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202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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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鲁滨逊漂流记(2)

我们的船固然是不错,可负载过重,深深吃进水里,所以水手们不时大声嚷叫说,它要“没”了。由于不懂得“没”是什么意思,我算小沾了点便宜,后来我才搞明白这话的意思。且说风暴越刮越凶,最后到了这少见的一幕:我看见船长、大副、水手长和一些稍懂事理的人,都做起了祷告,觉得这船随时就要没入深渊了。到了午夜,尽管已是灾祸四起了,可有个想下去瞧瞧的家伙又大声喊道,我们漏水了;另一个又说,船底的水已经有四英尺深了。于是大家都被喊去抽水泵。一听这话,我的心凉了半截,刚刚还坐在床上,这时却一个后仰翻进了船舱。可人们把我弄起来,对我说,我以前不能做什么事,现在倒可以和别人一样去抽水泵了。听到这话,我打起精神向水泵走去,一心一意地抽起水来。正在我们抽水的当口,船长看见几只小煤船,被风暴打得倚里歪斜,不由自主地滑向汪洋,此时正靠近我们,于是他命令鸣枪,作为海难的信号。我对此一窍不通,所以大感惊慌,还以为船破了呢,或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总之,我这惊吃得不小,竟晕倒在地。在这人人自危的当口,自然没有人会想到我、看我出什么事了。倒是有人跨到了水泵跟前,一脚把我踢开,随我那么躺着去:他以为我早死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醒过魂儿来。

我们接着抽水,但船底的水却只涨不减,事情明摆着,这船要沉了。虽然风暴开始稍稍减弱,可也别指望这船能把我们拖进港口,于是船长继续鸣枪求救。漂在我们跟前的一艘轻船这时冒险放下一只小艇,前来搭救我们。它冒了好大险才靠近了我们,可我们却无法上去,它也无法拢近我们船侧,这些人只好狠命摇桨,拼着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的命。最后,大伙终于从船尾把一根带浮筒的绳子抛向他们,然后放长,他们费尽力气,冒了好大险才抓住了它,我们把他们拖到船尾下面,便一齐上了他们的小艇。上去之后,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觉得无望追上他们的大船,所以只好由它漂去,只是想法让它靠岸就行了。我们的船长对他们许诺说,要是小艇被海岸撞碎,他一定赔偿他们的船主。就这样,我们的船半摇半漂着,斜滑向正北海岸,几乎是到了温特顿岬角。

弃船之后不到一刻钟,我们就眼看着它沉了下去,这时我才第一次明白海上所说的“没”是怎么一回事。说实话,当水手们告诉我它在沉的时候,我真是无心去看,因为从我迈进……该说被人架进才好……这只小艇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好像就死了,这一半是惊吓,一半是念及此后生死未卜,不免心里发虚。

虽然我们处境险恶,可人们还是拼命摇桨,好使它靠岸。每当小艇浮上浪尖,我们就可以看见海岸,一大群人正在沿岸奔跑,好等我们靠近时过来帮我们,但靠岸又谈何容易。一直过了温特顿灯塔,到了海岸向西凹进克罗默,烈风因陆地的阻挡而势头稍减时,我们才上得岸来:虽然又费些力气,但大家总算安全登岸了。此后,我们步行去了雅茅斯,那里的人对我们这些落难者大加体恤,镇上的官员派给我们好房子住,一些有头有脸的商人和船主赠给我们足够的盘缠,随便我们去伦敦还是回赫尔。

当时我要是还省事理的话,就该回赫尔、回老家去,这样我会很幸福的。我父亲,也会像我主基督寓言里的那个慈父化身一样,为我宰杀一头肥牛[3];因为他听说了我搭乘逃走的那只船,已在雅茅斯锚地被毁,但得到我没给淹死的准信儿,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命运却不依不饶地跟我犯难,这真让人没办法。有好几次,我的理性和那颗还算冷静的大脑,都大声叫我回家去,可我无力这么做。冥冥之中,也真是有天数,我不知该怎么叫它,也不想深究,只知道它要是想把人送进毁灭之手,就是绝路摆在眼前,我们也会眼睁睁地一头撞过去。我这次可算倒了大霉,撞在了它手上,那就甭想逃脱,它赶着我一头走到黑,全不顾我那理性的冷静告诫,以及我在这初次尝试中得到的两次明显的教训。

