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尸语者(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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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案|
融化的人

——

死去的人在死亡里腐烂,

活着的人在生活里腐烂。

——

舍伍德·安德森

1

“我不想当法医了。”

铃铛合上了法医学专业课的课本,严肃地告诉我。

她是我的法医学师妹,也是我的女朋友。我即将毕业的这一年,她刚要进入大四。非典疫情还没结束,我们俩被封在学校里,就经常一起上上自习、打打牌、聊聊天。

铃铛是因为港剧《鉴证实录》才主动报考法医的,但她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死亡的残酷,是在不久之前。那天,她兴冲冲地准备了一份礼物,打算去探望一个叫小青华的小病人。那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尽管身患重疾,却总是笑嘻嘻的,懂事得让人心疼。小青华虽然是我在实习时遇到的病人,铃铛却比我更要疼爱他。

但那天,她来到医院,看到的却是小青华湿漉漉的尸体。

人们把他从池塘里打捞出来,原以为是意外失足,却没想到隐藏着一桩惨痛的凶案。

电视剧里的演绎,远没有现实残酷。铃铛那天完全崩溃了。

所以,她告诉我不想当法医的时候,我并没有太过惊讶。

铃铛也是考虑了几个月,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好在,法医学学生和医学生的基础课都是一样的,铃铛计划将来转行去当一名康复医师,为那些先天性听力损失、视力损失、脑瘫或者孤独症的患儿提供康复医学治疗。至少,看着那些可怜的孩子一天天好起来,总比在解剖台上目睹生命陨灭的伤痛要好受得多。

也许她是对的吧,我支持她。

但我呢?我还能继续当法医吗?

五月底的一天,父亲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发现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正在招收法医学双学位。”父亲说,“刑警学院因为不具备医学基础教育的条件,所以,他们的法医学双学位,现在只从医学院校本科应届毕业生中招收。这样他们就无须对学生进行医学基础教育了,而只教授法医学专业内容。”

我听得一头雾水。

“可是,我本来就是学法医的啊,还要再学一遍法医吗?”

“那你还想当法医吗?”父亲反问我。

“……想。”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那就行。”父亲说,“我帮你问过了,他们的招生简章中,没有限制专业,法医系的也招收。我这就去给你报名。”

我后来才知道,报名地点在北京,而北京那时的疫情还挺严重。父亲是冒着疫情的风险,去给我报的名。看似对我的前途漠不关心的父亲,其实在这个阶段做了很多功课,并且真的帮我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子。

挂断电话时,父亲感叹了一句:

“我是22岁去的刑警学院学习,你也是22岁去刑警学院,这可真巧。”

我心情好了很多,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铃铛。

“啊?你要改行去当刑警了?”铃铛问。

“不是啊,刑警学院也有法医系,我还是去学法医。”

“你真的要把法医坚持下去啊?”

“试试吧。”

“那,刑警学院在哪里?”

“沈阳。”

说完,我才意识到,我又要和铃铛分别两地了。这次距离更远,足足数千里,还是两年的时间。那时候的交通十分不便利,每年能利用放假的时间回来一趟就不错了。这让我十分惆怅,当然,更惆怅的是铃铛。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行吧,总比你闲在家里强。”

“说不定,能练出一身肌肉呢。”我安慰道,“而且,我也是学两年,正好我们能一起毕业,一起就业,这样选择在一个城市的概率就大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多了一项新任务——备考刑警学院的法医学双学位。

不过,这个考试和公务员考试、研究生考试都不一样,他们考的主要是医学基础和法医学概论。这对我来说,就是先天优势,当然是不足为虑了。不过,报考刑警学院还有身体条件要求,比如身高要在170cm以上,技术专业的矫正视力要在5.0以上。好在这两项要求,我都勉强达标了。

很快,我就收到了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法医学专业第二学士学位的录取通知书。

但这只是个开始。

要当警察,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刑警学院的法医学二学位学制是两年,和本科生一样管理。

刚到刑警学院的时候,我是非常不适应的。

刑警学院的管理制度,比一般学校要严格很多。每天晚上10点钟熄灯后,我们必须躺在床上,不管能不能睡得着。既然不准出宿舍,我就没办法打电话给铃铛,只能躲在被窝里用手机打。而那时候的手机长途费是6毛钱1分钟,1个小时36块。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700块钱,和其他同学相比算是很多的了,但也经不起这么造。所以为了省出电话费,大部分时间,我都是韭菜盒子就稀饭来糊弄一下。

没有钱还是小事,最怕的还是被扣分。

刑警学院的行为规范,就像是驾驶执照一样,一年最多只能扣12分,否则就要给予相关的警告处理。这12分,弥足珍贵。

刚入学的时候,因为头发盖住了耳朵上缘,我就被扣了5分。

一气之下,我就去理发店剃了一个光头,结果因为警察不能是光头,又被扣了5分。

刑警学院的规矩还有很多,比如要求我们每天都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如果豆腐块不够标准,每次被发现都会被扣1分。大学时从来不叠被子的我,可算是傻了眼。

那个学期,过得可谓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更可怕的是体能方面。

原本我以为我是学法医的,是搞技术的,警察体育这门课,能过得去不就得了?再者说,大学时候,我可是法医学系的足球队队长,身体素质怎么说也要比大多数同学强吧,应付过关应该没问题。

可是上了刑警学院才知道,自己就是那十足的“差生”。

到了刑警学院,根本不存在“照顾学技术的同学”的说法,对谁都一视同仁。

比如早上3公里的列队跑,我每天都生不如死。因为我是全班个头最矮的,我们班最高的同学身高195cm,他说他已经迈着小步跑了,可是我还是得费好大劲才跟得上。

又如做“前倒”,就是身体笔直地向前趴下、倒在地面上。虽然地上有薄薄的软垫子,但每做一次都能感觉五脏六腑被震得生疼。为了偷懒,我就先跪下,再趴下。结果被教官发现了,罚我一个人去角落做100次前倒。第二天早晨,全身没一块肌肉不痛的,从床上坐起身来都费劲。

我们也找警体教官理论过,但教官说得很有道理,让我们无法反驳:“你们法医不要面对犯罪分子吗?如果凶手躲在现场,你难道不需要掌握一些自卫能力吗?”

