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丽莎白
玛莎又在滔滔不绝。我分辨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肯定是让她觉得羞耻的事情。今天早上罗伯茨护士来巡房给我们测脉搏量体温的时候,玛莎就骂骂咧咧的。罗伯茨护士(隔着两张病床之间的空隙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说:“我同意。确实是太不像话了。绝不应该允许。把这个在舌头下面放一会儿,好吗?”
她对我们很耐心——大部分护士都是这样,但罗伯茨护士尤其耐心。可爱的姑娘。
玛莎朝着脑子里想象的什么人大喊:“有点脑子好不好!”体温表从她的嘴里飞出来,掉在了被子上。罗伯茨护士把体温表捡起来,用一张纸巾抹干净,然后说:“我尽量。这样吧:你把这个放在舌头下面坚持两分钟,我也会尽量有点脑子。怎么样?”
你当场就能爱上她,亲爱的。(我指的是罗伯茨护士,不是玛莎。绝对不是玛莎!)你总是会爱上漂亮的年轻女人,尤其是有脑子的那种。我完全不介意。
实际上我不像刚开始时那么烦玛莎了。来到这里的最初几天,她的唠叨和喊叫几乎把我逼疯,但人总是会习惯的。现在我倒是觉得,分辨出她什么时候完全失去理智,什么时候并非如此,还挺有意思的。有些时候她相当清醒。
从来没有人来探望她。不过也没人来探望我。我寥寥可数的几个还在世的朋友都不能再开车了。戴安听说我要住院的时候说她会带着小克拉拉来看我,但我让她别来。开车过来远得要命,而且路况也很糟糕,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他们不得不来。但是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没想过我会在这里住这么久,我也没意识到日子可以漫长到无穷无尽。
但我还有你,我的爱,所以我没有怨言。我还有你和摩西。
如果摩西来看我的话就有意思了。病房里的每个人都会跳下床,想要抚摸它。
我一直在担心它。猫粮肯定几周前就吃完了。如果克拉拉提醒的话(她会的),戴安会再买一些,但是如果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如果我死在这里,那摩西怎么办?克拉拉会想要收养它,可是戴安对猫过敏,所以她肯定没办法养。这件事让我担心了半宿。我真蠢。
我没法跟你形容我有多想家。就是每天的日常,那才是我最想念的。在炉子上烧一壶水。可能跟克拉拉聊聊天,如果她放学回家时顺路过来的话。我非常喜欢跟她聊天,你永远不知道话题会在哪里结束。她并不能像利亚姆那样牵动我的心,不过所有其他小孩也都不能。
克拉拉家有两个小孩:她的姐姐正在经历反叛期,没少让她们的父母伤脑筋,但克拉拉是个乖孩子。不,乖这个词不合适。应该说她很有意思,有时候很招人喜欢,但不是乖。首先说,她天生爱怀疑。我是从她出生时就看着她长大的,她真的是刚到会提问的年龄,就开始怀疑答案了。她会指着烤面包机问:“那是什么?”当你告诉她那是烤面包机,作用是把一片面包烤脆的时候,她会斜起眼睛望着你,仿佛在说,“别骗我了”。这话从一个三岁小孩的嘴里说出来,真的很逗,不过现在她快八岁了,这种性格也越发明显,有时候几乎让人意外。我告诉她我要去住院的时候,她问:“为什么?”好像她怀疑我在装病似的。我说我的心脏表现得有些不正常,但是没有大碍,我也不会离开太久。她直接问我:“要去几天?”我说我不确定,可能一两周,她想了想,然后又问:“到那时你的心脏就会被修好吗?”我说我希望如此。那显然不是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她想要直接的肯定或否定,而不是这种搪塞。我预见到她接着该提出关于死亡的问题了,于是迅速转换了话题。我问她能不能每天帮我给摩西喂饭,并且陪它玩一会儿,好让它不会太孤单,她坚决地点了点头说:“能。”
然后她说“你会孤单吗?”,让我吃了一惊。我从不认为她是个有同情心或者想象力的孩子。我说或许不会,因为在医院里你的周围总是有很多人。她思考了一下,最终决定接受这个回答,虽然坦白说,我的爱,这让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周围有很多人并不意味着你不孤单。我决定把你和利亚姆的那张合影带在身上,还有你在查尔斯顿拍的那张照片——这两张照片总能让我格外开心。它们现在就并排摆放在我的小床头柜上,错开了一点点角度。我只要伸伸胳膊就能够到。
