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全集:汉语红移·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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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弗洛伊德:20世纪的《出埃及记》与希腊人性——希伯来神性的再次相遇

不过,尼采敢于沉醉在狄奥尼索斯狂乱的冲动里,他的强力意志却羞怯地在“性”前躲开了兴奋的眼睛。他急忙把性“艺术形而上学”化了。再艺术的形而上也是形而上。至于叶芝又太贵族化了,面对丽达与天鹅人神交合的生命原型,他过于优雅地把“性”叫作“爱”,叫作“战争”,当他把丽达与天鹅的神话当作“希腊诞生”的预言的时候,是一种文化的风度。这要等一个医生,等一种把肉体视同草木的医学的冷漠。于是,在20世纪初,在尼采后与叶芝前,从尼采的日神梦与酒神醉的下面,从叶芝的丽达与天鹅神灵的智慧与狂野的力量下面,弗洛伊德头一个发现了“性”的“力比多”能量:集亿万年的宇宙能量于瞬间迸发的生命能量。由于弗洛伊德,历史学从此有了人类学的基础。

任洪渊词典

西施的战争与海伦的战争 两场同样红丽的战争

西施范蠡从江南烟波回到烟波江南 添一分水墨

没有第二度的开始与完成

弗洛伊德当然也为他的“性”学说找到了希腊的证明:“恋母弑父”的俄狄浦斯情结。

父/母/子,被同一个可怕的神示驱赶着,不论是从忒拜国放逐儿子的父母,还是从科林斯国自我放逐的儿子,都不能救赎自己。命运,使俄狄浦斯在童年错把异乡当作故乡,而在成年却又错把故国当作异国。他被遗弃了,却生活在他乡的亲人中;当他一回到母国,却处处都是陌生的人。一个有父有母的孤儿。一条背离家园的没有归途的路。一种逃避罪恶反而成了追求罪恶的厄运。人就是这样被残酷地从野蛮抛进了文明,以至于俄狄浦斯式的反抗与拒绝,不过是反抗自己与拒绝光明而已。这是注定的,谁第一个在斯芬克斯的“死亡之谜”前说出生的回答——“人”,谁就应承受人自我意识的千年痛苦。俄狄浦斯,他是第一个让兽——尽管长出了人面,倒毙在自己面前却不敢再面对自己的人。他盲了在太阳下的眼睛:等到生命黑暗的尽头,死亡将何等炫目。

在这里,俄狄浦斯文本中的父/母/子,已经是母系后父权后伦理后道德后的权力词语,弗洛伊德所做的,不过是把“父/母”还原回生命原始的“他/她”。“母”与“父”就是人类的“她”与“他”,是“他”对“她”永恒的追逐与眷恋,和“他”对另一个“他”在生命力上永远的角逐与较量。“性”,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场:在“她”与“他”千代战争的两极,一极是“他”,为她,他们对他们的力与力的战争;对立的一极是“她”,为他,她们对她们的美与美的战争。

任洪渊词典

力必多能量 集亿万年的宇宙能量于瞬间爆发的生命能量

但是,弗洛伊德的“性”骚动了整个世界,似乎唯独没有骚动他自己。从1912年的《图腾与禁忌》到1938年的《摩西与一神教》,从希腊神话到希伯来创世纪,从俄狄浦斯弑父到寻找摩西寻找父亲,三十年中,弗洛伊德走过了由维也纳到伦敦的流亡之路,一度遥见了西奈山顶,于是,一个以发现“性”开始的学说终于以“神”的皈依结束。

