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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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天空实在温和柔软。一片淡淡的水蓝,有如撕下棉花糖而成的云朵轻柔飘浮着。自鸭川远眺的天空充满清爽甜美的气息。春夏之交即将发生什么的预感,与天空的色彩融为一体。凛深吸一口气,吸入满腔水草酝酿出来的河川香气。

回家途中,凛光是经过跨越鸭川的北大路桥仍不满足,还推着自行车走到河边,坐在她钟爱的、最宽阔的木长椅上仰望天空。她伸直的双脚就对着鸭川的清流。一旦下雨,暴涨的河水便会化为饱含泥沙的滔滔浊流;晴朗的日子,河水在阳光下宛如麦芽糖般晶莹闪烁,风平浪静。河边有慢跑的中年男子和一对牵狗散步的情侣。三月底到四月期间,河岸怒放的淡粉红垂枝樱花、小沙洲和堤防上盛开的金黄油菜花,都已随着季节消失,如今新绿的润泽叶片在河畔特有的强风中摇摆,沙沙作响。

凛感到纳闷,春天的花季过后,紧邻鸭川的京都府立植物园现在还可以欣赏到什么花?山茶花、樱花、油菜花、桃花、木兰、水仙、牡丹的季节都已过去,镇上盆栽以外的花朵似乎都消失了踪影,若是冬季还情有可原,但堂堂一座植物园,不可能在五月无花可赏。难不成是杜鹃花?杜鹃花很美,不过路边随处都可以见到。凛任由风把玩着发丝,用手机搜寻徒步约十分钟距离的植物园的信息。

玫瑰!资料写着,西洋庭园里会有约三百种玫瑰盛开。这么说来,上个月去植物园时,几乎是百花盛开,唯独玫瑰只剩下茎与叶,乏人问津,落寞冷清。看着那些以各国公主名字或风光明媚地点命名的玫瑰品种,最爱盛开玫瑰的凛,立刻悄悄计划起约姐姐们一起去植物园。听到可以赏玫瑰,懒得出门的绫香和老是装忙的羽依,一定都愿意骑自行车过去,顺道在北山的街道溜达溜达。这时手机发出轻盈的铃声——

牛肉烩饭的材料买了吗?

是绫香传信息来了,就好像识破了她正在鸭川偷闲。差不多得走了,凛恋恋不舍地仰望天空。无边无际的天空依然柔软,迎接向晚,变成了洋葱炒过后的黄褐色。凛站了起来,决定踩着自行车,沿路欣赏逐渐转为多蜜酱汁深棕色泽的天空。自从有了早晚要离开京都的预感,这座城市的每一样景色看在眼中,都令她几乎要鼻酸。她想将照片无法捕捉的故乡温柔色彩好好地封存在眼底。

黄昏这个时段总是令人感伤,一首依稀记得的曲子像团小气泡般自心底浮现。之所以只是依稀记得,是因为她只听过母亲随口哼唱,不曾听过任何歌手正式演唱。凛踩着自行车,在风中哼了起来:

乡间堤防 向晚时分

呆坐长椅放空

散散步也不错

好想要有个伴

四下的幽暗 是为了我俩

我等着女孩的到来

向晚时分 看似寂寞

请别留我 孤单一人

“妈妈高中文化祭的时候,走廊上的三个学生突然就这样清唱起来。当时他们在校舍里面举办快闪演唱会,合唱非常美,间奏部分是用陶笛吹奏的,其中一位还吹起竖笛,那音色之凄美,跟这首曲子搭配得天衣无缝。表演真的很棒,让人听过一次就忘不了。”

这首曲子似乎是当时的流行金曲,被母亲一唱,听起来低沉平稳,氛围有点儿像传统摇篮曲,阴森的曲调好似要被暮色给吸走一般,惹人不安,却又有股奇妙的安详。“向晚时分/看似寂寞”,不是一口咬定“就是寂寞”,而是仿佛事不关己地喃喃“看似”,却又紧接着情绪性地恳求“请别留我/孤单一人”。这样的不安感,只要体验过古称“逢魔时刻”的傍晚所带来的不安,一定都能感同身受。

 

绫香总是说,全世界所有料理中,牛肉烩饭最受牛肉的品质左右。凛回到家的时候,绫香已经用深煎锅炒起附近肉店买来的碎牛肉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买西红柿跟蘑菇了吗?”

