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澄沙汰砾

卢九德乘着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颠簸了整整一日才来到了庐州。

车队停在庐州总兵府门前，已是亥时初刻。

靖难伯黄得功是卢九德的心腹，号“虎山”，性格刚毅勇猛。

上场杀敌之前必要痛饮数斗，再提刀上阵，作战所向无前，人送绰号“黄闯子”。

崇祯十三年，卢九德督率黄得功镇压大名鼎鼎的革左五营，最终大获全胜。

因此黄得功对于卢九德的提携常怀感激之心，是卢九德心腹中的心腹。

守门的士卒举着火把往前一照，见是卢九德的车驾，立刻主动迎上来请安。

有两个士卒则飞快地跑进府中去通告。

黄得功扣着衣服上的扣子，一溜小跑出了府门：

“哎呀，公公要来怎不先知会一声，咱也好多做准备啊。

“几日不见您老了，万幸您身体清健，更甚以往！”

待他看到卢九德刚从马车上准备下来，便连忙上前亲自搀扶卢九德。

卢九德按着黄得功的手，在其耳边低语道：

“闯子，你我之间就不必客套了。

“咱家此来是送你一场大造化，咱们内堂叙话吧。”

黄得功脸色微变，看到卢九德神情严肃，便知此事非同小可，连忙搀着卢九德走进了内堂。

两人坐定以后，黄得功对着屋内的仆役摆手道：

“都下去吧。

“关上内堂的门，我和卢公公有要事相商，任何人不得前来搅扰。”

屏退左右后，黄得功亲奉茶水，随后坐在自己座位上神情拘谨地弯身问道：

“公公，到底出了什么事，竟劳您亲自前来告知？”

卢九德接过茶，悠悠言道：

“闯子，你可知福、潞二藩已经南下，此刻就住在淮安城中。”

黄得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正午才从军营回来，此事属实不知。

“这，公公的意思是？

“要为我引见二藩吗？

“可是这不是有违......”

卢九德轻抿了口茶，感慨道：

“你随咱家许多年，作战勇猛，为人正直，咱家都记在心里......”

黄得功看向了卢九德，猛然想起老太监曾与福王有旧。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身子前倾，咽了口唾沫，声音都低了几分：

“军营中都在传，前几日高杰已经率部渡河。

“但被路振飞一炮打散在了徐州。

“八成是山西、河南已经大部沦陷。

“公公此来，莫非是陛下和太子已经？”

黄得功说至最后时，呼吸困难，眼睛瞪圆看着卢九德。

卢九德缓缓用右手将茶盏往桌上一摁，盯着黄得功道：

“陛下和太子尚无消息。

“但如你所言，如今北方各镇接连失陷，各地的援军也自身难保。

“如此下去，说句大不敬的话，闯贼攻陷北京那是迟早的事。”

黄得功靠在椅子扶手上，抚须道：

“若是陛下太子不幸罹难。

“按照我朝继统伦序，福王可是最有资格南下监国的。

“公公此来，莫非是想先发制人？

“可万一陛下太子尚在，岂不是谋逆大罪？”

卢九德摇了摇头：

“你善于征战，算计上差了几分。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主。

“马士英显然是懂得这个道理。

“他如今尚不死心，还想派人再去联络高杰。

“待他二人勾结在一起，要权有权，要兵有兵。

“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黄得功狠狠砸了一下拳头，眼中喷出怒火：

“公公是说，马士英这老贼已经准备拥兵自重，阴谋废立了？”

卢九德喝了口茶，幽幽道：

“须知一步落于人后，则往往步步受制于人。”

黄得公眉头紧皱，抚须不语。

一会儿看看卢九德，一会儿又起身踱步。

良久黄得功才试探道：

“公公此来，是想让得功率兵拥护福王南下应天？”

卢九德站起来，紧盯着黄得功的眼睛：

“你怎么想？”

两人紧紧盯住对方的眸子，谁也没闪躲分毫。

片刻之后，黄得功下定了决心，神情果决异常：

“当年在板石畈进剿革左五营时，末将便愿为公公甘效死力。

“今日之事，无有他言，愿唯公公马首是瞻。”

卢九德长出了口气，万幸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把握住黄得功的手道：

“你应当唯咱们大明朝马首是瞻。

“陛下太子若有不幸，福王便是神器所归。

“你可知大唐建中年间，泾原兵变爆发，叛军倒反长安。

“唐德宗出奔梁州，惊慌失措。

“诸镇之中，唯有李晟泣血盟誓，收复京师，令贼不敢犯。

“德宗闻之，泣涕横流，封他中书令加司徒之衔。

“皇帝亲自立纪功碑，撰写碑文。

“这等殊荣，又岂是常人可比。

“此番如若襄助福王定鼎，俯仰东南，这是何等的功劳。”

黄得功心意已明，闻言更是雄心百倍。

他起座走向卢九德，俯下身子急切问道：

“公公，蒙如此信托，末将必不辱命。

“只是淮安是路振飞的地盘。

“他那边该当如何？”

卢九德扭头看向黄得功，沉吟道：

“路振飞比马士英聪明多了。

“马士英进退失据，已经失了先机。

“路大人和福王一道去了高杰军中，而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二人扬长而去，高杰分驻四县，未生出事端。

“路振飞岂不知藩王不得干政？”

黄得功眉头舒展，迟疑片刻，接着问道：

“听公公此言，高杰似是已与福王？”

卢九德知道黄得功与高杰有隙，笑着安慰他道：

“如果高杰不肯南下，功劳自然就是你的。

“若是他愿意南下，待我去晓以利害，料他不敢有二心。

“你与那高杰的亲疏远近，咱家还是分得清的。”

黄得功这才放心，直起身来，郑重地抱拳行礼道：

“多谢公公栽培，得功感激不尽。”

卢九德放下茶杯笑道：

“闯子呐。

“咱家临老前扶你一程，不忘你忠心耿耿，跟随咱家多年。”

“得功敢不效死。”黄得功深吸了几口气，又低声道，“什么时候去看福王爷？”

卢九德思索片刻后，这才沉吟道：

“现在时机未到，贸然前去落人话柄。

“此番最重要的是先准备南下的精兵。

“你先回到军中，暗中监视马士英举动。

“随后整顿手下各军。

“澄沙汰砾，为福王南下准备一支精兵。”

黄得功点了点头，低声道：

“公公放心。

“我与刘良佐共事多年，关系甚好。

“若举事，我一封书信，可教他归来。

“若是高杰愿意合作也就罢了，若是他颇不晓事，让他有去无回！”

卢九德闻言极为满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咱家明日便动身去淮安见福王了。

“你赶紧备份大礼，咱家帮你在福王处留个名。”

黄得功一拍脑袋，笑着说道：

“还是公公想的周到。

“给福王的见面礼嘛，您看这个如何？”

说着黄得功从怀中摸出一块布包的物什，双手郑重地递给了卢九德：

“公公应当知道这是什么。”

卢九德接过一看，开怀大笑道：

“好啊，哈哈哈，闯子。

“大事面前，糊涂不得。

“你只要开窍这一次，那便能福荫子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