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食肉(十八)坠井
厢房中,陆克良坐在书桌边,听着身后纹身女震天动地的呼噜声,一点儿也睡不着。
他今年四十三岁,自从二十二岁那年去山区支教,就再也没有离开,在山里过了差不多半辈子,将一届届孩子教出大山。
他父母都是农民,很早就死了,他是靠联邦基金会的资助读完大学的,去支教最开始也是为了还基金会的贷款,没想到一来二去扎下了根。
期间有不少混资历的人来了又走,有的甚至冒领了他的事迹,离开后出了名、当了官、升了迁,他心知肚明,却不在意,只因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走了……
三天前,他值夜班,忽然有几个山民来找他,对他说:“陆老师,我们的孩子不见了,您和他们熟,求您去帮忙找找。”
山民们都信任他,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也都想着找他,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披上衣服,打着手电就进了山,去孩子们常玩耍的地方找啊找,鬼使神差地去了溪边。
月光下,孩子们泡胀的尸体躺在溪水里,脸庞洁白如雪。
他走过去,一张黑色的金属卡从其中一个孩子的胸前飞出,钻入他的心脏。
他进入了“诡异游戏”。
陆克良是个社恐,不太喜欢说话,给孩子们讲课都需要一遍遍练习,才能有不错的发挥。
好在第一个副本是个单人解谜副本,他到底是个大学生,平日里也有阅读的习惯,知识储备不错,有惊无险地通了关。
但这个《食肉》副本就不行了,人太多了,还有个咋咋呼呼的女人硬要和他住一间房间,他哪哪都不得劲、不舒坦。
今天看到五言诗的线索后,陆克良鼓足了勇气,支支吾吾地向纹身女提出要分房睡。
纹身女往地板上一躺,满不在乎道:“行啊,你去找房间呗,反正老娘是不想动地方!”
陆克良便去往吴恒和朱大福的厢房,却没想到晚了一步,张立财已经住在里面了。
他当然不能把人家赶出来,只能连声道歉,灰溜溜地回到老房间中,免不了挨纹身女一通嘲讽。
对于五言诗中提到的“同室相戕”,他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也没有怕到接受不了的程度。
在他看来,纹身女吃了村长家的黏液,身上发生了异变,估计命不久矣,到时候死的未必会是自己。
“笃笃笃……咔咔咔……”
后半夜,庭院中又响起了刀声,墙壁上的黑影提着菜刀,一步步逼近。
不知道为什么,它这次停留在距离厢房三米的位置便不再前进,困兽似的来回走动,好像前方是更可怖的猛兽的领地。
“啪嗒……啪嗒……”
耳后有口水滴落在地的声响,陆克良看到厢房的墙壁上映出一道女人的影子,越来越高大。
“你看上去很好吃……”纹身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她惯常的语气,倒像是被鬼怪操控了身体。
陆克良缓缓转头,看到女人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绿光,嘴角咧到耳根,黏糊糊的口水顺下巴落下。
“尹丽娜!醒醒!”陆克良大喝一声,同时抓起桌上的神肉,递向纹身女,“你要是饿就吃神肉,神肉多的是……”
纹身女似乎清醒了些许,伸手抓住陆克良伸过来的那只手,盯着上面的神肉看。
“好香……”她喃喃地念叨着,眼中痴迷之色愈浓,忽然张大嘴巴,将神肉连同陆克良的手掌一口含了进去。
骨骼碎裂的“嘎嘣”声在房间内响起,陆克良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他拼了命地抽回手,抬脚踢踹纹身女的肚子,转而被一把抓住了腿。
纹身女咬断了他的手掌,吞了下去,接着去咬他的脚……
陆克良穿了鞋子,被魇住的纹身女脑子显然不太清楚,竟然一口咬上了鞋跟。
陆克良找到了机会,脚迅速从鞋子中脱出,一瘸一拐地跑向门口。
必须得逃,不然会被吃掉的……必须离开房间,只要不在同一间房间中,就不会有事了……
陆克良整只右手都没了,手腕的断口处淅淅沥沥地流着鲜血,依稀可见筋肉和白骨。
他用左手推开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庭院。
纹身女果然没有追出来,陆克良捂着受伤的手,站在院子里弯腰喘着粗气。
然而下一秒,一道黑影兜头罩下,“笃笃”的刀声贴近耳朵,伴随着含糊的呢喃:“饿……好饿……给我肉……”
“我不答应你,你杀不了我。”陆克良对烹人鬼说。
黑影退去了,浓郁的白雾滚滚灌入宅院,无数道鬼影在身遭游荡,却不上前。
陆克良忽然想起,昨晚杨运东和艾伦出去一趟,在外面睡了一夜都没出事。
是啊,诡异游戏不会设置没有解法的必死局面,早知道他就应该睡门外……
可惜在鬼怪横行的诡异游戏中露天而眠需要勇气,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到可以睡在庭院里,也没人提醒他……
陆克良撕下自己的衣服,在血流不止的手腕处打了个死结,血液却仍像喷泉似的从断面冒出。
以这个失血速度,根本活不到明天,再有半小时就会死……
陆克良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鲜血在身下积攒成泉。
头已经开始发晕了,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尽力维持着意识,思考该怎么办。
他不想死,他还没上完备好的课,还没来得及和孩子们告别……
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怎么才能在半小时内通关?