绫香手上忙着,头也不回地朝凛问道。她是家中唯一做菜时会规矩地穿上围裙、束起头发的人。

“买了。也买了做沙拉的莴苣和面包丁。肉不会炒得太早吗?会太老哦。”绫香用长筷子翻着碎肉,圆润的侧脸露出微笑道:

“放心,我听到你的自行车停到车库后,才开始热锅的。可以帮我烧一锅滚水吗?我要烫西红柿剥皮。”

凛将超市购物袋丢到流理台前的桌子上,连食材也没拿出来,就准备开溜,听到绫香平静坚定的语气,只好掉过头来,不甘愿地蹲身取出用了十年的雪平锅,从水龙头接水。晚餐是三姐妹轮流负责,不过即使不是自己值日,有时也会像这样被抓来帮忙。厨艺仍十分生疏的凛经常因为搞不清楚烹饪顺序,在厨房手忙脚乱,拉绫香当救兵,因此本就该相互帮助。等锅里的水滚了以后,凛依照姐姐的指示,提心吊胆地将三颗清洗后去蒂的西红柿放入锅中。

“好烫!”

没碰到热水,指头却被灼热的蒸气给裹住,凛慌忙缩回手来。

“用勺子放就好啦。”

忙着调味的绫香晚了一步才提醒,凛将剩余的西红柿用汤勺慢慢置入沸腾的热水里。

 

“我也要从主妇身份退休了。”父亲到退休年龄时,母亲庄严地如此宣布,三姐妹完全不解其意,但母亲是在公告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煮饭了。

“妈长年努力到现在,每天忙着准备三个孩子的三餐、便当,还要料理其他一切家务,已经够了。我暂时不想再看到刻有名字的菜刀、重得要命的木砧板、沾上焦黑油污的煤气炉了。往后我只在余暇煮饭,想煮的时候才煮。早饭和午饭各自解决,晚饭你们自己准备。”

母亲说“我有话要说”,特地把全家人召集到客厅,接着说了这些话。三姐妹和父亲当中,只有绫香一个人有些震惊,紧抿嘴唇,其他人都一脸不在乎。羽依甚至说:“只是要讲这个啊?我刚和朋友打电话打到一半,先回房间去了。”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跳过椅背,踩着轻盈的脚步爬上楼梯,回二楼房间去了。

“爸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平时处在阴盛阳衰的家中,同时对饮食完全不讲究的父亲低声说道,也观察其余两姐妹的反应。

“可以啊,我也会尽量在学校吃饭。”

凛语气有些欢欣地说。母亲看到这样的凛以及没有表露感情的绫香,叹了一口气,叠起长年穿戴的日式围裙,在怀里卷成一团说:

“不是尽量,而是每餐都要自行解决。我有时候也会煮自己跟你们爸爸的饭,但可别指望我会帮你们煮。啊,累死我了。光是想到往后不必再烦恼要煮什么,人生就好像又开阔了一倍,神清气爽。”

“妈,你太夸张了。”

看到母亲尽情伸懒腰的模样,凛靠在沙发上笑道。

“妈,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绫香是唯一好好道谢的女儿,父亲也接着急忙低头行礼;母亲依旧一脸严肃,“嗯”地点了一下头,叹着气离开客厅了。凛也想道谢,却错失了时机。因为有个别扭的念头掠过她的心里:比起出社会的绫香,还在读大学就被母亲宣布再也没有“妈妈的味道”可吃的羽依跟自己,岂不是太可怜了?但话又说回来,之前都得为了赶上晚饭而提早回家,或是忘记说今天不回家吃饭,惹得母亲大发雷霆,她可不想再回到这种百般拘束的日子。凛成长在“在家吃饭”是天经地义的家庭里,对她来说,外食甚至令她憧憬。先前因为家里有饭,所以不怎么想去的餐厅,以及母亲总是说不健康而不准她们吃的快餐,现在,每一样她都想尝试看看,梦想开始无限壮大。学生餐厅虽然便宜,但意外好吃,或许可以午晚两餐都在那里吃。

