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四岁的何千惠,青春逼人的一脚,“砰”地踢开家门。噪声惊破母亲匍匐在三炷线香下的虔诚。母亲刚要对她做出一个嘘声,猛瞥见女儿头顶着一派花红柳绿,忍不住从蒲团上起身喝问:“过来,说清楚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女儿才不理会,撂下书包,拽开冰箱门,捉住冷饮,灌了一气,打个冷噤,投身沙发,抱着iPad,滑开剧情,沉溺其中。
叶逢秋掐着虎口,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发火,灵修课的老师说所有的烦恼都是修养不够;积云寺的大和尚也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念识极微细,要放下,不可执持……叶逢秋默诵了心法佛语,还是不行,压不住女儿那一头挑战的万紫千红,到底爆裂发声:“何千惠你都快十四岁了转过年就要中考了还这么吊儿郎当的和一帮烂仔瞎混整天情呀爱的也不嫌磕碜我是上辈子作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气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连呼带喘,驾轻就熟,连个停顿都不留,骂完又心疼,哎呀,这几个月烧钱的中年妇女灵修课算是白费劲了,赶紧对请来的观音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再瞅瞅女儿,人家翻个白眼,甩甩头发,浑然不觉,继续在那儿刷偶像的现场直播。
叶逢秋事后必将懊悔,而当时唯恐气焰不盛,一把夺了电子设备,试图让女儿正视自己的愤怒,从而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她低估了何千惠的战斗力,女儿又从她手上夺过去,然后高高举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脸,眼角斜着。在愤怒的操纵下,叶逢秋慌不择路,抬手迎着她挑衅的脸庞,掴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脸庞溅起一道白光,其声铿锵,似金属鸣响。何千惠欺近母亲,脸仰得更高:“不就会打我吗,你打你打!”她浑身散发着烈烈青春,叶逢秋浑身哆嗦,手抬起又沮丧落下,整个人打摆子似的发抖。女儿气势咄咄,“老公被别的女人勾走了,火气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女儿嘴角挑起,像某种利器,钻进自己屋里,将门摔得地动山摇。临末还不忘嘟囔杀伤性的一句,“更年期,神经病!”
在喘气的浪涛里,叶逢秋几近窒息,瘫倒在沙发上,还没等缓过来,就抓起手机,像在沉没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绝望的姿势破碎地喊:“何家续,回来管管你闺女吧……我要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叶逢秋咧着嘴,似哭似笑,两路眼泪脚步迟滞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两滴凄凉的海洋。
颤抖完了,从废墟里收回一口气,叶逢秋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把一早采买的排骨炖上。做完,敲敲何千惠的门,然后装作出去打麻将,独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儿被肉香俘虏,在食物面前卸掉敌对立场,哪怕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职保姆。叶逢秋也只能讨好女儿,万一离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出了门,其实心头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闺密,大都还陷在为生活要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没了共同话题;而结交的那些麻将搭子,如果她坦白所处的困境,她们明面上敷衍安慰几句,暗地里浑不在意,还要看她的好戏。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韩春丽还愿做她的听众。
韩春丽长于市井,父母都是平乐坊的小商贩,卖生鲜禽肉,一大家人带有一种菜市场属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块儿八角的,也是热烈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很长时间里,叶逢秋一见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腻不洁的气息。那时候,叶逢秋多骄傲啊,父母都是街道办工作人员,海城第一批公务员小区建成后,她家就搬出了平乐坊。有着高素质的父母和富足的物质条件,叶逢秋出落得娇娇俏俏,走起路来挺拔轻捷,每一步都踩在上帝为她铺就的小云头上似的,好像命运之绳特意提着她的小肩膀,必会将她拔离于庸众。叶逢秋常皱着眉头,对凑过来咧嘴露笑的韩春丽说道:“丽儿,你的头发也该洗洗啦。”她的头发黄巴巴、油腻腻,透着排水沟的气味。韩春丽便讪讪一笑:“我买了方家的荔枝烧鹅,你要吃吗?”方家烧鹅焦黄卤香,色泽明艳,闻名遐迩。可看她黑乎乎的手,叶逢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钱了?”“那能算偷?我帮着卸货运货,累得要死,拿点小钱,该我的嘛。”韩春丽说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劳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这么一位粗鱼笨肉的主儿,从掌管一个夜市摊到现在经营一家酒店一家餐馆,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更可气的是,到了中年,韩春丽二次发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优点,比如,枯黄的头发后来发量多了,油润润的,打了波浪卷儿,天然的金黄,高级漂亮;肥嘟嘟的大脸盘子,瘦了一圈后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福相;圆滚滚的身形和大而无当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韩春丽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金黄的头发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眼神半是热辣半是宁静,举手投足自带三分慵懒,但慵懒里透着生命的活力。这个肉案上长大的女人,被岁月打磨过,在时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风韵了。
反观叶逢秋呢,本是为修建一幢精致大厦的工程,青春期一过,失去了时光的偏宠,大厦没修成呢,就仓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顾影自怜的工夫也没给,就得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处抛头露面的生殖器做斗争。真他妈累。心累。
叶逢秋奔到餐馆,奉上顺手带给韩春丽的迪奥香水,劈面就说:“丽儿,我要跟狗日的何家续离婚!”
叶逢秋说得火气冲冲,韩春丽把玩着水滴型香水瓶,懒得做她的和声。她每次来吐槽,都带些高级香水面膜之类的,以此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物质优越性,她不知道,韩春丽几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镇,不需化学品增香。韩春丽脸上淡淡的,抽一支烟:“说一百遍啦,听得起茧,离婚离婚,你倒是离一个给姐妹儿看看。”一句话将叶逢秋噎得原地打转。“离了他,就你那个消费水平,你吃风屙烟,坐个公交车披个睡衣挎个篮子去平乐坊买地摊货,你能行?”