在这种高强度的训练之下,我入学时是120斤,毕业时已是140斤了,足足长了20斤腱子肉。硬朗是硬朗了不少,但工作后,我没坚持锻炼,好端端的一身肌肉都变成了肥肉。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虽然警体课的分数不高,幸好我在法医学专业课上还是有很大优势的。

毕竟我已经有了法医学专业本科五年的理论学习和实践操作,现在再学一遍一模一样的理论,简直就是游刃有余。温故而知新,所以每一门法医学专业课的考试,我都是接近满分的成绩,弥补了警体课成绩上的不足。

最后,两年的学习下来,我的总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也算是没给自己丢脸。

刑警学院的就业形势是皖南医学院不能比的。

我们一进入刑警学院,就已宣誓入警,毕业时,再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但是我们的考试和社会招考不同,并不是多个人竞争一个职位,而是考一个就业资格。也就是说,只需要达到最低分数线,并且通过论文答辩顺利拿到第二学士学位,我们就可以在全国各地招生单位中选择一家入职了。当然,这是我那个年代的规则,现在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择业的当天,每个专业的学生,会按照综合排名的次序,进入招警会场。会场里放着很多张小桌子,每张小桌子后面都坐着全国各地招生单位的负责人。学生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志愿来选择招警单位。

这下,综合评价排名靠前的优势就出来了。

如果说我大学毕业后是五个人抢一个就业岗位的话,那么刑警学院毕业后,则是一个人可以在五个招警单位里挑一挑了。我毫不犹豫地和老家的省公安厅签订了协议,成了一名省公安厅的法医。

我之所以婉拒了那些经济条件更好、收入更高的省份的邀请,主要是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觉得省公安厅法医的工作应该更合适我。之前实习时,我大概了解过,县市级公安机关的法医,平时负责伤情鉴定、非正常死亡案(事)件现场出勘与尸体检验和命案的现场出勘与尸体检验,而省公安厅法医主要负责侦办全省的重特大、有影响的命案。日常烦琐的工作内容少了,而有挑战性、有意思的工作内容多了。这不正合我意?我最终选择了法医之路,追求的不就是那种破案的挑战感、成就感和荣誉感吗?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铃铛。她既然选择了康复医学这条路,那么毕业后很大概率是报考本省的残疾人康复研究机构,我回到龙番,也是增加我们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的可能。几年相处下来,我早已把铃铛放在了我未来生活中最重要的位置。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但是我的心情一直非常好。

因为省公安厅的法医部门人少事多,所以我在和省厅政治部联系后,就被告知在毕业返乡后第三天,带着派遣证去政治部报到。当然,尽早成为一名正式的公安法医,尽早投入案件侦破,本身也是我自己的愿望。

七月初,第一天上班,我简单地走完了上交派遣证、领导代表组织谈话等程序,就接到了出差的任务。

带我去出差的,是省公安厅法医科的陈毅然科长。

陈科长年仅40岁,就已经是国内知名的法医专家。他胖乎乎的,一脸和善。

陈科长告诉我,以后我就跟着他出现场,直到我能够独当一面。按照公安机关法医行当的规矩,我得敬陈科长一杯拜师酒,尊称他为师父。既然第一天就要出差,我们就在车上以茶代酒,算是行了这个礼。

出发前,刑警总队的领导找我谈话,让我这个新人不仅要向师父好好学习业务能力,更要学他的为人处世。领导还特别加了一句,只要别学他说冷笑话就行。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当时公安机关车辆不多,师父是带着我乘坐大巴赶往出差目的地的。

不过,这趟出差,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们没有去破那种重大、疑难的案件,而是去复核一件信访事项。省厅是根据一名信访群众反映的情况,去当地复查案件处置的过程有没有问题,复核原鉴定单位的鉴定结论是否客观、准确。

师父见我有些迷惑,在出差的路上顺便就跟我介绍了一下省厅法医的职责:我们主要负责全省重特大、疑难命案的现场勘查、尸体检验、现场重建分析;负责死因、伤害复核鉴定;负责信访案件的处置、处理;负责疑难案件的会诊、技术审核;负责科研;负责规范管理基层法医的日常工作行为并提供业务指导。

听师父这么细细一数,我才知道我之前的认识是片面了,省公安厅法医的工作职责同样任重而道远。

师父见我一脸凝重的表情,又安慰我说:“你之前想的也是对的,我们省公安厅的法医确实不需要天天跑非正常死亡案(事)件现场,我们面对的都是一些重大的、疑难的、久侦不破的案件。说到这疑难案件,凡是干法医的都喜欢,毕竟谁不喜欢挑战呢?”

旅途很长,大巴很慢,坐得让人心急。

师父见我沉默着,于是问道:“有人说我们省厅的法医是‘三管干部’,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但我在认真思考省厅法医归哪些单位管。

“我们天天出差,住在宾馆,吃在饭馆,工作在殡仪馆,所以我们是‘三馆干部’,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个“馆”!

师父的笑话真是冷得不行,我没觉得有多好笑,但他自己倒是笑得直不起腰。现在我突然理解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说了。

抵达目的地后,师父又很快地颠覆了我对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印象。

听取案件前期报告、勘查现场、约谈信访人……这一系列需要在解剖前做完的工作,师父雷厉风行地在半天之内全部做完了。半天之内,师父没有再说冷笑话,反倒是板起了面孔,对当地法医有些工作不细致的地方严厉批评。

这和大巴车上的师父,完全是两个人嘛。

案件很简单,有一个人因为赌博,心中有鬼,听见外面有警笛声,就以为公安来棋牌室抓赌,连忙从棋牌室的二楼跳下去,结果当场摔死。可是家属却坚称这人是被几个赌友给打死的。

为了回应其亲属的诉求,当地公安机关邀请省厅派员来复检尸体,保证原鉴定结论的准确。

别说师父了,就是对我这个新人来说,这也是手到擒来的简单案件。

毕竟,摔死和打死的区分还是很容易的。

死者全身损伤外轻内重、一侧为甚,所有损伤一次就可以形成,头部损伤有明确的对冲伤。因此,可以轻易且清楚地断定他的死亡就是由高坠而不是击打导致的。

可是,就算是这种我认为非常简单的案件,师父的态度也是一丝不苟的。

当地公安局没有解剖室,解剖工作只能在殡仪馆的角落里进行。这样的条件,和设施完善的南江市公安局实在是天壤之别。更别说此时是最为炎热的季节,在密不透风的解剖服下,我能感受到自己全身都在不停地冒汗。

本来配合我们进行解剖的老法医,上解剖台五分钟后,就因为气温过高而中暑了,被紧急拉去了阴凉的房间里休息。然而师父却在解剖台前整整工作了3个小时,对尸体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疑点都进行了仔细的解剖和分析。

“作为法医,无论何时,都不能甩手在旁边看着,只有亲自动手解剖,才能掌握第一手,也是最准确的信息。”师父一边脱下解剖服,一边和我说,“尤其是信访案件,很多人认为绝大多数信访案件都是家属不理解导致的,我们公安机关并不会错。其实越是信访案件,解剖做得越要仔细,不能仅仅限于提纲挈领、结论准确就行,而要对家属的每一处疑点都做充分解释,这样才能让生者释然,死者安息。”

脱下解剖服后,我发现我和师父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了。我捏了捏衣角,居然可以捏出水来。

全程在旁边见证解剖工作的信访人,听着师父的全程解说和答疑,神情早已经从最初的激动不满,变得平静了下来。甚至到最后,看着我们满身是汗的模样,还很是感慨。他点点头,接受了最终的结果,没有疑问,也不需要再上访了。

“看到没?态度决定一切。”在送走信访人后,师父对我说道。

第一次出差就非常顺利,完美地解决了一件信访事项,我的心情大好。在第二天返回龙番的路上,我接到了铃铛的电话,她说自己顺利通过了事业单位考试,考入了省残联康复研究中心,成了一名康复医师,这下真的是双喜临门。