我的伙伴、也就是那位船主的公子,上次曾帮我横下心来,这次却缩得比我还快。我们在雅茅斯住了两三天之后,他才第一次得机会跟我说话,因为我们分住在镇上不同的地方。他一见我,好像声调也变了,一脸沮丧,还不住地摇头。他先向我问过安,然后把我介绍给他父亲,说我这次出航,只是想试试身手,也好以后出远海。他父亲拿出严肃和关怀的口气对我说:“小伙子,你可不该再出海了,事情这不明摆着,你当不了水手,这你该看得出来。”“可是先生,”我说道,“那您以后还出不出海?”“那是另一码事,”他说,“这是我的天职,也算我的义务。可既然你想拿这次航行尝试一下,那你该看到了,如果你要一味坚持的话,老天会给你什么果子吃;也许我们这场倒霉事儿全怪你,你就是他施船里的约拿[4]。”他又接着说道,“你小子是谁?你干吗要出海?”既然他问到这儿,我就把自己的一些事告诉给他,不料我刚一讲完,他突然起了邪火,“瞧我都干了什么!”他说,“怎么能叫这个倒霉蛋上我的船?就是给我1000镑,我也不会再跟你同上一条船了。”叫我说,他这通火实在发得没有道理,不过是自己受了损失,一时想不开,心火邪发罢了。然而火发过之后,他又认真地跟我谈话,力劝我回到父亲膝下去,别自找死路;他说我该看出来了,上帝明明是跟我作对的。“想想吧小伙子,你要是不回家,那不论你走到哪儿,你只会碰上灾难和失望,直到你父亲对你的预言完全应验。”

稍后我们就分手了,对他的话我一言没发,以后我也再没见到他,他又上了什么道儿,我一无所知。至于我,靠着兜里的几文钱,经陆路去了伦敦;这一路直到伦敦,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走哪条生活道路,是回家呢,还是去海上。

一想到回家,羞耻感就冒出来,反对我心里的那些最好的念头。我立刻想到,街坊四邻们会狠狠地嘲笑我,我不仅无颜见父母,也羞见所有的人。打那儿以后我常常想,人,特别是年轻人,都有这种悖谬的脾气,在有些事上总是不服理性的指导,比如说不耻于造孽,却羞于悔过,不齿于做那些在他人眼里正该是愚蠢的事,却羞于浪子回头,而只有回头,别人才会拿你当个聪明人呢。

我就这样进退失据着,又耽搁些日子,不知该走哪步好,也不知该走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说到回家,我仍是不心甘情愿。况且过了一阵子之后,我遭难的记忆也逐渐淡去了。它一下去,我那本来就不大的回家念头,也就随之消失,最后我完全把回家的想法抛在脑后,又去寻思出海的事了。

我当初受了邪恶的影响,离开父亲的家,后来又因此起了发财的狂念。这影响,使我当初鬼迷心窍,听不进忠言,对父亲的乞求甚至严命充耳不闻。不管这邪恶的影响打哪儿来,反正它今天又来附体,在我的眼前摆下了一桩最不幸的事业。于是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海岸的船只,或者像我们水手俗话所说的,坐船去了几内亚。

在所有这些冒险中,我在船上都不是水手,这是我的大不幸。做个水手,固然要比平常多卖点力气,可我也能因此学到普通水手该掌握的技能,将来就是做不了船长,也足以做个大副或副官。但我一向背运,做事总是求乎其下,在此也不能例外。既然我的兜里钱有几文,身上的衣服样儿有几分,我去搭船,就总是一副绅士派头。所以在船上既不做事,也做不成事。

但在伦敦,我总算运气不坏,撞上了好人,对我这种游手好闲、少调失教的年轻人,这可谓事不多有。魔鬼总忘不了给他们早设陷阱,对我却并非如此。一开始我就结识了一位船长,他去过几内亚海岸,由于在那里很是成功,所以他决定再去。对我的言谈,他很是中意,因为那时我的谈吐还算招人喜欢,他听说我有心出去见见世面,就对我说如果我随他去,就无须花一分钱。我可以和他做伴、一起吃饭,如果我想带点东西前去贸易的话,我会从中得到好处的,也许可以小有收益。

我接受了这一提议,并和这位船长友情日深。他是个忠厚率直的人,我和他一道出海,随身带了点小小的投机品,亏得我这位船长朋友的忠厚无私,我颇赚了些钱。因为我带去的约值40镑钱的小物件儿,就是这位船长指点我买的。这40镑钱,是我写信给一些亲戚,靠了他们帮忙,我才凑齐的。而我相信,他们一定是让我父亲、起码是我母亲,为我这第一次投机提供的资金。

在我的冒险生涯中,成功的出海,可以说是只有这次,这得亏我那位船长朋友的诚实忠厚,在他的指点下,我还学了许多数学知识和航海的规矩,学会了怎样记录船的航程,怎样观测天气。总之,懂了些一个海员该懂的东西。他乐得教我,我也乐得去学,简单说来一句话,这次航海,使我既成了海员,又成了商人——因为从这次冒险中,我带回了5.9盎司重的金沙,回来后我在伦敦将它出手,所得近达300英镑,这难免更使我野心勃勃,也就由此断送了我的一生。

