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妮与神父
我刚去见了上帝,原因是医院里可去的地方不多,教堂算是其中一处。据说某人若要死去,是因为上帝准备把此人召回身边,所以我想,何不提早一步去打个招呼呢。再说,我听人提过,假如你有宗教信仰,又想去医院的小教堂,工作人员按规定绝不能拦你。我才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让我既能见到某个从未踏足的房间,又能见到全能的上帝呢。
一名我从没见过的护士挽着我的手臂,陪我走过属于死者与濒死者的过道。她长着一头樱桃红的秀发。我贪婪地留恋着途中的每一眼、每一种陌生的气味、每一套从身边经过的睡衣,尽管有些睡衣并不配套。
至于我跟上帝的关系,可谓一言难尽。据我所知,上帝酷似一口取之不尽的许愿井。我曾经向上帝发过几次愿,有几次他给我圆了梦,又有几次他一言不发。不过,最近我开始在心里嘀咕,或许我认定上帝“一言不发”的那些时刻,他其实是在默默地朝我身上加料,谁让我胆敢挑战他呢。于是,我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身体里原来埋藏着一些“宝贝”。
护士和我走到小教堂门口,我并没有觉得眼前一亮:本以为会见到一道优雅的哥特式拱门,没想到眼前却是两扇厚重的灰色大门,配着方形磨砂窗。上帝为什么非要用磨砂窗?他到底在教堂里忙些什么?
红发护士和我一头扎进了静寂的教堂。
“嗯,”有人开口说道,“你好!”
对方在六十岁上下,身穿黑衣黑裤,配着白色罗马领(1),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我赶紧跟他打招呼:“神父大人。”
“这位是伦妮……彼得斯,对吧?”红发护士扭过头,向我求证。
“是佩特森。”我说。
护士松开我的胳膊,柔声补了一句:“她来自五月病房。”
护士把话说得真婉转。依我猜,她觉得该给神父提个醒,谁让他看上去活像圣诞节早晨收到一套玩具火车(玩具火车上还扎着一个大蝴蝶结)的小屁孩那么兴奋呢。只可惜,在现实里,护士给他送来的是件不可救药的礼物。假如乐意,他大可以把这件礼物当个宝,可惜它早已千疮百孔,恐怕连下个圣诞也撑不到了。
我挽起点滴管(点滴管又连着滚轮点滴架),迈步走向神父。
“过一个小时我再回来。”红发护士告诉我。她又补了几句,但我没有注意听。我正抬头凝望:阳光照进室内,我的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悦目极了。
“你喜欢这扇窗户?”神父问我。
圣坛后方,一扇十字形玻璃窗辉映着整间教堂,十字窗零星地点缀着几片玻璃,有紫罗兰色、梅子色、桃红色、玫瑰色。
整扇窗流光溢彩,五颜六色的光线洒在教堂地毯、长椅和我们身上。
神父不急不躁地在我身边等待,直到我向他扭过头。
“很高兴见到你,伦妮,”他开口说道,“我叫亚瑟。”他跟我握了握手,手指碰到了扎进我手背的点滴管,但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这应该算是他的加分项吧。
“你要不要坐下?”他说着,向一排排长椅一指,“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您刚才说过了。”我说。
“是吗?真抱歉。”
我向长椅走去,在身后滑动着点滴架,又把晨衣在腰间系紧了些。“能拜托您转告上帝,我很抱歉穿着睡衣来见他吗?”我一边落座,一边问。
“你刚刚已经告诉他了。上帝无时无刻不在倾听。”亚瑟神父坐到我身旁说。我抬头凝望十字窗。
“伦妮,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教堂?”亚瑟神父问。
“我在考虑买辆二手宝马。”我答道。
显然,神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从身边的长椅上拿起一本《圣经》,瞧也不瞧地翻了翻,然后放下了。
“看来你……呃,很喜欢那扇玻璃窗。”他说。
我点点头。
一阵沉默。
“你们有午休吗?”我问。
“你说什么?”
“嗯,我在琢磨,您到时候是把教堂锁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去餐厅,还是干脆在这里午休呢?”
“我,嗯……”
“不过,如果您一天到晚基本都在磨洋工,那午休期间还磨洋工,似乎就有点厚脸皮了吧。”我说。
“磨洋工?”
“对呀,呆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堂里,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苦差事,对不对?”