我们的理想都先后实现了,而且顺利地考到了同一座城市,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感到幸福的呢?不过,铃铛她们单位的要求就松快多了,她可以在家里调整三个月,国庆节后再去上班。

2

出差归来,我开始考虑在龙番的住宿问题。由于房租昂贵,而我在半年之内因为工资关系没有建立还拿不到工资,所以我决定临时借住在省厅警犬队的宿舍里。警犬队隶属于刑警总队,也就是说和我们法医同属一个单位。

虽然每天都要在犬吠声中睡去,但是对爱狗的我来说,和警犬们交交朋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但是警犬队宿舍的房间也不宽裕,只能腾出一间,所以我得和另一位同期入警的“同学”合住一屋。

说是“同学”,但我们俩之前并不认识。

虽然他也毕业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但是一来他是痕迹检验专业的,而不是我们法医学专业的;二来他是本科生,虽然和我一起毕业,但是因为他学制四年,我学制两年,所以我们并不是同一年级。

我只知道他比我小两岁,按照上大学的时间来算,他其实比我低三届。

确定好宿舍后,我拖着之前存放在办公室的行李箱,来到了房间。

一抬眼,就看到有个瘦高个儿男生正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梳理着头发。

“大晚上的梳头发,恐怖不恐怖啊?”

我一猜这就是我未来的室友了。虽然不认识,但可能是在学校里见过,我看他觉得面熟。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感觉应该也是警体课的难兄难弟。我这一开口,就有点自来熟,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男生脸色有些发白,也没顾上寒暄,问道:“晚上不能梳头?有……有什么说法吗?”

“没看过《午夜凶铃》吗?”我笑着放下行李。

男生摇了摇头。走近了,才发现他皮肤本来就很白,眼睛也很清亮,就算带着一丝惊恐的表情,也是一个标准的斯文型帅哥。我绕到他身后,找个空地,淡定地收拾起行李,男生赶紧转身,又迎上我忍笑的目光。

“你干吗这样看我?”他的声音明显更紧张了。

“没什么,觉得你蛮瘦的。”我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说道。

“瘦?”他一脸莫名其妙,“瘦和《午夜凶铃》有什么关系啊?和……和晚上梳头又有什么关系啊?”

“行了,行了,没什么不能梳头的,那也就是个恐怖片,都是瞎扯的。”我忍俊不禁,没想到他这么不禁吓,“我是秦明,法医学二学位的,以后就是兄弟啦,喊我老秦就行。”

“我是林涛。”他一边收起梳子,一边也郑重其事地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

虽然说我俩性格相差很大,专业也不同,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和林涛很快就感受到了“相见恨晚”。我们的共同爱好很多,比如当时红极一时的网络游戏《魔兽世界》,比如踢球看球。我们每天总要卧谈到深夜,憧憬着将来一起出勘现场、指挥现场勘查的情形。

警犬队宿舍让林涛有些不适应,因为警犬们有的时候会在深夜学狼叫。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林涛每次听见那此起彼伏的叫声,总是要把熟睡的我给捅醒。

“你怕?”我迷迷糊糊地问。

“不是,就是喊你起来一起听听。”林涛哆哆嗦嗦的,还在嘴硬。看他那样子,恨不得和我挤一块儿睡觉。

很快,我们不仅彼此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也和警犬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更和宿舍的老鼠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我们刚发现宿舍有老鼠的时候,还是很激动的,跳着叫着追打它。但几天之后,我们俩就认命了,可以平静地靠在床上,打赌那只穿过宿舍的老鼠会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在这“动物世界”里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我们俩终于遇上大案了。

那天是周末,由于在刑警学院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我和林涛早早地就醒了,商量着是否要去网吧好好地玩一天《魔兽世界》。这时,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起床没有?”师父说起话来,直奔主题,“有个案子,尸蜡化的,去不去?”

“去!”我不假思索地说。

本来出了案子,我们就应该义无反顾赶赴现场的。但师父考虑到我俩还在新人入职的适应阶段,周末又是我们当警察的唯一的休息时间,所以居然还先征求了一下我们的意见。

我当然是要去的,毕竟参与破案,比打《魔兽世界》更有吸引力,况且师父说的可是“尸蜡化”啊!虽然我已经参与过数百具尸体的检验工作,却一直没有见过尸蜡化的尸体,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也想去!”林涛看我要挂断电话,着急地喊了起来。

“师父,林涛也想去。”

“去吧,见识见识是好事。”师父欣然同意,“你们等着,十分钟后,我去接你们。”

还不到十分钟,厅里的警车就风驰电掣一般驶进了警犬基地。

师父从车上跳了下来,走进我们的宿舍。他吸了吸鼻子,闻了闻,笑着摇了摇头,说:“隔壁犬舍都比你们这儿干净。林涛,你说你脸上这么干净,宿舍怎么这么乱?”

“哈哈,师父,那你可错怪林涛了,这是我的床。”我嬉皮笑脸地接话,“师父你说得也太夸张了,至少我们没有在宿舍里随地大小便吧。”

“你还真拿自己和警犬比啊?你乐意,警犬还不愿意呢。”师父哈哈一笑说,“出发吧。”

“师父,你怎么穿短裤?”林涛看见师父T恤加短裤,一身休闲打扮,感到不可思议。

“来不及换,带女儿去钓鱼,还没钓着鱼,就来了电话。”师父说。

“那是你不会钓啊。”我说。

“你知道沉鱼落雁是什么意思吗?”师父问。

“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所以鱼都害羞得躲到水底,大雁都自惭形秽落地上了。”我说,“师父,你的意思是……”

“下次啊,我可不能带我女儿去钓鱼了。她一在,这不都沉鱼了嘛!”师父说完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见我们都没笑,师父悻悻地说:“不好笑吗?”

“有点冷。”林涛老老实实地说。

“你小子!你不拜我为师吗?我痕迹检验学也很强。”师父说。

这个我信,在复核信访事项的时候,师父通过现场的状况分析死者从二楼坠落后,是因为中途碰到了一根电话线,所以身体发生翻转,最后头朝下着地而死的。这根电话线因为被碰撞成了两截,所以各自隐藏在固定点的角落里,第一次勘查时并没有被发现。有了这个解释,家属才相信从二楼跳下去也会摔死人。

“来,师父!”林涛二话不说,用自己的茶杯碰了一下师父的茶杯。

出门带茶杯是我给林涛传授的经验,因为我比林涛先出了一次差,一到现场就开始干活了,想喝水都找不到地方,渴得我嗓子直冒烟。考虑到我们以后经常也会有说走就走的出差,为了保证在路上能及时补充水分,我们俩都去买了保温茶杯。一听到师父要来接我们,我们俩就把茶杯灌好水了。