‘这口井会不会是这个副本的出口?我看论坛里有很多副本,出口都是井和地窖。’
青年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如夜行的旅人在山林间听到的鬼语,充满诱惑的意味。
陆克良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他支撑着身体站起,踉踉跄跄地走向洗手台边的枯井,纵身一跃。
黑暗中倏忽亮起金光,所有疼痛都远去了,情绪好像被浸没于温热的酒水,舒缓而迷醉。
陆克良看到一道血色的身影,被金色藤蔓编织而成的锁链吊缚着,构成天地间的全部景致。
那是一个长发男子,穿红色绣金的长袍,美丽得像是传说中的……神。
他看到神睁开猩红的眼眸,笑着望向他,露出一口细密的尖牙。
他一步步走过去,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生得真漂亮啊……
缺了手掌的白骨砰然坠地,红衣的神明咽下祭品的血肉,喟然叹息:
“啧,真脏。”
齐斯垂眼看着自己挂满黏液的衬衫,神情恹恹地叹了口气。
他从厨房出来后,在整座庭院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洗澡、洗衣的地方,只能拖着一身从村长家带来的脏污回到厢房。
一想到身上这身黏液碰到地板会沾灰,碰到墙壁会粘下墙皮,他就连躺下的兴致都没有了。
进而悲伤地意识到,等吃下神肉后,该躺还是得躺……
后半夜,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打破寂静,齐斯知道,那些两人同住一室的厢房出事了。
他举着灯笼站到窗边,朝窗外看去。
没一会儿,就见纹身女所在的厢房的门开了,一道干瘦的身影仓皇跑出,瘫坐在庭院中。
齐斯对这人有印象。
上午在枯井边查看时,他本想伸手将这人推下去,但因为人多眼杂,不得不作罢。
他当时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这口井会不会是这个副本的出口?我看论坛里有很多副本,出口都是井和地窖。”
这人大抵以为那话是对自己说的,还出于礼貌应和了他。
齐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然后就见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跳入井中。
片刻后,一具晶莹剔透的骷髅从井口飞出,摔在庭院中央。
光秃秃的骨架上没有一条肉丝残留,就像被食腐生物的族群舔吮过般光洁干净;右前臂的端口缺了掌骨,看来正是那个倒霉的男人。
冷白的月光下,残缺的骷髅泛着新鲜的乳白色,好似披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饶是见惯了骨标艺术品的齐斯,也不由心驰神往。
一缕黑色的烟气在骷髅的表面盘旋淹留,片刻后分成两股,一股飞向纹身女的房间,一股飞向齐斯。
齐斯下意识侧身躲避,那黑烟却像是认定了他似的,转了个弯钻入他的嘴唇。
玻璃上映出他刹那的形影,浓郁如墨的黑烟几乎包裹住了他的每一寸皮肉,时不时有细小的涓流钻入又钻出。
但仅仅一眨眼,所有异状都消散了,玻璃的映照下,他皮肤白皙,眉目深黑,俨然是一个再温和无害不过的青年。
“黑烟到底意味着什么?菜单上有黑烟,吃神肉后会产生黑烟,陆克良死后也有黑烟……是象征着罪恶吗?
“因为陆克良的死法有我用言语诱导的成分,所以哪怕他注定活不成,也有一部分黑烟归属于我?有趣。”
饥饿如期而至,齐斯抓起神肉一口口咬下,吞咽入腹。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再度被黑烟笼罩,陷入了沉思。
“阿喜扔一小块肉下去,都能获得好处;我和尹丽娜把陆克良一个大活人逼下去,又会获得什么呢?真是让人不得不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