出逃,这一条20世纪的流离之路,简直就是公元前犹太人流徙之路的延长。弗洛伊德在寻找他的摩西。而且他最后找到了。当然,在这里,弗洛伊德证明摩西是埃及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去国者的心态,那种异域的家园,异国的乡愁——无祖国的情结。历史竟迫使弗洛伊德和他的整个犹太民族一起,在20世纪重写史前的《出埃及记》。出埃及的十大灾祸,过红海的神奇通道,还要加上没有国土的四十年荒野漫游,以色列人来到了西奈山脚:上帝降临了。不幸,这不是远古的遗梦,而是一个民族原始记忆的现代再现。既然这一切是一个民族注定要重温并且注定要再一次经历的,那么,对于1938年的弗洛伊德和每一个犹太人,又一个“巴比伦之囚”的岁月就已经为期不远了。是的,“巴比伦之囚”不是曾经而是将要。犹太民族的奥斯威辛——20世纪的巴比伦之囚,以至今天,20世纪后半叶的所有词语,都散不尽埋不尽黑烟与白骨的奥斯威辛。弗洛伊德和自己的犹太民族一起走到1938年,将走过奥斯威辛,走向纪元前的摩西。

任洪渊词典

20世纪的流离之路 公元前流徙之路的延长

犹太民族的奥斯威辛 20世纪的巴比仑之囚

摩西五卷书上的历史—文化空间 站立在圣经上的民族

因为摩西,犹太民族成了上帝的选民。大迁徙,一个流散的民族,没有故土,加沙、西奈山、约旦河水……都不过是他们漂流的土地。他们被数不尽的国界分散了,于是世世代代排列在通向神的台阶上。他们几乎流落在每一块大陆每一座岛屿,没有一条共同的地平线,只有他们眺望的视线,连成了天国辽远的边界。而且,他们的双脚深深陷入在地上的苦难里,拯救,就是把自己的头颅高高靠近上帝。他们是在一辈又一辈的散居中始终保持着民族一体性的人民。散居得太久远了,就连混流在他们身上的几乎所有民族的血液,也不能改变他们天慧的灵智与抗拒厄运的民族性格。历史上,“在耶路撒冷的庙宇被台塔斯毁灭之后,拉比约克兰·本·萨凯立即申请在雅布内开设了第一所习读摩西五卷书的学校。从那时起,就是《圣经》这部书以及对《圣经》的齐诵把这个崩溃了的民族维系在一起”〔24〕。活在摩西词语里的民族怎么可能衰亡?他们有摩西的语言。他们有摩西五卷书上共同的历史——文化空间。这个多数儿女离乡背井,没有祖国或者有许多祖国,却永远站立在一本《圣经》上的民族,不会倒下。

也许,正是这一民族天性,才使弗洛伊德如此真切地在自己的身上看到:

希腊人所取得的那种精神和身体活动的和谐发展,犹太民族没有能够达到。〔25〕

这是希腊人性与希伯来神性的相异。仿佛地中海的阳光与波涛全部都赋予希腊人了,使得他们的每一块肌肉都起伏着力,她们的每一条曲线都由美流动成媚。那些希腊人,他和她,她们和他们,追逐,冒险,征服,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一个连一个祭神的仪式、歌舞的庆典、竞技的赛会中,每一天都是节日,都是人性瑰丽的表演,都是生命意识有声有色的自我玩赏与互相戏赏。从歌队到戏剧,希腊人一开始就把人生戏剧化了。他们是如此迷恋自己美丽外观的魅力,以至于他们的生活就是演出,整个希腊民族都是演员和观众,所以在神话之后英雄史诗之后,希腊文化的最初形式是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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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队 戏剧 竞技 战争 希腊人性最有声色的演出

无音 无容 无形 无名 希伯来神性最高灵慧的超越

生命相异两极的相遇与相合

而犹太人却走进了他们永远走不出的《出埃及记》。以色列人,“荒野”的流离失所之后是“巴比伦之囚”的绝境,一个自认生而有罪的民族,赎罪,他们不得不放弃声与色呼唤的感官世界,作为自救,他们生命的升华由智性而灵性而神性,神,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摩西,不管是摩西来到犹太人中还是犹太人中诞生了摩西。犹太民族因此成为离上帝最近的民族。摩西,“他的上帝不能有名称,不能有可见的面容”,“他使上帝丧失了物质形态”,〔26〕希伯来神性从一开始就在所有的宗教之上指向人最高灵慧的超越:某种无音、无容、无形、无名、不在而无所不在的宇宙意识。

弗洛伊德恰恰发现了生命相异的两极——希腊人性瑰丽演出的一极与希伯来神性灵慧超越的一极。人们,假如这相异的两极一旦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