然而不到半年,凛就受不了外食的重口味,最终和深有同感的姐姐们一起恳求母亲再次掌厨,母亲却冷冷地拒绝了。母亲体验到和主妇老友们一起发展爱好、学习新知、外出游玩的乐趣,甚至很少在晚餐时间回家吃饭了。母亲开始外出游乐之后,表情变得开朗,也开始会开怀大笑,因此家人也舍不得把神采奕奕的母亲绑在家里。

奥泽家和亲戚长年来都公认,母亲长得跟三姐妹任何一个都不太像。不过将怒涛般接连出世的三个孩子拉扯大,并且从煮饭等家务中解脱之后,母亲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多余的脂肪消失,脸部轮廓从岁月的堆叠中挣脱出来了。这下便看得出那浑圆的眼睛就像长女绫香,薄唇就像次女羽依,丰满的脸颊就像幺女凛。不过母亲粗壮的鼻梁,倒是没有遗传给任何一个孩子。

如此这般,磕磕碰碰的晚餐轮班制开始了。凛因为升上研究所忙于学业,而羽依天生讨厌做饭,总是拜托绫香代劳。绫香也不可能平白帮忙,每次两人请她帮忙准备晚餐,就得支付她三百日元,次数一多,对荷包是颇大的负担,因此两人把这笔钱称为“晚餐税”。家人们都说,绫香的薪水加上晚餐税,应该存了不少钱。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羽依调侃绫香:“你是在存将来的结婚基金吗?”把绫香气得满脸通红,真心动怒,从此以后,打听晚餐税的用途便成了奥泽家的禁忌。

 

绫香的牛肉烩饭,今年已经是第六次登场。

“你买了高级牛肉?”

母亲每次买了高级食材,都会炫耀“这是高级肉哦”。受此影响,凛只要看见用肉店的油纸包起来的肉,就忍不住要问。

“一点儿都不高级。牛肉烩饭的肉,最好是脂肪多、快坏掉的甜甜碎牛肉。”

“这是快坏掉的肉?”凛瞪着和西红柿酱及豌豆混合在一起的牛肉,惊讶地问道。

“不是啦,是今天刚买的。不过不是高级牛肉,只是普通牛肉,要慢慢炖煮到甜味出来。”

“姐你为什么对牛肉烩饭这么执着啊?明明是挺冷门的一道菜,不是吗?”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电视经常播牛肉烩饭酱料块的广告,一定是被它洗脑了。哎呀这里有牛肉……”

姐姐突然唱了起来,把凛吓了一跳。

“洋葱,这里有洋葱……碎牛肉饭,无敌美味……啊,搞错了,原来歌词是碎牛肉饭,不是牛肉烩饭。”

“姐,你清醒点儿好吗?”

姐姐发现记忆中的歌词是“碎牛肉饭”而非手中酱汁滚沸的“牛肉烩饭”,因而一笑置之,着手准备沙拉。凛丢下姐姐,爬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明天研究所的生物多样性讨论课堂上,她要进行个人发言,因此得在今天写好物种多样性及系统分类的纲要,并拟定要讲的内容。虽然拿出了书和讲义,她却提不起劲动脑,躺倒在床上。躺下来后,视线前方的天花板上贴了一张视力检查表,是保健室常见的、有各种方向的“C”的图表。天花板的视力表比保健室的更小一些,因为是凛读小学的时候就贴上去的,边缘都泛黄了。现在有些符号就算戴着隐形眼镜也看不见,但凛全背下来了,因此总是向人炫耀自己的视力有二点零。

右、左、下、右下、右、上、左、右。

替她贴上这张表的父亲,没有想过她可能会把符号顺序背下来吗?尽管心想别再玩了,但每次躺到床上,却总是忍不住习惯性地闭上一只眼,仰望天花板。

下、左、右、上、左、左上、右、下。

细微的声音和风压,让凛得知玄关门打开了。屋子因为突然灌入的空气而紧绷膨胀,门关上的同时,又缩回原状。每当住在这个家的人出门或回来,屋子就会像这样跟着一呼一吸。从爬上二楼的脚步声,凛听出是羽依回来了。羽依总是用力蹬出声响,节奏十足地上楼。

“凛,你听我说!”

