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
回到久别的家乡，我的心依然是雀跃的。雀跃是因为这片熟悉的土地，是因为要见到娘。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下车还要步行一个小时的乡间小路。路过曾经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的那片麦田，我停住了脚步。此刻田野的麦子颗粒饱满金黄一片，男人拿着镰刀弯腰割着麦子，女人在身后忙碌着，两个孩子在田间地头嬉戏，这个紧张而热闹的场面，依然会让我想起十年前的夜晚，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走失在这片田野，漫长黑夜中的无助与恐惧，让此刻站在阳光下的我，依然会有丝丝凉意爬上脊背，在我的身体中蔓延。
我想起余晨光的眼睛，他看着我时，眼里闪着光，一如漫长黑夜中那颗最亮的星。我在无助与恐惧的时候，用目光牢牢抓住那颗星的光芒。我好像瞬间明白，这双眼睛为什么吸引我，在他的眼里我能找到光。这种奇怪的感觉，扰乱了我的心。
回到家已近黄昏，夕阳笼罩着这个小院，三间砖瓦房，顺带着一间低矮的厨房。院落中的井与辘轳，是最显眼最熟悉的存在。爹蹲在房檐下，端着一碗面条，低头吃着。干了一天的农活，因为饥饿，一碗面吃起来才会如此香如此专注，以至于我走进大门，站在院内，他都未发现我。
“小七回来了！”娘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
“娘，我来吧。”我走上去，接过娘手里的碗，走进奶奶的屋子。爹抬起头，看看我，脸上露出不满的情绪，我知道，农忙季节我却回来晚了。
走进奶奶的屋子，把碗放在炕沿上，我俯下身抱着奶奶上半身，让她斜靠着炕柜上坐起来。奶奶老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骂我。端着碗，用勺子舀起带着汤水且软糯的面片，放在奶奶嘴边。奶奶看了我一眼，张开嘴，咀嚼了几下，吞咽着。我已经习惯这样的冷漠，即使半年未见我，看见我依然是脸上没笑容，眼里没喜悦。我执拗地要上学，而且距家百里之外，最不能接受的是奶奶。因为家里少了一个劳力，女娃娃赔钱货，是替别人家养的，还让她去念书，白白浪费。而大姐再一次资助了我，虽然因为成绩优异免了学费，但是生活费日用品还是要有人承担，这个家是不会拿出一分钱来用在我身上。
“不吃了。”一碗饭还没喂完，奶奶便说道。整个过程，奶奶从未正眼看我，眼神空洞无神，且看着某一个点发呆，嘴巴机械地咀嚼着。大概是看见我的缘故，让她味如嚼蜡，咽不下去饭。因为我违背了她，从小到大我和她对着干。我没有错，我只想上学，只要让我上学，在家的时间，我任劳任怨，一刻也不闲着。
除过上学，别的事情我都会遵从奶奶的意愿，不吃了，我不会再多喂一口。端着碗我走进厨房，娘已经给我盛好一碗面，我坐在灶火堆里，吃了起来，是我爱吃的味道，是我想念的味道。
“你一个人离家那么远，能不能适应？老师同学都待你好不好？”在这个家，只有娘才会关心我。
“我能适应。”
“你生性善良，处处替别人着想，学习又好，老师同学一定都喜欢你。”
“是这样的。”我在娘面前依旧是寡言，不愿多说一句。
在家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忙碌。我是个从小眼里就能看见活的人，地里家里的活，我都毫无怨言地去干，这个家没有太多的温暖，但是我的生命落在这个家，这是我无能为力且无法改变的事情，一个人的命运本该如此，就像我和张佳盈，我相信，她出生的瞬间，是幸福圈住了她，而我却截然相反，刚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扔在墙角的篮子里。
从小到大，唯一让我找到快乐的是学习和阅读，大概这是老天给我指明的方向，是老天给予我的天赋，让我过目不忘，让我喜欢阅读，通过大量的阅读，还有家庭的原因，我比同龄人更加成熟，有思想有主见。
忙完农活，离开学的日子还有半个月，我给爹说，我要提前返校。爹蹲在房檐下，手里拿着褐色烟管，阴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着。
“小七说自己去城里找点零活，赚点生活费。”娘在一旁搭腔：“地里活都干完了，在家也是闲着，就让她去吧。”这是我提前给娘说好的话，张佳盈来信叫我过去，给她补习功课，让我住她家。信中提到了余晨光给她讲题时总是训她小笨蛋，没有我温柔。
爹在沉默中抽完旱烟，在门墩上磕出烟灰，黑色的烟袋在烟管上缠绕了一圈，站起来说道：“女娃娃在外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爹说出这么暖心的话，我想，爹应该是爱我的，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作为男人，他知道曾经瘦小的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我的个子如爹一样高挑而板正，肌肤如娘一样白皙。虽然我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外貌，但是张佳盈曾经说过，小七，咱俩有着不一样的美！对于张佳盈的这份自信，我是认可的，她确实很美，很甜美，圆脸，大眼睛，眉间偏下有一颗若有若无的美人痣，鼻梁挺直鼻头小巧，嘴唇饱满且上扬，特别是撅嘴的时候，让人心疼而养眼。而我呢，自认为长相平平，从小到大，作为女孩子，我从未关注过我的容颜。张佳盈说我美，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美。
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我躺在炕上，娘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眼里有爱恋有不舍。
“小七长成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娘拢了拢我额前的长发。
“娘，我漂亮吗？”
“当然漂亮，你的五官取了爹娘的优点，能不漂亮吗？女娃娃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靠近你的男人，讨好你的男人，都是想占你便宜，记住娘的话。”娘手里摇着扇子，嘴里唠叨着，叮嘱着。让夏日的夜晚，多了一丝凉意，多了一份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