“这间教堂也不总是这么清闲,伦妮。”
我认真端详神父,想确认刚才的话是否伤到了他,但我看不出来。
“周六和周日,我们会做弥撒;周三下午,会给孩子们读《圣经》。来教堂的人多到超乎你的想象。医院会把人吓破胆,所以躲到一个没有医生、护士的地方感觉还不赖。”
我又扭头审视那扇彩色的玻璃窗。
“嗯,伦妮,那你今天来教堂是为了什么?”他问。
“医院会把人吓破胆,所以躲到一个没有医生、护士的地方感觉还不赖。”我回答。
我好像刚刚听见神父笑出了声。
“你要一个人独处吗?”他问我,但听上去不像哀怨的口吻。
“不是很想。”
“你有什么事要聊一聊吗?”
“不是很想。”
亚瑟神父叹了口气,说:“你想听听午休时间我怎么过吗?”
“好啊,您说吧。”
“我从一点开始午休,直到一点二十。午餐吃白面包加鸡蛋、水芹,切成三角形的小块,是管家替我预先做好的。穿过那扇门,有一间书房,是我的办公室。”神父伸手一指,“我花十五分钟吃三明治,五分钟喝茶,然后就回到教堂。不过,就算我待在自己的书房里,教堂也会一直开着。”
“午餐时段也有人付您钱吗?”我问。
“没人付我钱。”
“那您怎么买得起鸡蛋水芹三明治呢?”
亚瑟神父哈哈大笑。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神父却又开了口。作为一位神职人员,他对沉默也太不能忍了吧?我本来以为,沉默会让我们得以揣摩上帝的旨意呢。不过,一声不吭似乎不讨亚瑟神父的欢心,于是神父跟我聊起了他的女管家希尔夫人,说她度假期间总给他寄明信片,等到度假回来,她又把明信片从他的公文格里挑出来,贴到冰箱上。我们聊起彩色玻璃窗后面的灯泡该怎么换(玻璃窗后方有一条密道),又聊起睡衣。虽然神父面露倦意,但等到护士来接我的时候,他却叮嘱我常来教堂。
不过依我看,次日下午,当我穿着一件新睡衣到达教堂时(而且没带点滴架),神父还是吃了一惊。我居然一连两天都想往教堂里钻,这惹得护士长杰姬不太高兴,但我与杰姬对视,嘴里小声说道:“对我来说,去教堂很重要。”试问,有谁能对一个活不了几天的小姑娘说不呢?
杰姬要让护士陪我穿过医院的走廊。于是,新来的护士再度现身了,正是长着一头樱桃红秀发的那位,她的发色跟她的蓝色制服冲撞得真夸张啊!她才刚刚到五月病房上班,紧张得很,尤其是在绝症患儿面前,一心只盼着有人能夸她干得不赖。我们沿着走廊朝教堂走去,我大夸特夸她是多么懂得陪伴患者——依我猜,她应该很爱听。
教堂里依然空荡荡的,只有亚瑟神父坐在一张长椅上,黑西装外面罩着一件白色长袍。他在读书,那书不是《圣经》,而是一本A4大小的书,装订简陋,带有覆了膜的光滑封面。护士推开教堂大门,我满心感激地跟着钻了进去,亚瑟神父并没有立刻转身。护士任由教堂大门在我们身后阖上,一声沉闷的“咣当”声才让神父扭过了头,他戴上眼镜,露出微笑。
“牧师,嗯……牧师大人?”红发护士结结巴巴地说,“她,嗯……伦妮想问,她能不能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
亚瑟神父把书合上放在膝上。
“当然可以。”他说。
“谢谢您,嗯……教区牧师……”红发护士说。
“是‘神父’。”我悄声纠正她。她做了个鬼脸,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与她的发色冲撞在一起),接着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亚瑟神父和我坐到同一张长椅上。彩色玻璃窗跟昨天一样姹紫嫣红。
“今天还是没人嘛。”我说。我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
亚瑟神父什么也没说。
“这里以前很热闹吗?比如,在大家更虔诚些的时候?”我问。
“这里现在也很热闹。”他说。
我向他扭过头,说:“这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
很显然,他就是死不承认。
“您不想提也没关系。”我说,“一定很尴尬吧?我的意思是,这就好比您办了个派对,结果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是吗?”