罗伯茨护士觉得你很帅。我夸她眼光不错。
说回克拉拉:她在我的家里待那么久,当然不是因为我。在这一点上,我不会骗自己。她是来看摩西的。它喜欢她(这很少见,它是一只多疑的猫),甚至偶尔愿意接受她的爱抚。她并没有尝试把它抱起来,这很明智,因为它不会喜欢。大多数情况下,她只是蹲坐下来看着它,而它则蹲坐下来盯着踢脚板上的一个洞口,那个洞里住着一只老鼠。摩西跟老鼠之间长期不睦。它会花很长时间坐在那儿盯着那个洞口,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尾巴偶尔不耐烦地抽动,出卖了它的本意。那个洞后面时不时会有一点小动静,或者露出一点小胡须。我曾经想过,那会不会是老鼠的故意挑衅——或许它颠覆了自然规律,开始玩起了“老鼠捉猫”的游戏?摩西会因为看到了希望而浑身绷直,然后向后蹲,把身体拉平,紧张地准备扑上去。克拉拉也会向后蹲,头和脖子向前伸着,下定决心盯紧眼前的场面,一秒钟都不错过。我不知道她期待什么样的结局。我不敢问。
我想念她。如果我能选择一个人来看我,她就是我想选择的人。
午餐吃肝。我讨厌肝。而且我认为给病人吃内脏是不明智的,因为可能正是他们自己的内脏在让他们受苦。不过甜点是苹果派和冰激凌,多少算是慰藉。苹果放得不够,那是一定的,但厨师很擅长做糕点,所以苹果派十分香甜。你知道他们说上了年纪的人会越来越爱吃甜食吗?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在这里,我们唯一的期盼就是一日三餐。他们一定知道,那他们为什么还不多用心一点呢?
午餐后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我意识到,如果只能选一个人来探望我,我不会选克拉拉,尽管我喜欢她的陪伴。我当然会选利亚姆。你已经在这儿了,所以我们三个人又能在一起了,像从前一样。
*
新的一天。今天周二,我想是,不过并没什么区别。今天早晨我摔了一跤。我猜你会说是我自找的。他们跟我说过不要自己下床,呼叫一下就会有人来,但我想上厕所,周围没人,情急之下,我决定试试。结果我身子下面的两条腿立刻瘫软,我倒在了地上。玛莎当时一定处在清醒的时刻,因为她说“哎呀天哪!”,然后掀开毯子,也开始挣扎着下床。我猜她是想来帮我,她是好心,但真傻,因为她的身体状况还远远不如我。她晃了两下,也倒在了地上。然后病房另一边有人开始呼救,护士们飞奔着冲进来,接着是几分钟的忙乱,直到我们两个都安全地躺回床上。我悄悄对罗伯茨护士说,我还是得去上厕所,她悄悄对我说她会给我拿个便盆来,我不再悄悄地,而是气冲冲地说,我不想用便盆,我讨厌便盆,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使用厕所,而她在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轻声说:“今天不行,亲爱的奥查德夫人。今天不行,你刚刚摔了跤。咱们再等等吧,等你的双腿能够站稳些的时候。”
你很难冲着这么好脾气的人发火,但我还是发了火。
我是个老累赘。我讨厌这样。如果你的存在只剩给别人添麻烦,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
半夜,玛莎又开始胡言乱语。一直咆哮,可能还是冲着上次那个人。让他或者她成熟点儿。我很好奇那个人是谁,所以今天早上我决定问问她。我很爱管闲事,我知道,但是日子一成不变,没有尽头,你只能好好利用每一个可能的变化。不然的话,无论最初是什么小毛病把你带到这里的,你最后都会因为无聊而死去。
早餐时间到了,我们都倚着枕头坐了起来。玛莎在吃格格脆[1]麦片。护士们已经帮她把麦片切碎了,但还是不够碎,所以总会有一些麦片渣粘在她的嘴角,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匹正在吃草料的马,只不过马的下巴上不会有牛奶流下来。公平地说,在床上吃东西很难避免撒到身上。可能是因为双腿前伸,你没办法正常坐直。而且,玛莎的牙口也不行。她嘴里的牙齿都松动了,所以肯定也没起到好作用。护士们在她的脖子下面塞了一条毛巾当围嘴,毛巾总是湿透。
