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没落大家族的鲜活年代
本人,女,芳龄不详,育有一子。(在书写本文的最初,我还没有怀孕,因为上班的忙碌与受心情波动影响的拖延症作祟,文章断断续续写了很久,第一句话里面也从膝下无子改为孕期中,改到最后这个时节,幸运如我,孩子出生后一直平安健康。)
生活一如往昔,却又改变了不少从前的平淡、繁忙,磕磕绊绊,一团乱麻。相信也有很多同龄人像我一样的,对未来感到迷茫,还好在这个时候,我能经常回家,听听家里那些有趣的老事,发发一些所谓的牢骚,闲来无事,也就写写那些个虚虚幻幻、似真似实的回忆与感受……
我们家里是个相对比较庞大的家族,在四川成都平原这样的地界,未经侵略战乱过,已是万幸。父亲那边原本兄弟姊妹十一人,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大户了。
我家姓陆,陆家祖上原是我们老家地界上知书达理的人家,祠堂里的辈分有言“永定国光”,简言之要求我爷爷那辈名字中间均须带个“定”字,父亲那辈都有个“国”字为名字的中间字(上述一般作为家中男娃取名要求,对于女娃便不会如此严格),可见家族也曾兴旺。到了我爷爷的爸爸那一代,就已经逐渐没落,兄弟分家时只分得一间油坊,这在当年,一家人的日子也能过得安稳。再后来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家里条件更差,便只能把没落了的油坊卖掉,爷爷的父亲有先见之明,专门让爷爷去乐山学习照相手艺,所以整个镇上,也就只有这一位陆师傅会照相,颇受尊敬。
再后来,爷爷和奶奶在一起,生养了一队如足球阵营的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得拉扯带大,真是不易,就连我大伯与父亲虽为一辈,但年龄竟差了有将近30岁。那会儿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都是大些的孩子领着小的孩子干活,爷爷出去给人照相,奶奶在茶馆里替人端茶送水,勉强维持一家生活。起初年少的我总是无法理解,为何家里如此穷困,还要生养这么多等待喂养的嘴巴,并且照相工作不算繁忙,闲时爷爷宁愿空着肚皮倚在床头小睡,亦不愿用这空闲时间出卖力气赚取薄资,后来懂得了这终究与我家重男轻女的思想枷锁相关,并且彼时战乱刚停,川中一向太平,爷爷就和同龄人一般养成了小富即安的安逸思想,虽然家里连小富都总是算不上。
穷日子苦惯了,反正周围大家生活都差不多,并不如多年后疫情一场过去,讲究极简主义、去除“精致穷”的生活。放眼望去,各家生活都一样清贫,故而改革开放之前的百姓心中并没有产生什么贫富差距等概念。可即便如此,家中繁复的规矩、讲究许多,家务劳动都是提前分配好的,儿女们各司其职,全都不能豁免。
我父亲虽是家里很小的一个孩子,但每天清早五点左右,就得起床煮一家人的饭食。灶台比年仅4岁的父亲个头还高,不得已,父亲需要踩着小板凳才能够得着灶台做饭,那会儿每家每户都是用甑子做饭【注释:甑是中国古代的蒸食用具,为甗(音“演“)的上半部分,与鬲通过镂空的箅相连,用来放置食物,利用鬲中的蒸汽将甑中的食物煮熟。单独的甑很少见,多为圆形,有耳或无耳】,也就跟现在蒸包子馒头的大笼屉一样,上面跟个圆锥似的,不过当时都是竹篾做的甑盖。等饭快熟的时候,甑子必然缓缓向下滴水,其实都是水蒸气凝结而成,当开始滴水的时候,就说明饭已然好了,再焖上片刻,饭香便会飘散出来。此时,父亲去唤爷爷起床,只因全家里唯有爷爷才有力气能端得起那锅熟透了的甑子饭。
家里吃饭有吃饭的规矩,无论吃个什么菜,必须随三口饭——因菜的产量低,川人讲究做菜时需放入足够油水才能四溢飘香,但人口众多的家庭每人夹个两三下的话菜盆也就见底了,故而也算金贵,更甭有时时开荤的念想。如果谁夹菜之后忘记随饭下肚,必定会被训斥或打掉筷子,拨弄乱菜的品相,更是要被罚。所以哪怕到了物产富饶的现在,父亲也都保留着这样的习惯——特别是吃宴席的推杯换盏后,深夜了还需有三两绍子面下肚方能安睡。吃饭时不能扒菜、挑食,在饭桌上吧唧出声更是切切不可,碗筷如何摆放也自有一番道理,我私下猜测这些家教无不是比照着宫里规矩来的哩,莫非祖上有人曾经在皇城内服侍过?
