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盐区小谈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清晨的盐霜气息。”
当第一声空袭警报撕裂晨雾时,我正用铜尺敲着黑板讲解《盐铁论》;女学生们原本专注的脸庞上,此刻却写满了恐惧和不安。“杨先生,看...看天上,”班长小棠指着窗外,话音未落就被爆炸声吞没。
我们像受惊的沙丁鱼涌向防空洞。在混乱中,小棠的辫梢轻轻扫过我的手腕,那上面系着芒硝香囊,这股香屡次想安抚慌乱的我。“趴下!“我把最后两个学生推进洞窟时,气浪掀飞了我的眼镜。眯着的眼睛下,望江门的城墙逐渐坍缩,宋元盐井遗址的辘轳把化作漫天铁雨...
防空洞内,我们紧贴着墙壁,听着外面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我失去了眼镜,世界变得模糊而混沌,耳边尽是孩子们的咿呀,“杨先生,能不能把门打开,我们多久能出去?”“杨先生,吃的够不够,我差家里送些过来。”我应付着孩子们,尽可能不慌乱,“先生,你说门外大佛还在看我们吗?”小棠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一时间把我难住,可能半小时,可能一天,可能出了门我也做不成父母的女儿,可能...可能大佛的慈眉善目还在。
三小时后,人从门外打开,我走出防空洞,踩着满地的废渣,一路跌跌撞撞向江边走去。身旁,人们趴在废墟上,不知道那下面有着什么,人们只是趴着、敲打、趴着,再敲打...原本弯弯绕绕的小径,这下直达河边,我站在那,与佛头对视,细想昨天孩子们还嬉笑着用筷子敲击饭缸,模仿盐工们唱《挽子歌》。头渐渐望远,屡屡烟气又从佛像身前升起。
“那不是家吗?”三次轮渡,两次老乡的便车,我往家赶。
越往家,味越浓。
翻过山,上百架天车密布山间,钢索在江风中奏出奇异的和弦。穿靛蓝短打的盐工们扛着盐包穿梭如蚁,煮盐锅翻出的白烟与卤气在空中凝结成彩虹。穿长衫的账房先生站在路旁,正用毛笔在盐包上画画——后来才知道那是迷惑敌机的暗号。
“杨先生!“乐叔从蒸腾的盐锅后钻出来,烧红的盐铲在木板上烙出歪扭的箭头。这个爱偷孩子作业本卷烟丝的怪老头,此刻眼白里布满血丝,手指着菩提山顶比划出三角形。我一步一步爬上石阶,在制高点的老榕树下,终于看清那些“挖盐设备“的真相。
几十架铸铁天车组成钢铁森林,转动的辘轳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穿云而过的笕管正将卤水送往山后的火井,沸腾的盐锅升起百米高的蒸汽柱。两个戴瓜皮帽的学徒蹲在阀门旁,正用竹片计算天车投影角度。
“要放烟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盐工们突然将芒硝撒进火堆。紫色烟柱腾空而起时,我望见云层里银亮的机翼正在转向。穿红衣的小盐工趁机把死对头的铁皮涂上颜色,引得女工们笑出眼泪。在这荒诞的彩色烟雾中,零式战机掠过盐区投下哑弹——其中一枚卡在天车齿轮间,后来听说被老盐工改造成腌菜坛子压石。
五十年后在一场餐宴上,朋友颤抖着翻开一张照片,“你别说,这在当年真的像高射炮...“我摩挲着珍藏的芒硝香囊,忽然想起轰炸次日的情景:小棠偷偷收集炸弹碎片,说要熔成盐锅补丁;哑叔用弹壳雕了支钢笔,送给了经常被偷作业本的那个学生。
此刻窗外正飘小雨,三江畔的钢索仍在耳边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