我们出了门,便登上了师父的车子,开始上路。

“林涛啊,我先给你上第一课,今天管好你的鼻子。”师父说,“今天我们遇到的可是尸蜡化,如果受不了了,就躲远点,不然吐在现场了,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尸蜡化是什么?”林涛好奇地问道。

“啊,这是一种保存型尸体现象。主要形成的原理嘛,就是皂化。这是尸体处于潮湿、缺氧的状态下,脂肪组织皂化而形成的一种尸体现象。一般比较常见的是尸体的部分部位发生尸蜡,而全尸尸蜡化倒是不多见。”我背着书上的理论,尽量用难懂的专业术语来掩饰自己其实也没见过的心虚感。

“臭吗?”林涛听不懂专业术语,倒是直接问到了关键点。

在我的印象中,既然是保存型尸体现象,那么就应该和另一种保存型尸体现象——干尸差不多。干尸我倒是见过,南江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标本陈列馆中,就有一具完整的干尸,什么气味都没有。

“啊……不臭吧,和干尸差不多。”我想当然地说。

师父坐在前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不懂装懂,这一点你可比不上林涛。”

“嗯,还好吧,不算太臭。”我依旧在狡辩,“肯定没有巨人观臭。”

“巨人观又是什么?”林涛的问题越来越多。

“巨人观就是……哎,现在解释了你也听不懂,以后你总会见到的。”我敷衍道。

“全尸尸蜡化的尸体,是非常少见的,就连我也见得不多。”师父说,“承认没见过呢,不丢人。”

师父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说错了?难不成尸蜡化比巨人观还臭?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毕竟巨人观的气味,已经是我闻过的气味中最难闻的了。

说话间,一股臭气突然冲进了车厢内,我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

“怎么回事?”我说,“车窗封闭得这么密,都能这么臭。”

“这算啥?”师父打开了车门,一股更浓郁的臭气扑面而来。

案发现场已经到了,我抬眼一看,原来这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

这是一个位于龙番市郊区的老式垃圾场,垃圾还是采取堆放式的。各种各样的垃圾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其中不乏一些易于腐败的垃圾,导致这一片地方的上空都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据说这座“垃圾山”以前出过事,因为每天都有很多拾荒者爬到“小山”上捡可以回收的废品,有一次“垃圾山”发生了塌方,把一名拾荒者掩埋在了垃圾里。虽然目击者看到后就报了警,但是毕竟“垃圾山”的面积太大,等消防队员把拾荒者从“垃圾山”里救出来时,他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所以,这里是比较危险的地方,尤其是前两天刚刚下过雨。会不会又有一名拾荒者被塌方的垃圾掩埋了,只是没有被人及时发现?我心里猜测着。

办案民警和龙番市公安局的法医负责人胡科长正围在报案人身边。我们逐渐适应了垃圾场的臭气,走过去和胡科长打过招呼,一起听报案人的讲述。

“前天下的暴雨,把这一大堆垃圾冲刷了下来。”

报案人是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中年妇女,她指着一座有一层楼高的“垃圾山”说,“昨天这里稀烂,我就没有过来。今天天放晴了,我起个早来这里找找有什么能卖钱的东西,老远就看见一个挺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喏,就在这个位置,一半在外面,一半藏在‘垃圾山’里面。我还说这么大袋子,里头肯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袋子大概有两个行李箱那么大,很沉,我拖了半天才从垃圾堆里拖出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100米远处放着的那个白色编织袋。

“一拖出来就觉得臭气熏天,我天天待在垃圾场都习惯臭味儿了,可没想到这个编织袋这么臭。我估摸着,里头肯定不是啥好东西,要么是一些死猫死狗,要么就……我不敢打开看,就报了警。”

听她这么一说,我仿佛也闻出了那种异于生活垃圾的气味。能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散发出独树一帜的奇臭,果真是不同寻常。

我不由自主地向那个白色编织袋走去。

“干什么去?”师父问道。

“去看看是什么。”

“废话,你说是什么?”

我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回答实在很傻。之前我先入为主,以为死者是被塌方的垃圾掩埋的拾荒者,但如果是这样,显然尸体不会被装在编织袋里。出于本能,我也想凑近看一眼究竟。另外,我对师父之前所说的尸蜡化尸体更是充满了好奇。

师父又简单询问了报案人几个问题,走到正在和保护现场的民警说话的胡科长面前问:“什么情况?”

“打开袋子,能看见一双脚,躯干和头有东西包裹。从脚掌看,应该部分尸蜡化了,其他的没仔细看。”尸体装在编织袋里,基本可以判断是一起凶杀案件了。

师父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摇了摇头。野外现场,还是每天都会有变动的垃圾场,这样很难发现线索。

“尸体被装在编织袋里,然后被掩埋在‘垃圾山’中,那么尸体全身所处的环境基本是一致的。”师父说,“加上这臭气还这么大,很可能是全身一起形成了尸蜡化,至少也是大部分都尸蜡化了。”

“如果是全身尸蜡化,那恐怕形成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胡科长说。

“至少半年。”我记得考试还考过这个知识点。

“是啊,时间久远了,增加了破案难度。”师父说。

“关键是这个现场,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胡科长说,“什么人都能进来,这么久时间也没有提取物证的可能了。”

“连着编织袋一起拉到殡仪馆吧,我们去仔细检验。”师父神色凝重地挥挥手。毕竟是全省法医的头儿,他的话就是命令。

我们又重新坐回车上。此时尸体的真面目依旧没有展现,我的心里充满了忐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林涛,他的脸色和我一样紧张。

我们很快到了殡仪馆内的解剖室门口,师父打开后备箱,拿了三个防毒面具,递给我们俩。

“不用,这个我以前也戴过,啥用没有。”我想起了之前检验巨人观尸体的事,故作潇洒地说道。

“你以为不戴口罩、不戴防毒面具很牛吗?”师父说,“法医不会保护自己,谁来保护你?”

“不是,我以前真的戴过,根本就遮不住臭味儿,还不如不戴,可以让鼻子派上用场。”我解释道,“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不能戴这个,会影响嗅觉,我们不是要靠嗅觉识别中毒征象吗?”

“20年前是这样,现在可不是。‘狗鼻子’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我们有先进的毒物检验仪器设备,还需要你闻?”师父说,“赶紧戴起来。”

看见林涛在一旁鄙视我的眼神,我悻悻地接过防毒面具。这和以前圣兵哥给我使用的一样,就是猪嘴式样的半遮挡面罩。一个三角形的橡胶面罩,把鼻子和嘴巴遮挡住,面罩的前面,有一个活性炭炭盒。面罩的下面有个活动阀门,呼气的时候打开,可以从阀门出气;吸气的时候封闭,气流只能从活性炭盒进来,保证使用者吸入的气体都是经过活性炭炭盒的。

为了保证橡胶面罩和面部完整贴合,后面的橡皮筋勒得很紧,搞得我的脸很疼。林涛说他戴起来一点儿也不疼,我之所以疼,是因为我的脸太大了。

戴上这个令人难受的防毒面具后,我开始穿解剖服。

“高度腐败的尸体会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对法医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危害。这种防毒面具可以过滤掉一部分的有毒气体,但是,你说得对,别指望它能挡住臭味儿。尸臭的穿透力和黏附力都是很强的,这种防毒面具没有除臭的功能,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被研究出来。不过,保护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想吐,就出去吐,没人笑话你们,别硬撑着,小心吐在防毒面具里,那倒霉的可是你们自己。”师父坏笑着和我们说。

估计师父又在讲冷笑话,我连巨人观都见识过了,什么臭气,有这么夸张吗?