凛也察觉羽依并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她看到凛门缝的灯光,也不敲门就直接开门。老样子了。

“干吗?我在睡觉。”

明明在做视力检查,凛却发出含糊的声音,装作被羽依吵醒的样子,揉着眼睛慵懒地爬起来。她不想让羽依以为她很闲。

“前原先生刚刚传信息来,你看,这太夸张了吧?”

羽依坐到床上,亮出手机画面,凛探头看去——

我当然爱你,但我不懂无论如何都想见面的心情。想见面的时候再见面,就好了吧?

看完之后,凛无力地别开目光。世上的情侣,总是互传这么腻人的信息吗?看了都要反胃。

“不会太扯了吗?就算要拒绝,一般也只会写句‘很抱歉不能见面’吧?”

“不是因为你任性吵着要见面吗?”

“我才没有。我只是说了句‘刚交往的时候,一般情侣应该更常见面吧’,结果他就这样回我。装模作样,自以为是大情圣吗?总觉得他认为是我在撒娇。‘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见你啦!’这男的到底以为他是谁啊?”

“他应该很受欢迎吧?”

凛记忆犹新,三个星期前,羽依开心地回家宣布,说她在公司的新人研习会上交到男朋友了。对方不是跟她一样的新进员工,而是以指导人员身份参加研习的上司前原智也,虽然年过三十,但对新进女员工们来说是最受欢迎的一个对象,当然也是全公司单身女职员的目标。万一招来她们的嫉妒怎么办——当时羽依还喜滋滋地这么说。听闻前原一再叮嘱羽依千万不要把两人交往的事泄露给公司的人,凛觉得这个男的问题重重,但羽依正在兴头上,她不想浇冷水,便祝福这段恋情。

“或许他是很受欢迎,可是因此自我陶醉,这种男人我觉得不太对。起码也该谦虚点儿,像是不去在乎自己其实很受欢迎,或是即使知道,也能谦称‘怎么会有人看上我这种人?’前原先生想耍酷,可是那根本不酷。身为关西的男人还这么不潇洒,简直完蛋嘛。”

羽依不满地垂下头说,侧脸被染成漂亮栗色的头发盖住了。羽依的卷发维持一早在洗脸台前细心烫好的状态,即使到了傍晚的现在,也依然完美。

“我决定了。如果他就只知道说些装模作样的话,也不肯跟我约会,我就要假装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对他百依百顺,等到他完全放下心来,再狠狠地甩了他。幸好我们还没上床,也还没跟公司里任何一个人说过,还可以重来。”

“何必这么麻烦,不喜欢就快点儿分手嘛。”

“就这样分手,有辱我羽依的名声。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他。”

羽依对自己的魅力,拥有和前原差不多——不,更胜于前原的自信。从小学到大学,学生时代的每一个阶段,羽依都是周遭男生的梦中情人。凛和羽依念同一所小学,每到午休,都看见她在操场的樟树下被男生簇拥。到了高中,羽依总是和才艺出众、外表阳光的男生手挽着手走在一起。羽依也很擅长挖掘新人,被她发现长处、虽不起眼却是块璞玉的男生在和羽依分手后,身价便会水涨船高。羽依没有交情长久的同性朋友,不过和对男生没什么兴趣的妹妹凛,因为个性相差太多,反而在成长过程中从未发生过冲突。

“凛,羽依,吃饭了!”

绫香在楼下喊道。

“好,马上去!”

姐妹齐声回应。以前母亲一样会从一楼呼喊,但这群姐妹却总是毫无理由地赖在各自的房间,直到母亲怒吼:“饭菜都要凉了!”等到自己开始负责做饭,才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恼人,终于知道要立刻下楼了。

“你知道今天吃什么吗?”

“牛肉烩饭。”

“咦?又来了?我怎么觉得老是在吃姐姐做的牛肉烩饭。虽然是很好吃。”

“她好像把牛肉烩饭跟碎牛肉饭搞混了。”

“牛肉烩饭跟碎牛肉饭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咦?是吗?”

“味道一样吧?我是不晓得。”

在羽依之后才回家,早已冲澡完毕的父亲先在餐桌前坐下了。老花眼镜被他自己身体的热气熏得雾白。

“爸,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父亲已经把沙拉和杯子在桌上摆好,姐妹俩只需要坐下就行了。绫香戴上隔热手套,端来盛了牛肉烩饭的盘子。

“爸,这样够吗?”

