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致李辉信札(释文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李辉藏黄裳手稿释文

谈“山人气”

浙江文艺出版社新刊《钱锺书散文》是一本收罗丰富的汇编本。它将钱先生过去所写的散文几乎收罗净尽了。钱先生过去是一直反对旁人“发掘”他的“少作”的,现在却一反旧说,汇集了这一本散文,使爱读他的文字的读者得以一窥全豹,是值得感谢的。

《散文》收有1932年发表于《新月月刊》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是批评介绍周作人同名的一册讲演纪录,他称此书为“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文末有一段是:

“但是看了附于书后的《近代散文抄》目录之后,又忍不住要说一句话。周先生提出了许多文学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没有能‘swim into his ken’,这个人便是张大复……他的《梅花草堂集》(我所见过者为文明书局《笔记小说大观》本)我认为可与张宗子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荣誉,虽然他们的风味是完全不相同。”

钱先生这篇书评好像不曾引起什么反响。但周作人确是写过文章表示了不同意见的,这就是收入《风雨谈》中的“《梅花草堂笔谈》等”。不过没有指明是答钱先生之作而已。周作人在此文对晚明文坛“旁门而非正统的空气”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可以看作《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的补充。

周作人先是说明他年青时曾读过张大复的旧刊本,接下去就对《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提出意见,“目录中有些书我以为可以缓印的,如《西青散记》《华阳散稿》《柳亭诗话》等”。所持的理由也不只是“原书都不大难得”,而是别有原因。他接下去说,翻印晚明文集的流弊是分不清而助长了“假风雅之游行”。三十年代忽地卷起了一阵袁中郎热,周作人也是推波助澜者之一。但他与林语堂、刘大杰辈有绝大不同处,即在反对“假风雅”。他说明他对《梅花草堂笔谈》的看法:

“他(张大复)的文学思想还是李北地一派,其小品之漂亮者亦是山人气味耳。明末清初的文人有好些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如王稚登、吴从先、张心来、王丹麓辈,盖因其为山人之流也。……若张大复殆只可奉屈坐王穉登之次,我在数年前偶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有批评家谓应刊入张君,不佞亦前见《笔谈》残本,凭二十年前的记忆不敢以为是,今复阅全书亦仍如此想。”

这里回答的正是钱文的批评。认为翻印旧书如不加别择,夸多争胜,必将“出现一新鸳鸯蝴蝶派的局面”,是很无聊的事。

这是六十多年前一段文坛论争旧事,从来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今天的出版界有一种新风气,即是大量印制各种丛书,往往煌煌数十百册,鸳蝴派的作品也以新文学的前驱的理由而大量推出,更不论四库未收书的汇编了。保存文献资料是一事,为读者提供有益读物又是一事,似不可混为一谈,终致陷入无聊而后已。周作人又说:

“所谓假风雅,即指此类山人派的笔墨,而又是低级者,故谓之假。”

这就不能不使人想起时下的散文,确是存在这一类“山人气”的文字。或夸夸其谈,汪洋恣肆;或描眉画眼,搔首弄姿;或涂泽饾饤,眩人目睛。总之,使尽本领都无救其假。“假”也会有人赏识的,如《西青散记》,就为并非没有眼光的谭复堂所激赏。可见喜欢“山人气”也正有人。但蛋糕究竟不能当饭,多吃了难免反胃。陈眉公往矣,人们对“山人”也久违了,但其流风余韵终未歇绝,有机会就会变个花样卷土重来,人们只有深知此种区别,加以别择而已。

一九九八.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