然而,即便在这次出海中,我也有自己的不幸;特别是由于天气酷热,我害了一场剧烈的热病,总是病病歪歪,因为我们主要是在海岸边上做生意,范围从南纬15度向北,有时甚至就在赤道线上。

我现在以几内亚商人自居了。可对我来说不幸的是,归来后不久我的朋友就死了,我决定再走一遍这航程,于是踏上了同一条船,以前的大副现在已成了船长。然而这次却是我所碰上的最不幸的航行。新赚来的钱,我带了不足100英镑,剩下的200英镑,我存在了我那位朋友的遗孀家里,因为她待我很公平。然而在这次航程中,我却陷入一连串的大不幸。首先,是当我们的船在驶向加那利群岛时,或者说在这群岛和非洲海岸之间航行的时候,天刚刚透亮,就突然驶来一艘来自萨利[5]的土耳其海盗船,它把帆全部张起朝我们追来。我们也尽着船桁的涨幅,或者说尽着桅樯的载力,把帆扯得满满的,竭力想甩脱他们;可眼见着海盗船越行越近,不出几小时,肯定会撵上我们的,我们只好准备招架;我们的船有12门炮,海盗船则有18门。约在下午3点时分,它赶上了我们,本来它是要斜撞我们船尾的,但乱中出错,却一头撞向了后舷,于是我们把8门炮瞄向这一侧,冲它一通猛轰,将它打退了。它一边撤退,一边还火,船上的近200号人也冲我们枪弹齐发。可我们无人受伤,因为大家都掩蔽得很好。他们在准备着卷土重来,我们也做好了抵抗的准备。但第二次,它却向我们另一侧的后舷平拢过来,有60个人上了我们的甲板,一上来就冲我们的索具和甲板一通猛剁。我们用短枪、刺刀和火药箱子等物件向他们反扑,两度把他们逐下甲板。可是,这个悲惨的故事,我们不必细说了,总之到了后来,我们的船再也无力抵抗,我们三个人被杀,八个人受伤,于是被迫投降,我们全成了俘虏,被劫持到萨利,这是属于摩尔人[6]的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的遭遇,并不像我当初担心的那样可怕。别人被送进他们国家的皇宫里,我则作为海盗船长的个人战利品,留下来做他的奴隶。因为我年轻机灵,正好做小仆用。我从一个商人,一步跌成可怜的奴隶,实在是不承权舆,难免要气沮神丧。想到父亲当初的那番预言,说我此去要命途多舛,吁告无门,我觉得现在已全部应验,眼下的处境,照我看是糟得无以复加了,老天的手现在已惩罚了我,我是无可救药地完蛋了。谁知我遭的苦厄,这不过只是开头,往后的事,且等后面再说吧。

我的新主子把我带回家里,我满指望他再出海时会把我带上,我相信他迟早会遭报应,被哪艘西班牙或葡萄牙的军舰捕获,这样我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但我的期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每次出海,都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在他家里做些奴仆的杂役,而当他从海上巡劫归来,又派我睡在他的船舱里照看他的船。

我在这儿不想别的,只想逃跑。想着该怎么逃成,但想来想去,却看不出丁点的希望:事事都让这逃跑的想法显得荒唐。因为没有人可以引为同道,无处跟人商量。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奴隶了,也没有英国人,没有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于是有两年之久,我只是在逃跑的空想中自寻安慰,而真说起逃跑来,却不见一点好兆头。

大约在两年之后,情况奇怪地有了变化,这使我又起了争取自由的旧念。我的主子和以往相比,这时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没去张罗他的船。我听人说,这是因为他缺少钱了。要是天气晴好,他总是每周两次、有时还更多,驾上他船上的舢板去锚地钓鱼去,而每次去,总要叫我和一个名叫马莱斯科的小仆为他摇桨,我们颇得他的欢心,我在捕鱼时也显得手脚麻利。因此,我和一个与他沾亲带故的摩尔人,再加上那个他们叫作马莱斯科的小仆,时而被派出去给他弄点鱼吃。

有一天早晨我们出去捕鱼,虽然风平浪静,雾却很浓,所以从海岸出发不过半海里,我们就看不见岸边了。不知道这是朝哪走,也不知该朝哪走,只是摇啊摇,苦摇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发现不但没有向岸边靠拢,反而正划向海里,而且离海岸起码有两海里了。那天早晨风有点变恶,我们更是饥肠辘辘,可我们总算万幸,虽然免不了一场辛苦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