“可以,谢谢。”

冒着蒸气的盘子陆续摆到各人面前。

“姐,我只吃酱料,不要饭。”

“羽依,你又不吃饭了?牛肉烩饭就是要配热饭才好吃啊。”

不吃碳水化合物和甜食的羽依听到绫香的话,眼神游移,但仍旧贯彻意志。除了羽依,每个人的盘子里都盛了白饭。

“开动了。”

以豌豆的青翠作为点缀的牛肉烩饭,西红柿的酸味与炖煮得软嫩的牛肉风味浑然天成,红酒调味也十分浓郁,说不出的美味。耐心炖煮,直到所有食材都入味,这样的菜只有绫香才做得出来。餐桌旁边母亲的座位是空的,椅子成了无处可去的广告传单放置处。

“妈去哪儿了?”

“跟有田阿姨去祇园的歌舞练场看都舞,说晚饭会一起在那附近吃。”

父亲边吃牛肉烩饭边摇头说:

“她也真懂得享受,居然可以找到这么多事情做,成天往外头跑。”

“妈说,难得有田先生帮忙弄到票,今天又是都舞表演的最后一天,无论如何都该去看一下。”绫香模仿母亲的口吻说。凛称赞道:“你的语调跟妈一模一样!”

“我也想看看都舞呢。我连一次都还没有看过。鲜红色的歌舞练场上,会有穿着漂亮和服的舞伎一个个走出来,像人偶一样跳舞对吧?我也想穿上粉红色的丝绸和服,配上嫩草绿的腰带去看舞。”绫香拿着汤匙,一脸陶醉地说。

“我最讨厌舞伎了。五官扁平,不涂成泥墙就见不得人,却每一个都自我意识过剩得跟什么似的。就算晚上在路上遇到,我也会扭开头,看也不看她们。这也是在宣战,表示如果是我穿戴成那样,绝对比她们美上太多了。”

“羽依,你的个性真够差的啊。”凛钦佩地喃喃道。

“这孩子的不服输,根本到了异常的地步。我觉得舞伎那种稳重婉约的气质很高雅,我很喜欢。”

“姐,你那是废话嘛,哪一个舞伎会叽叽喳喳跟人说真心话?倒不如说,如果说个不住、笑个不停,舞伎就不叫美人了。不管长得再怎么漂亮,也会被归为厚脸皮或老太太这些美女之外的种类,永世不得翻身,会减损神秘的魅力。俗话说,人不是只看脸,这话说得真不错。个性很重要,听起来是老生常谈,不过即使用更严格的眼光来看,也完全禁得起考验。”

“羽依真是口无遮拦啊。”

“唉,这就是我的美中不足之处啦。”

笑声四起,餐桌的气氛变得明朗,众人胃口大开。

“对了,姐和羽依,要不要去植物园看玫瑰?花季马上就要到了。”

羽依从小就坚持不肯别人叫她姐姐,要小她一岁的凛也直呼她的名字。人家才不想当什么姐姐——年幼的羽依硬是死守幺女宝座,凛也没理由违拗,出于习惯,一直以来都叫她“羽依”。

“植物园?之前不是才一起去赏过樱吗?我不是很有兴趣。”绫香动着汤匙,讶异地说。

“什么时候要去?黄金周连休我也有很多计划。”羽依也不是很起劲的样子。

姐姐们毫不热络的反应令凛焦急起来:

“我在想下下周怎么样?和赏樱不一样,京都府立植物园的玫瑰园非常壮观哦,我看到网站的照片,好像有三百多个品种。地点又近,一起去看看嘛。”

“下下星期不行。”

“为什么?你跟前原先生又见不到面。”

“现在是这样,可是日子还久,搞不好他会来约我。”

“羽依居然会为了男朋友保留周末,真难得。看来这次很认真啊?”

听到姐姐的话,羽依耸耸肩说“倒也不是”。

“姐呢?若不是周末,休馆日的星期二去也行。”

“那时候我打算去四条。”

绫香是图书馆馆员,每周休两天,休馆日的星期二是固定休假。绫香没有男朋友,假日通常都一个人,或是和朋友自由自在地度过。

“咦?姐去四条做什么?”