我家祖传曾有一副字传说为张三丰所作,也不知是否真品,当年父亲到西山开店时托他认识的一位兄弟带到当地书法家协会做过鉴定,那人或许人品不正,未经父亲同意就将此物卖掉,回来后只说此物被鉴定为赝品故而草草售卖,脸面上过不去就赔了几百元了事。据说这兄弟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大娘,只是太过于宠溺孩子,将这兄弟娇惯得后来他多年赌博导致品行不端,眼见着这些年他在老家混不下去,又四处借债,他的夫人最后受不了被逼债于是一定要与其离婚,就算净身出户也要离开那个伤心地。他的母亲在得知儿子做了这等错事导致婚姻不保之事,仍然避重就轻说着:“不过就是卖房子卖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听此话,他夫人便知这个家庭她再也无法挽救,其实若不是他夫人婚后一直扶助夫家生活,心里残留着希望相信他一定能改,又在前夫最困顿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打击她。她不怕吃苦,但最怕最亲近的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由于意志力的不坚定,她那位前夫赌瘾复发,瞒着家人先后又几次参与赌博活动,终是将全家对自己的信任一点一滴磨灭掉。那位阿姨最后情绪压抑,她无奈于随时可能获知到每一次前夫身上的债务都更多一些,导致她离婚后好长一阵子都无法回归正常生活。殊不知那段时日她曾经历了差点失明和各种伤病的折磨,她总要自己抗压,父母知道后要陪她去做心理治疗由于她坚持不肯而作罢。然而过了好几年以后,母亲和我在街上碰到她,母亲还怕触及她的伤口忙顾左右而言他,然而她却主动讲起往事,回家我便缠着母亲询问才知那位阿姨竟然经历了那么些不幸。想起那一刻她只是微微笑一笑,云淡风轻地讲述那些过往的故事,如同这些伤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八卦罢了。犹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她那透过阳光的发丝随着轻风荡漾,她与母亲交谈得知我那时正在学习电子琴便俯下身来抓住我的手,轻轻探看我的手指头,说着若是要练琴,便要时常按压手指关节,否则手指劳损了便得不偿失啦。后来听说父亲结实的这位兄弟因其他事件最后锒铛入狱,天道好轮回,坐看苍天饶过谁。
经历了沧桑变幻后,陆家子女待长成后坐在一起商量将那间老屋修缮一番。老屋紧挨着学校,放到今天能称得上是低配版的“学区房”。老屋和学校中间只隔了一条供两人行走的长廊,长廊的一头连接着通往镇上商铺的暗黑巷子,那条巷子直到今天仍然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里面幽深得透不出一丝光亮。长廊的另一端通往河边,河水湍急,夏天里正是众人纳凉的圣地。进到长廊里的左边第一间,我们老宅子的隔壁,是我幺爷爷和幺奶奶一家的住处,他们特别和蔼可亲,是很善良的老人家。经他家门口路过,下一扇那淡黄色的木门一开,便是别有一番天地的我家老屋。
我们这间老房子不如隔壁幺爷爷家那般设计合理,一般人家一开门就是小院儿或小房,可我们的老屋却要再穿过一条长长的廊子,才能抵达房门前那几尺见方的小院。院子虽小,但齐齐整整挤满了几窝鸡舍,鸡舍上垒着几片泛着青苔的瓦,踩着瓦片上去,就能够得着一旁茂盛的樱桃树结出的樱桃果,一到晚春便给小院增添了一抹红色。城里蔬果价格昂贵,又无处种树,好容易栽一株樱桃树和枇杷树倚在墙头,还会因为产量过低时不时要去跟前守着,防止城里的鸟儿偷吃,不似老家樱桃满挂枝头,仍由再多鸟儿叽叽喳喳也吃不完。
再往里走,就是堂屋当作的前厅了,可以折叠的桌子倚在墙边只要大家伙回来聚餐的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前厅平日里空空荡荡,也并不亮堂,再进去一些,就是一方天井,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川派院落之美。天井里水龙头、小盆栽一应俱全,方便了居住的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端个大盆清洗床单,累了还可以将前厅的摇椅搬到天井里来,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感受夏日里通风透气的凉爽。
我回忆里曾看见过,大哥大嫂和大伯母三人一人一个小凳子坐在一个硕大的塑料盆边擦洗土豆,几个钢丝球漂在泡着土豆的水中,土豆一个个大大小小露出了可爱的淡黄色肚皮,阳光斜斜地映照在天井四周,记忆中的亲人们抬头见我们来了,微笑着向我们招手示意。幻想中的大伯还没有离去,他黑色的头发里飘出几缕白丝,鼻子上挂着复古式样的圆框眼镜,穿着靛蓝色的褂子,腰前围了一方白色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给大家炸洋芋,笑容四溢。我和堂妹好奇的探头去看盆里的土豆子,听大人们说,大些的本地洋芋可以用机器切割成狼牙状,小的土豆可分割亦可不分,直接炸好起锅,撒上几粒芝麻、几颗葱花,再根据口味干拌辣椒面或者淋上些红油,那味道,直呼为“不摆了”!围绕着天井里的几间房间,分别是大伯和四伯一家的住处,两家各有两间房屋和厨房,生活有一定的融入也有各自空间,其余的陆家孩子们工作后纷纷迁居城里,就像候鸟一样,时不时回老屋团聚。
我最是欢喜穿过天井另一端的楼梯,我们这群孩子时常蹿到楼上平台,平台宽阔,可供大人们晾晒各种衣物。此刻屋顶上的阳光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往远处眺望别家院子和楼房,更能清晰感受到这世间浓烈的烟火气。一如好多农村小院儿一样,不论夏日酷暑或者冬夜寒风,一楼的几间屋子竟永远保持冬暖夏凉,这点神奇之处总让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