不一会儿,殡仪馆负责搬运现场尸体的车开了过来,突然一个急刹,紧接着车门打开,副驾驶位上的工作人员跳了下来。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是下来吐的。

驾驶员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他走到正在呕吐的助手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对我们说:“这具尸体,你们还是自己搬吧,确实是非常臭,我们的车估计都得晒两天才能用。”

3

“一个个的,小题大做。”我冷笑了一下,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带着鄙夷的表情走过去,掀起面包车的后门,看见了那个白花花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就在提起袋子的那一刹那,一股臭气直冲入我的鼻腔。防毒面具确实没啥除臭效果,刚在垃圾场,离得又比较远,好像还没那么刺激,这会儿我算是能理解那位副驾驶员的感受了。这恶臭中夹杂着酸臭,臭味儿一层一层往上涌,每一层的恶心感还都不一样,我的肠胃迅速翻腾起来,甚至感到一阵眩晕。

想到师父他们还在后面看着呢,我赶紧定了定神,和市局的实习法医一起将编织袋拖下了车,还好袋子不太沉。

我们把编织袋拎到运尸车上,把它推到解剖台的旁边,再合力把尸体抬到了解剖台上。

此时,师父已经穿戴完毕走了过来,对我说:“去,戴两层手套。”

我看了看师父的手,果然是戴了两层乳胶手套,我又看了看胡科长,他也戴好了两层乳胶手套。我在之前的解剖工作中,从来都是只戴一层乳胶手套,毕竟手套也挺贵的不是。难不成现在有什么新规定?

我转头看了眼在一旁观摩的痕检员林涛,生怕他又嘲笑我不懂规矩,于是梗了下脖子,装作经验丰富的样子,说:“没事,戴两层手套没手感,缝线打结都感觉不到线头。戴一层戴两层都没事,反正也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

师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们打开白色编织袋的拉链,臭味儿迅速浓厚了好几倍,在一旁负责摄像的年轻民警立即摘下了防毒面具,跑到门口干呕起来。我还好,并不是因为耐受能力强,只是那种想展示自己经验丰富的虚荣心,让我勉强忍住了恶心。

编织袋里的尸体是蜷曲状的,头朝下,脚朝上。一双光着的脚抵在袋口,黄油油、皱巴巴的,看上去就像一块巨大、潮湿的人形肥皂。

师父探过头看了看,说:“嗯,确实是大部分尸蜡化了,拉出来看看吧。”

我和市局的实习法医一同将尸体拉出了编织袋,尸体的尸僵已经完全缓解,我们把尸体平摊着放在了解剖台上。

尸体的小腿以上是用密闭、套筒状的塑料膜包裹的,这样的塑料膜有两层。塑料膜套筒的直径只有50cm,紧紧套在尸体上。我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两层塑料膜的包裹,在“垃圾山”中确实很难形成缺氧的环境。

我们不敢随意剪断塑料膜,只能从下往上把塑料膜褪下来。原本以为会很难,没想到轻轻一拽,塑料膜就剥落了,臭气更加浓烈了。我没有想到如此轻松,用力过猛,塑料膜上黏附的大量油状物被这一甩,四下抛洒开来。周围没有穿解剖服的民警吓了一跳,纷纷检查自己的衣服有没有被污染。

师父没被防毒面具遮住的额头上可能被溅上了污水,他用干净的解剖服袖子擦了擦额头,皱着眉头说:“虎啊?轻点儿!不知道尸蜡是怎么回事吗?是脂肪组织的皂化,皂化了自然是很滑的。”

我不好意思地向大家致歉,然后定睛看眼前这一具外形、颜色怪异的尸体。

尸体此时完全暴露在我们眼前,虽然穿着长袖T恤和单裤,但由于皂化了的组织浸透了衣服,黏附在衣服外面,整具尸体黄油油的,皮肤都皱缩起来,看起来十分恶心。

死者是一名女性,由于面部尸蜡化,无法看清面容,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更无法推断年龄。死者的双手手腕先是被一根看似还比较新的绿色电线捆绑,之后又被一根白色的电话线缠绕固定在后腰的部位。

我们先是避开绳结剪开了电线,然后用手术刀切开死者手腕部位索沟的皮肤,皮下没有出血,看来是在死后被捆绑的。

真正接触到尸体皮肤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仅视觉,就连触觉也可以挑动呕吐的神经。尸体真的就像肥皂一样滑,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根本就抓不住尸体的胳膊,用力一抓,周围的组织就会渗出黄色的黏稠液体。

死者的衣着很整齐,没有撕扯、损坏的迹象。从内衣的时髦样式来看,应该是个年轻女性。照相、录像完毕后,我们开始褪去尸体的衣物,好进一步检验衣物遮盖下的尸表。

如果是变成巨人观的尸体,几个月就已经成为白骨了,这个我有经验。但是尸蜡化这种保存型尸体现象果真很神奇,即便外表看起来十分恶心,但是她的体表还是完整的。通过尸表检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尸体的眼球已经完全萎缩塌陷了,口鼻腔已经腐败得只剩一层皮,指甲也全部脱落,无法检查出是否存在窒息征象。

解剖检验开始的时候,负责摄像的年轻民警又忍不住掀开防毒面具,对着一旁的垃圾桶呕吐。原本站在一旁的林涛走上前,拿过摄像机,说:“我来吧。”

我看着林涛笑了笑,心想:这个家伙能忍住那么久都不吐,也是个干法医的料儿。

刀划过尸体的皮肤,就像划在肥皂上。尸体的皮下组织全部皂化了,但是肌肉组织清晰可辨。不过,死者的颈部肌肉由于皂化而变色得比较厉害,无法明确是否有出血。通过解剖,我们没有发现致命的外伤。虽然尸体尸蜡化了,但是她的会阴部的内侧还是鲜红色的,我们并没有发现损伤。即便里面有精液,此时也早就腐败殆尽了,但我们还是按照解剖规范,进行了阴道擦拭物的提取。

“在刑事案件中,最常见的两种死因就是外伤和窒息了。”师父一边检验一边说,“外伤既然被果断排除了,那就要考虑窒息。”

果然,师父很快就找到了死者最有可能的死因。

尸体的甲状软骨(就是喉结附近的软骨)上角有骨折,骨折断端发现有颜色的异常。这说明这个位置有出血,是生前发生的骨折。

真正打开胸腹腔的时候,一方面我们已经基本适应了臭味儿,另一方面尸体的内脏并没有尸蜡化,所以恶心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尸体的内脏颜色虽然和新鲜尸体的内脏颜色不同,但是可以看得出来,相对而言,都比较深——这是内脏瘀血的表现,也是窒息征象中的一种,我们可以确定,死者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

“她是被掐死的。”我说。

师父认可地点点头:“死因问题不大了。现在关键是找出死者的特征,找到尸源。这种花心思藏尸的案件和碎尸案件一样,找到了尸源,就等于案子破了一半。你们觉得,她死了多久?”