“看电影买东西。我们要帮图书馆的看图说故事活动做手绘海报,所以我想去买材料。真可惜。”

“你不邀爸爸同去吗?”

父亲从旁插言,吓了凛一跳。

“咦?爸跟玫瑰,很可怕的组合啊……嗯,好吧,爸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抱歉,下个月每个周末松山保龄球场都有练习赛。”

“什么嘛,那干吗问我?”

年过六十的父亲虽然延长了雇用期限,但分派到的工作减少,同时他开始前往附近的松山保龄球场练球。凛很疑惑,对父亲这个年纪来说,打保龄球对腰腿的负担不会太大吗?但似乎有许多同龄的保龄球玩家,父亲加入银发同好会,时不时出门打球。父亲开心地摆出投保龄球的姿势,但动作虚软,令人怀疑他是否真拿得动沉重的保龄球。

父亲叫奥泽萤,他曾向家人抱怨这个名字,觉得女人味太重,而且萤火虫的光既微弱又短暂,如果能选择,他情愿叫“奥泽繁”之类男子气概十足的名字;不过从外貌和气质来说,父亲完全符合萤火虫的形象。但父亲意外地喜欢散步或打保龄球等各种运动,每次去市立游泳池,总是以他纤瘦的身体像水蜘蛛似的轻快畅游。

“别看什么玫瑰了,你可以来看爸爸大显身手。”

“不用了。大家都好忙哦。”

“你一个人去就好了啊。”

“嗯……那样也有点儿没意思。”

在鸭川边灵机一动,觉得是个好主意的玫瑰园之游,在众人拒绝下,也显得魅力全失。

“还有两星期嘛,一定可以找到人陪你去的。”

绫香对沮丧的凛安慰道。父亲站起来去盛第二盘牛肉烩饭。

 

凛会做奇妙的梦。自小她便再三梦见在同一个小镇游玩。那是个不存在的小镇。梦见的次数多了,她试着画出地图,结果竟完成了一张完整的小镇地图:这里有小径,旁边有公寓,经过之后右边有农田,公园对面是树林,换乘公交车抵达的其他城镇最大的商业设施里面有电影院、饭店和温泉游泳池……是从来没有在现实世界中住过或去过的崭新小镇。

相反,也有只梦见过一次、内容莫名其妙,多年来却怎么也忘不了的梦。那是她高中某次打瞌睡时做的梦,在梦里,凛身子打横坐在置于地板上的绘卷旁边看着。绘卷以黑墨画了许多类似《鸟兽戏画》的图案,看起来就像古代的绘本,但唯一不同的是,每一个图案都栩栩如生地活动着。凛愉快地看着,突然耳边响起奶奶的呻吟声,让凛陷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行幸经过,行幸……”奶奶痛苦地喃喃,这时她惊醒了。

是毫无逻辑的常见噩梦,凛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是因为她置身于梦与现实交界时,刚好听见了奶奶的声音。呢喃声在她将醒之时于耳畔响起,那几乎就像在现实中听见的可怕感觉,盘踞在她耳底,怎么样都不肯消散。醒来一看,身边没有人,电视也是关着的。

另外,“行幸经过”这句话有个特征,四个音不只是音,还以文字形式清楚地浮现在脑海。

行幸经过。

如果那是奶奶的鬼魂入梦,应该会看到与她生前有关或与她有冤仇的人的名字,像是与“行幸”发音同为“miyuki”的“深雪”或“幸”。但“行幸”不像人名,她也从来不晓得有这样一个词。于是查了一下词典,结果查到“行幸:天皇出巡”,更让她一头雾水了。

今晚会做什么样的梦?凛拍了拍从小用到大、尺寸抱起来恰到好处的大枕头,拍松之后再躺倒。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听见绫香洗完澡用吹风机的声音。如果一直住在这里,即使过了三十岁、四十岁,凛还是会住在“儿童房”。想要离开的话,就只能自己找机会。

脚注

① 每年四月,京都的祇园艺伎在歌舞练场表演的舞蹈。

② 全名为《鸟兽人物戏画》,据传是日本十二三世纪的多名作者共同完成的。内容以动物和人物戏谑地表现当时的世相,颇有今日的漫画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