“你那么生气是跟谁呀?”我问。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啥?”她一边嚼着满嘴食物一边回答。一个人吃东西的方式能让你看到很多,而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玛莎的母亲在就餐礼仪方面对她家教不严。我的礼仪无可指摘,我很高兴这样讲。你也是。你绝对毫无瑕疵。你很少谈到你自己,我的爱——实际上从没谈过,除非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所以我对你的童年知之甚少,但我知道你成长在一个教养非常好的家庭。(英国人都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还是跟“阶级”有关?我从来没弄明白你们的阶级体系是如何运作的,也不知道你在其中的位置。不过你上的是寄宿学校,所以我猜你家里应该不缺钱。我认为把小孩子送到寄宿学校去是极为野蛮的做法,不过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细说。)
“你在梦里对着什么人狂吼,”我告诉玛莎,“我只是好奇那个人是谁,仅此而已。”
她又嚼了几口。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然后她吞咽了两三次,瘦削而衰老的脖颈明显地收缩着,仿佛一条蛇在吞下一个高尔夫球。
“珍妮特。”她终于说。
“珍妮特是谁?”
“我妹妹。”
“她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总是往男人怀里扑,一个接一个的。最后还跟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渣跑了……”
过了几分钟,看她没有再多说的意思,我问:“她最终把问题解决了吗?结局圆满吗?”
“没有,”她说,“不圆满。”
一个私生子——珍妮特遇到的肯定是这种事情。是耻辱,是家门不幸。一个杂种。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一个“没人要的小孩”。这几个字,甚至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都是亵渎上帝。
*
就寝时间。值夜班的护士已经来了。夜里只有两名护士。她们坐在病房中间的一张办公桌旁边,开着一盏阅读灯,用毛巾遮住,以免打扰到我们。从鼾声来判断,有些病人似乎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让我很震惊。我很少能一口气睡超过两小时。
但你一直陪伴着我,我的爱。我回到过往的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刻,也没什么特别激动人心的,只是一些平凡的日常。我们的“日常”,在利亚姆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短暂期间,那就是我经历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比如,昨天夜里,我挖掘出了属于那时的一段非常简单的回忆:我在厨房给我们俩准备夜宵(我们很早就和利亚姆一起吃了晚饭,他这时已经睡了,就睡在我们床边那个旧的露营小床上)。有个罐子我打不开,于是我拿着它到客厅去找你帮忙,结果发现你正沉浸在你手中的一本书里(肯定是跟寄生虫或者影响小麦的新病虫害有关的惊心动魄的事情,我毫不怀疑),打扰你似乎是不对的。
这就是神奇的地方。让一个美好的小孩子在我们的房间里熟睡,这让人感觉那么自然,那么适宜,你可以忘我地读书,而我可以做夜宵。
总之,我不想打扰你,于是我把罐子放低,低到可以让你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它,然后等待着;不出所料,过了好久之后,你慢慢抬起左手,从我手里拿走罐子,你的右手把书放下,用手肘往下压住,以防它自动合上,然后你拧开了罐子的盖子——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书——让它松松地扣在罐口,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把它递还给我。我说,“谢谢你,亲爱的”,又过了好久,我已经放弃,转过身往厨房走去的时候,我听到你仿佛是受脑子里某个完全独立的部分支配着,含混地说了句:“很乐意。”
这回忆让我开心了一整夜。“很乐意。”
注释
[1]格格脆(Shredded Wheat),美加地区流行的早餐麦片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