“体表完全尸蜡化,但是内脏还没有尸蜡化,书上说,应该要四五个月的时间吧?”我觉得自己的理论基础还是很扎实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现在是七月,五个月前是二月,二月份那么冷的天,你就穿长袖T恤和单裤了?”师父点拨道。

我恍然大悟。的确,所有通过尸体现象判断死亡时间都是统计学的意义,但由于环境、季节和个体差异等,有时候误差会很大,结合衣物进行判断是个不错的办法。

“死者是被密闭的塑料膜套筒包裹的,但没有完全密闭,加之周围环境是潮湿、多菌的垃圾场,又正值炎热的夏天,所以尸体尸蜡化的速度会相应增快。像这样尸蜡化仅限于皮肤、还没有完全侵及肌肉组织的情况,我估计尸体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多就放了两个月。也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天气暖和的五月份左右死亡的。”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暗想又学了一招。

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判断完成后,师父并没有宣布解剖结束,而是让我用止血钳拔一颗死者的磨牙,又让胡科长取下死者的耻骨联合,进行初步的处理。

拔牙比取耻骨联合看似要简单得多,至少听起来是这样。可是,实际操作起来难多了。所有的工具都滑腻腻的,我根本就夹不住死者口腔深部的磨牙,即便是夹住了,也根本使不上力气。

几乎是轮番使用了所有勘查箱中的装备,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甚至不惜让尸体上的污水溅得到处都是,我总算拔下了一颗磨牙。而此时,胡科长已经处理好了耻骨联合上的软组织。

“要煮吗?”胡科长问师父。

师父摇摇头,说:“这人的耻骨联合形态还是很典型的。”

至此,我们掌握了很多寻找尸源的依据。我们知道了死者大概的失踪、死亡的时间,有明显特征的衣着,再加之我们对死者牙齿、耻骨联合的观察计算,明确了这是一名27岁左右的女子,身高162cm,身材偏瘦,长发,未生育。

“有了寻找尸源的条件,让刑警部门立即把死者的衣着照片和基本信息发到各派出所,从失踪人员中查找比对。”师父说道。

林涛很有眼力见儿,他叫来了躲在50米外的侦查员,把师父的要求交代了。

尸体检验工作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才结束,仅缝合这一项,就整整做了1个小时。和拔牙一样,尸体太滑了,止血钳都夹不住皮肤,本来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缝合,我们硬是三个人才能勉强配合完成:一个人双手持止血钳夹皮肤,另一个人动针,还有一个人帮忙拽线。大家生怕缝针会扎到自己的手,所以都格外仔细。

因为天气炎热,尸检工作结束后,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最糟的是,我反复用洗手液洗手,但双手仍有一股尸臭味儿。

我很烦恼,几乎把解剖室更衣间的所有柜子都翻了一遍,先后换用了肥皂、洗衣粉、洗洁精甚至酒精来洗手,可是依旧无法去除那股臭味儿。洗完手,肥皂的气味只停留5秒钟,双手还是一股尸蜡化的臭味儿。我一边闻着自己的手,一边不停地干呕。心里琢磨着,这该怎么办?以前解剖巨人观尸体,也没这么夸张啊。

一旁的师父笑了:“是吧,让你戴两层手套,还嘴硬,就让你尝试一下,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尸蜡化的臭气穿透能力非常强,而且黏附能力非常强,我估计啊,你这双手,得再臭个两天。”

“戴两层手套就不臭吗?”我像警犬一样探着鼻子去闻师父的手掌心,果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儿。

“道理很简单,两层乳胶手套的隔绝力,那可不止两倍。”师父笑哈哈地说道。

看来,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林涛捂着鼻子,离我远远的,一脸嫌弃。

“怎么着?”我故意去拍林涛的肩膀。

林涛一个箭步躲开了,嚷道:“别碰我!我新买的衣服!”

“你以为你衣服上没臭味儿吗?”我嘲笑道。

林涛连忙紧张地捏起自己的衣角,在鼻子前嗅来嗅去。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因为一直在进行连续解剖,所以中午饭都没有吃上。等我们洗刷完毕后,所有参加现场勘查的民警一起找了一家土菜馆吃饭。大家都饥肠辘辘,端起饭碗就开始往嘴里扒。只有我坐在一旁,藏着自己的手。虽然我也一样饿,但是满手的臭味儿,实在难以端起饭碗,也毫无胃口。

师父看到我这样,笑了笑,出门拿了一把香菜回来:“还好,厨房有这个。”

我疑惑地看着师父,不知他是何用意。

“搓手啊,愣着干吗?”

“这,能有用吗?”

“有用没用试试看好了。”师父说。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香菜,使劲儿地搓了起来,直到把香菜都搓成了碎末。再一闻,真的好神奇,两只手现在是一股香菜味儿。虽然我平时并不喜欢香菜味儿,但是和尸臭比起来,香菜味儿就成了天底下最好闻的味道了。

顾不了那么多,趁着双手还残留着香菜味儿,我赶紧吃了个饱,就和林涛回宿舍了。

自从我说林涛的身上也有臭味儿,他就一直不停地闻自己,即便是吃饭的时候,也时不时地会捏起自己的衣角来闻。师父说,那是因为臭气分子附着在林涛的鼻腔黏膜,加之他疑心病,所以闻什么都是臭的。

不管身上是不是真的有臭气,我和林涛还是一起到公共澡堂洗了澡,然后又花了1个小时去洗衣服,林涛几乎把自己新买的衣服快要搓碎了。当我们一身轻松地准备入睡时,我发现我手上的臭味儿又回来了。

好在我的包里,还有从土菜馆厨房里顺回来的一把香菜,这才让我没有失眠。

第二天一早,我没直接去上班,而是先去菜市场买了几斤香菜。我把这些香菜分成几天的分量,随身带着、随时搓手。就这样,两天过后,手上的臭味儿才慢慢消散了,我才脱离了对香菜的依赖。

正当我为摆脱了手上的臭味儿而感到庆幸时,我接到了师父的电话:“跟我去派出所,尸源找到了。”

我兴奋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拿出手机给林涛发了个短信。

很快,我和林涛就在省厅技术大楼楼下和师父会合,跟随师父驱车赶到了龙番市五街派出所。派出所的接待室里,一个年轻男人正耷拉着头,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今年5月8日,这名男子来我们派出所报案,称他的妻子失踪了。今天我们给他看了尸体的衣物照片,核对了死者的基本信息,和他妻子的情况非常吻合。相关的DNA同一认定检验正在进行。但从我们的直觉上看,这个尸源应该确认得八九不离十了。”刑警队长在接待室门外,低声向师父介绍道。

师父点点头,在刑警队长的陪同下,径直走进了接待室。

可能是因为师父的气势直接压倒了对方,所以对方在面对师父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

“小伙子,和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吧。”师父向男子发问。

“两个多月前,有一天晚上,我和张月到城东的树林里说话。”男子喃喃地说道。

张月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也就是那具尸蜡化的尸体了。

“你说的是垃圾场东边500米外的那片小树林?”师父问道。

“是的。”

“那里荒无人烟的,方圆好几公里好像都没有人家吧?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我……我们有点儿感情纠葛,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沟通一下。”

“那也不用到那么偏远、没有人烟的地方吧?”师父冷笑了一下,说,“在家里说不就行了?”