“可他到处发情,最近又勾搭上一个艺校的狐狸精,我没问一句呢,就冲我发火,要死要活的,你说,我还能过吗?”
没强大到脱离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过是祥林嫂式的啰唆,抱怨完了,还不是夹着尾巴和姓何的过,我帮你一个鼻孔出气有个屁用呢?
“你也找啊,谁拦着你吗?”
“你……算我没给你说。”叶逢秋气呼呼的,要走。韩春丽也不搭理,抽她的烟,发语音给预订包房的熟客插科打诨,她知道叶逢秋不会走的,无非再气一层。韩春丽连嗔带骂将生意安顿,转过身,摁灭烟蒂。“真要离也没啥,再不济我这儿也有你一口饭吃,关键是,叶美人啊,你可能放下身段?”韩春丽调侃,“不想被生活强奸,就得被婚姻强奸,你总得选一个吧。”
叶逢秋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来韩春丽这样长袖善舞的圆转做派。叶逢秋心理不平衡,觉得何家续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盘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开了,却一脚将她踹了出去,只何家续在那里把酒临风欢歌笑语。怎么可以这样,他凭什么?她控诉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对,可你见过几个厨子上桌的?”韩春丽说,“还凭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点势,有几个能管住脐下三寸?”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叶逢秋被戗得满脸通红,急于表功,“当初他的事业,得了我父母多少支持,没有他们铺路,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吗?”
韩春丽眼珠翻转:“可是,你父母早退休了。”
“当我爸妈是用过的抹布吗?”
韩春丽不忍点破,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和你结婚,到现在,你已经完成被利用的过程,却还不自知。人生往里细看,真是意兴阑珊。
“他这些年拈花惹草,我还不是一边气得心口痛一边睁只眼闭只眼?”
“乖,别说得那么委屈,说白了,那是你管不住。”一个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手里能握紧的只有一张双联的信用卡,她消费的每一个风吹草动他都知悉,拿什么管住他呢?
“不戗我你会死,你是哪边的?”叶逢秋上手撕她嘴。
看叶逢秋要急,暗沉的眼睛红通通的。“不跟你闹啦,多大个事啊,你也就三十九岁,别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照我说,把你当年那股傲娇的劲儿拿出来,收拾得干净漂亮的,闻起来香喷儿的,摸起来溜滑儿的,扭着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还不得有那小流氓冲你吹口哨,你就告诉他,我他妈是你祖奶奶!你要有这个心气儿,看那姓何的还敢在外面胡来?何必寻死觅活自贬身价求他的怜爱呢!”
叶逢秋一怔,和所有鸡汤一样,乍见之下有所触动,想一想却行不通。她心说,你说得轻松,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初离婚时不也哭天抹泪的。再说,离婚后,海歌侄儿成什么样了,原来多聪明乖巧的一个孩子,到现在还关在少管所,谁不觉得可惜呢。可她不能说。叶逢秋总觉得韩春丽并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强大、快乐,或者说,她不愿意提及过往那段伤疤,没了依靠,只好逼着自己强大,至少是显得强大。可叶逢秋就不信,夜深人静时,对于离婚时判给前夫的儿子,她没有悔恨?她的大大咧咧,有几分是真?还是逆水行舟,怕落人耻笑,只好咬牙强笑,风雨独撑?
叶逢秋叹一口气,就是为了千惠,我也不能轻易离了。她说:“我可没你这么提了裤子就翻篇的潇洒劲头。”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儿破鞋作风呗,你要眼馋也给你介绍几个,活儿好着呢,给你八折。”
“还要脸吗?”
“这世间要脸你就得夹着,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贤妻良母的角色,怪不得别人。”
“我就是气不过啊。”叶逢秋说,“我付出这么多,老的不正经,现在小的也翅膀根硬了。”
“我干女儿又怎么啦?”
“千惠那小狗日的没个狗年纪大呢,就会天天针尖对麦芒地跟我顶嘴了。真没法活了。”
“青春期嘛,不都这样,下次带她来干妈这儿,我说说她。我说的话这孩子还是听的。”韩春丽揽着叶逢秋肩膀。
韩春丽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楼梯上瞥见何千惠和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在街上溜达。叶逢秋的糟心事够多的了,韩春丽就没把这事说出来,事后想,要是提早告诉她,有个预防,也许就没有后边的祸事了。而当时韩春丽只没心没肺地刻薄道:“老美人儿,你先把自己活好了,快乐的,精神的,给她打个榜样。”她揽住瘦成平板的叶逢秋,“吧嗒”在她脸上口水肥沃地亲一口,“别想那么多啦,来吧,陪我睡一觉,放心,全世界都抛弃你了,姐还收你。”
韩春丽的话让叶逢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气,什么时候都轮到她来收留我了,世界颠倒了个儿。唉,她叹口气,不知何时从一个心怀虹彩的少女全面溃败成这副样子,叶逢秋想来想去,都只能归结到何家续身上,这狗日的,曾给过她好日子,又亲手把她葬送到这步田地。从韩春丽那里出来,抹去腮帮子上韩春丽留下的水迹,反手闻了闻,笑道:“真臭。”在超市溜达了一圈,叶逢秋给女儿买了营养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维修自己那张各样化妆品兵家必争寸土寸金的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