“是呀。我的意思是,您看您,身穿一件白色华服,上面还绣着葡萄之类的花纹,谁知道……”
“我穿的是法衣,不是‘华服’。”
“‘法衣’就‘法衣’吧。所以,您穿好一袭派对专用法衣,摆好了午餐餐桌……”
“这是圣坛,伦妮。上面摆的也不是午餐,是圣餐。”
“怎么啦,不要分给大家吃吗?”我说。
亚瑟神父瞥我一眼。
“这是做主日礼拜用的。我可不会拿圣餐面包当午餐吃,也不会在圣坛上吃午餐。”他说。
“那是当然,毕竟您在办公室里备了鸡蛋水芹三明治嘛,我记得。”
“没错。”神父看似神色一振——我居然记住了关于他的细节。
“所以,您的派对万事俱备,有配乐……”我说着朝屋角那台可怜巴巴的磁带光盘一体播放机指了指,播放机旁边整整齐齐地堆着一摞光盘,“还有好多好多座位,容得下一大帮人。”我又朝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指去,补充说,“可惜,最终却无人问津。”
“无人问津我的派对?”
“没错。一整天,每一天,您都在举办神之盛会,可惜场场无人问津,一定让人感觉很心酸。”
“那……嗯……嗯,也算一种看待此事的角度吧。”他说。
“如果我害您更加心酸的话,那很抱歉。”
“你没有害我更加心酸,不过,这不是什么派对,伦妮,这是个礼拜场所。”
“对。我当然明白这是个礼拜场所,但我的意思是,我懂您。我就举办过一次派对,当时我才八岁,刚刚从瑞典搬到英国格拉斯哥。妈妈邀请了我班上的所有同学,结果根本没来几个人。不过呢,那时我妈妈的英语说得有点烂,所以我班上的同学很有可能跑去了别人家,带着礼物,牵着气球,只等派对开场呢。至少,当时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我住了嘴。
“接着往下讲。”亚瑟神父给我打气。
“于是,妈妈把餐室椅子摆成了一圈,我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眼巴巴地等着同学现身,感觉心酸至极。”
“很遗憾。”亚瑟神父说。
“嗯,所以我要跟您说的是,我明白:举办派对如果无人问津,会很令人伤心。我只是想说,很遗憾,但我觉得您不该拒绝承认。除非勇敢直面,否则您无法解决问题。”
“可是,这间教堂明明没有闲着啊,伦妮。因你在此处,所以它没有闲着;因主的灵无所不在,所以它没有闲着。”
我瞥了他一眼。
他在长椅上换了个坐姿。“再说,一时孤寂,又有什么可笑之处呢?这里或许是个礼拜场所,但也是个安宁之处。”他抬眼瞥瞥彩色玻璃,“我很喜欢一对一地跟医院患者交谈,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关注他们。另外,拜托别想歪了,不过伦妮,我觉得,你可能是上帝希望我全心关注的人。”
我哈哈大笑。
“吃午餐的时候,我还真想起了您。”我说,“今天您又吃鸡蛋水芹三明治了吗?”
“没错。”
“好吃吗?”
“好吃,跟平时一样。”
“还有,希……?”
“希尔,希尔夫人。”
“您有没有把我们的聊天内容告诉希尔夫人?”
“那倒没有。人们在教堂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外泄,所以大家才爱来教堂。他们可以说说心里话,不用担心日后会走漏风声。”
“也就是说,这算是告解?”
“不,不过如果你要告解,我很乐意安排一下。”
“如果不算告解,那算什么?”
“你觉得算什么,它就是什么。本教堂将如你所愿。”
我凝望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罩着米色防尘罩的电钢琴、钉着耶稣像的布告栏。假如这间教堂能够摇身变为世间万物,我希望它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希望,这里能变成一个拥有答案之处。”
“可以。”
“真的吗?宗教真能提供问题的答案吗?”
“伦妮,《圣经》告诉我们,基督可以指引你找到每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说实话,它能回答实打实的问题吗?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但别用‘人生是个谜’‘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你所寻求的答案终将随时间推移而浮现’之类的套话吗?”
“要不这样吧,你把想问的问题告诉我,我们一起努力,看看上帝如何点拨我们找到答案?”
我在长椅上往后一仰,长椅随之吱嘎作响。声音在教堂里回荡。
“我为什么就快死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