“那个时候,家里有保姆,说话不方便,而且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喜欢去那里,所以……所以习惯了。”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

“谈恋爱的时候,喜欢去垃圾场旁边?”师父说,“你们的爱好还真是很别致啊!好吧,那你接着说。”

“我们过去谈了几句,就谈崩了。我一气之下就开车走了。”

“你是说,大晚上的,你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荒无人烟的垃圾场旁边?”

“是的,我对不起她!”男人突然大哭了起来,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

“别急着哭,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师父打断了男人的鬼哭狼嚎,继续问道。

“肯定是有歹徒贪图她的美色,强奸不成,于是杀了她。”

“你怎么知道没有强奸成?”

“我……我……我猜的,我看衣服没有被撕破,也没有被脱下。”

师父盯着男子的眼睛,足足盯了好几分钟。男子逃避了师父犀利的眼神,低下头擦眼泪。

“走吧,问完了。”师父转身走出接待室。

4

问话突然结束,我、林涛和刑警队长都很意外,赶紧小跑着追出接待室。

“您看,我们现在怎么办?”刑警队长面露难色,“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案子没有什么抓手,可就难破了。要不要我们派人到现场那边去蹲点守候,碰碰运气?”

“不用了,把这个男的控制起来吧。”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啊?控制他?”别说刑警队长,就连我也很意外,抓错人被投诉会很麻烦的。

“他很可疑吗?”刑警队长问道。

“非常可疑!”师父依旧斩钉截铁,“他说谎。”

毫无理由地在关键问题上说谎,一定是有问题的。不过,师父是指他在哪方面说谎呢?虽然这个男人确实非常可疑,说的话也有不合理性,但这只能作为怀疑,而不能作为证据啊。

不过,师父是全国知名的法医专家,也不像是天马行空的人,不会如此武断。既然他要求抓人,那肯定是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仔细地把解剖的经过想了一遍,又回顾了刚才师父和死者丈夫的对话,只有在性侵害这个问题上有些破绽。

“因为他上来就说‘强奸不成’吗?”我问道。

“楼上有会议室吗?”师父答非所问。

“有的。”派出所所长说道。

“够大吗?”

“坐30个人差不多。”

“让专案组各小组的负责人来这里开会。”师父说道,“把投影仪架起来。”

半个小时后,派出所会议室坐得满满的。师父操作着投影仪,向大家介绍尸检的情况。

侦查员们看到一张张高清的尸蜡化尸体照片,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看来仅仅是从视觉上,就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估计这次的专案会开完,刑警们会更体谅法医工作的艰苦。

“按照尸检得出的线索,今天找到了尸源。死者是住在庆丰新村的张月。”师父说道,“刚才我和张月的丈夫谈了次话,觉得他疑点很多。”

刑警们神态各异地听着师父说。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大家精疲力竭,但是听说这么快就有了犯罪嫌疑人,大家又振奋了起来。

“首先,当时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疑点。他断言张月没有被强奸,这一点连法医都不能确认,他又怎么能那么笃定?”师父说,“其次,也是重点,他说张月最后是在荒无人烟的垃圾场附近被害的。这显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杀完人,包裹之后直接抛尸,不需要太多力气去搬运尸体,看样子很合逻辑。”刑警队长问道。

“第一,如果是偶遇歹徒被害,歹徒花那么多心思去包裹尸体,有什么意义呢?花心思埋尸就和碎尸一样,大概率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很熟悉的人作案。当然,不能仅仅依靠这一点儿依据。”师父切换到了尸体被包裹的原始状态的幻灯片,接着说,“第二,如果是在垃圾场附近偶遇熟人,熟人作完案,要藏匿尸体,应该抛去更远的地方,不会抛尸在离杀人现场那么近的垃圾场。况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碰见熟人,概率太低了吧。”

我们都认真地听着,但总觉得这样的怀疑理由并不充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来源于工作的经验之谈。我认定张月丈夫说谎的原因是,我认为张月不可能在野外遇害。”师父看出了我们的疑惑,“我有充分的依据支持张月是在室内被害的。”

师父打开原始尸体的照片:“大家看。包裹、捆绑尸体的物件有:编织袋、塑料膜、崭新的电线和电话线。尤其是塑料膜,有两层,两层外形、规格完全一致的长套筒状塑料膜。你们觉得如果在野外作案,会有这么充分的时间、会花这么多心思来包裹尸体吗?那这人的心理素质也太好了吧!即便是空旷的野外,偶尔也会有人路过。”

我们觉得非常有道理,都频频点头。师父喝了口茶,接着说:“另外,在野外作案,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多捆绑、包裹尸体的物件吗?”

“附近不是有垃圾场吗?那里什么都有。”

“如果是在垃圾场寻找捆绑的工具,最有可能找来的是垃圾场里很常见的、更易于捆绑的软质绳索,而不应该是不易捆绑的硬质电线。而且电线和电话线上都有新鲜的剪断的痕迹,犯罪分子何必舍易取难呢?一般人家里可能没有绳索,但肯定有一些电线和电话线。”

“但怎么确定是在短时间内捆绑包裹呢?也可能是杀了人,然后几个人分头回家去找包裹尸体的物件,再回来包裹尸体呢?”我提出一种可能。

“你是法医,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们知道,尸体死亡2个小时后就会出现尸僵,尸僵形成以后尸体就很难屈曲了。你们再回忆一下,我们发现尸体后,尸体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看到的尸体是处于完全的屈曲、折叠状。而且在尸体被屈曲之前,已经套了两层塑料膜。也就是说,凶手在2个小时之内,完成了把尸体捆绑、包裹、折叠、装袋的全部程序。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么多崭新的捆绑和打包工具,可能性很低。所以,我觉得张月被杀的第一现场是在室内。”

我面红耳赤地点点头,认可师父的判断。

“那有没有可能是张月和她丈夫分开以后,被人劫持到有这些物件的室内,杀害以后再抛弃到垃圾场呢?”有侦查员问。

“这个可以排除。因为我们通过尸体检验,没有发现死者有约束伤和抵抗伤。也就是说死者死前没有被控制的迹象,也没有明显的抵抗动作。她应该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掐死的。”师父说。

之前实习阶段,带教老师经常会说到约束伤和抵抗伤。上班以后,在办理那一起信访案件的时候,师父更是用了“三伤”的简称。所谓“三伤”就是“约束伤”“抵抗伤”和“威逼伤”。这些损伤大多看起来非常轻微,容易被忽视。但是,一旦确定损伤属于“三伤”,案情通常就不那么简单了。此时看起来,针对“三伤”的判断,对于案情的分析也是有很大作用的。

“如果是有两三个人控制她,然后胁迫她到室内呢?她一个弱女子,被两三个人控制,她也不敢反抗啊。”又有侦查员提出设想。

“是一个人包裹尸体的。”师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多人共同作案,何必在包裹尸体这么复杂的事情上,只有一个人上手?”

