莲花又化作细粉大小的光点消散了。

“我还有一事相求。”

章神色不自然的道。

“言。”食烟答。

章迟疑的片刻，漆黑如夜的眸底划过一丝自怜，转瞬即逝如微渺的流星。

他恳切的说道：“自我被囚入此地以来，唯见神官一人来此。”其目多见凄伤，寒彻如隆冬冰潭。

章嗫顿了顿，嚅道：“……还望神官时常来探望我。永夜寂阑，我不知光阴之逝。”

食烟不曾迟疑的点点头，随后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左手上浮着无字书，无字书的光芒温暖而明亮。

一刹那，她回眸顾盼。

黛眉如远山点染，眸间似水和流轻缓，唇口如早春的樱花，芳洁清雅，宛如盈步于白云青莲之上。

那是永夜中唯一的光。

转瞬即逝。

世人皆知神明掌控六界秩序，而不知神官创造六界秩序。神明被捧得高高在上，而神官四时春夏皆步于六界，看六界疾苦。

六界没有神官去不了的地方，这冥河忘川止步之地亦是。章所在为地界的最底层，是世人眼中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

神官可以逆转时间，可以倒置阴阳，自然而然可以轻易把章放出去。可是，章真的就这样轻易地出去了么？

章生性顽劣，固执己见，出去之后恐怕又会被捉回来。不是食烟渡不了他，是章自己渡不了自己。他放不下心中的执念，食烟做再多也是竹篮打水。

食烟给章留个期盼，不要让章太过绝望。或许在无边无际的念想之中，章的顽劣之性就消磨温润了。

食烟说到做到，每隔一百年就去看章。

几万年后，食烟说有一只混沌兽试图摧毁六界。章问食烟外面是不是很危险，食烟淡笑没有回答。世间哪里对她来说危险？尽在掌控之中罢了。

几百万年之后，这是食烟最后一次来看望章了。食烟说：“我会在新世界赋予你新生，新世界里还有这等苦难之地，莫再进来了。”

章听不懂食烟在说什么。他想多问问食烟这些事情，可是食烟转身就消失不见了。

章一阵心悸，失落不已。

随后，世界都崩塌了。章所在的地界最底层也是如此，章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句诗：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是，即使是世界毁灭之际，他还想再看看食烟。他紧紧盯着黑漆漆的前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无字书的金光。

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等到食烟。

一生心，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