“一个人包裹尸体?这都能看出来?”连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师父放大图片局部,接着说:“大家看一看。尸体的双手是先被捆绑在一起,然后再绑在躯干上的,对吧?而且捆绑的地方没有生活反应。也就是说,人死了以后才被捆绑的。”

“是啊,这个没问题。”我说,“从手腕部索沟和绳索捆绑的顺序,是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的。但是,又怎么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人捆绑的?”

师父接着说:“你想想,一般捆绑都是发生在人没有死之前,目的是控制、约束他。但是,死后再捆绑尸体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运尸方便,外面套一个袋子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再捆绑?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个人没办法把一具尸体直接套进袋子里,他必须先把尸体的双手和躯干固定在一起,再用一卷直径不大的塑料膜缠绕包裹住尸体,才能把尸体塞进袋子里。如果是两个人作案,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完全可以一个人固定双手和躯干,另一个人套袋子,压根儿用不到绳索来捆绑尸体了。”

大家恍然大悟。

“综上所述,死者应该是在室内,且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掐死,然后迅速被捆绑、包裹、折叠、装进编织袋。既然是乘其不备杀人,而且杀人后又要藏匿尸体,应该是熟人作案。”师父说,“这就是我判断她丈夫说谎的全部依据。”

这就是最简单的现场重建了。

大家纷纷点头认可。

“但是,即便明确了是一个熟人在室内作案,也明确了她丈夫在说谎,可我们还是不能确证就是她丈夫干的。上了法庭,他有一百种抵赖的办法。”刑警队长说道。没有拿到证据,他很不放心。

“我没有说一定是她丈夫干的,只是说他‘非常可疑’。”师父说,“他总是强调他们是在垃圾场附近谈话、张月是在垃圾场附近失踪的。可见他对垃圾场这个地方很敏感,感觉他就是在欲盖弥彰,企图制造张月是在垃圾场附近遇袭的假象。”

“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我们很难再在垃圾场或者尸体上找到证据,那么我们就去他最有可能作案的地方——家里,寻找证据。”师父说,“办手续,搜查张月的家。”

侦查员们去局长那里办搜查手续了,但是我却很忐忑,张月的丈夫既然选择主动报警,那是不是说明他早就清理过家里的作案痕迹了,还能找到证据吗?

拿到了搜查证后,我们立即前往张月的家,用从张月丈夫身上扣押下来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林涛,这就是你的专业了。”师父对林涛说。

林涛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走来走去,看了一圈,说:“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从哪里开始啊?”

“从工具开始啊!”师父说,“那么多捆绑、包裹尸体的物品,总能找到相似的吧?”

林涛拍了一下脑袋,喃喃自语道:“是啊!那种塑料薄膜,一般都是用来包裹被子什么的,所以要在衣柜里面找。被剪断的电线嘛,要不然就被丢掉,要不然就会扔在工具箱之类的地方。”

房子不大,师父又进行了指点,所以搜查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很快,林涛就从张月家的工具柜里找到了形态一致的绿色电线和被剪短的、剩下的电话线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东西居然没有被扔掉。当然,即便他扔掉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在他家的大衣柜里,找出了一模一样的套筒状塑料膜。

“怎么证明这些就是打包尸体的工具呢?”我问。

“既然是被剪断的,那么就可以用案发现场的电线和塑料膜与在张月家发现的电线和塑料膜的断端进行比对。”林涛说,“这叫作‘整体分离’实验,是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

终于知道什么是术业有专攻了,现在轮到我听得一头雾水了。

林涛耐心地解释道:“这好比买一根甘蔗,掰断以后,再尝试着拼接起来。断端的毛刺都吻合的话,就说明这两节甘蔗是来自同一根。”

可能他觉得我比较好吃,用吃的东西来解释,我会理解得快一些。

我们重新回到了派出所,刑警队的审讯工作依旧阻力很大,张月的丈夫叫嚣着要投诉民警,他完全没有低头认罪的态度。

“看看这个再喊。”师父把装在物证袋里的电线和电话线扔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这个能说明什么?你家没有电线?你家没有电话线?”

“别犟了。”师父说,“你不知道根据电线的断头能够鉴定出是否为同一根电线吗?”

男人突然沉默了。

“不过这个现在暂时不能还给你。”师父重新把物证袋拿回来,说,“我们回去做比对试验,只要能比对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那都不重要了。”

“怎么能不重要?”我和师父一唱一和,“主动交代罪行,和被迫认罪服法,那能一样吗?”

男人盯着我看了良久,突然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像之前一样,把我们吓了一跳。上次,他是迷惑我们,但是这次,他是真的被攻破了心理防线吧。

案件就这样被侦破了。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张月的丈夫有了外遇,小三不依不饶,要求他离婚,如果不离婚,就会去他家里、单位里闹,让他不得安生。

他拗不过小三的要求,向张月提出离婚,却被她拒绝了。张月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知道,但张月丈夫却因此起了杀心,他在自己的家里对结发妻子下了狠手,像打包一件货物般,将她捆绑和包裹,然后又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抛弃了她的尸体。

他以为,在那么恶臭的地方,妻子的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

他也就能够瞒天过海,和小三一起过日子了。

男人的眼泪里,又有几分是为死去的妻子而流的呢?

我想:他可能只是恐惧自己要面临的审判而已吧。

早在我见习的时候,圣兵哥就说过“十命九奸”,在后来的见习和实习过程中,这样的事情我还真是见过不少,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是这一起案件,在现场、尸体上的线索如此不足的情况下,师父也能抓住关键、从容破案,这让我看到了法医学的真正力量。

我开始明白,“尸体会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明白,张月的丈夫为什么要去派出所报失踪?”在返回省厅的路上,我向师父问道,“如果他不报案,我们可能连尸源都找不到。”

“林涛你知道吗?说说看。”师父看了看身边的林涛。

“张月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的,她也不是除了丈夫就没有其他亲戚朋友的。一个人在社会里突然失踪了,会发起寻找的,不仅仅是她的丈夫。如果其他人都发现异常了,她丈夫却不做出一副要竭尽全力寻找的姿态,难道其他人不会觉得可疑吗?”林涛说。

“唉,说得有道理。现在互联网在发展,我们除了线下的关系,还会有线上的关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深深地感慨道,“真的希望这种因为奸情而引发的命案能少一点儿,那些无辜的人,都能遇到良人吧。”

“如果遇到的不是良人,就赶紧离婚。”林涛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