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通常人的记忆、以及其中过去的痛苦或欢乐是人自己的所有物,收敛于自己的头脑中,大部分人在大多数场合只是和旁人进行简单的应答——和一些惯常的社交礼仪,保持着距离感和尺度,不会就此打开深藏过往秘密的话匣子。社交场不仅是影视剧里小说中酒局、宴会之类的场合,它还隐性地藏身在学校时期的生活中,只是不像前者那样明显地规训着你,所以这种场合你怎么能指望交到真正的朋友呢?但今晚我和朋友们正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相对安静的小酒馆里,暗光迷离,熟人在侧,我的朋友不是社交场的老手,也无需靠社交手段争辉,其实是个很适合讲些真心话的时候。
我垂手放下圆口方座的玻璃杯,里面的酒液澄清透亮。我抬头看着朋友们脸上昏黄的光,酒馆内还有环绕回旋的音乐声,虽然没有人在台上献唱,老旧的音响奋力地工作,因此有时不免有些噪音,仿佛不满分神讲话的听客。
我的声音普通没有什么起伏,甚至和问候天气没什么差别,但我嗓子里的词语句子却很想就这样流淌出来,真心实意地被陈述出来,所以只不过三言两语,我就把他们带回我记忆里的那个小乡镇。那个我曾生活了11年的小乡镇,也是当时眼中的辽阔的天地,即使我已经离开了十余年,那些孩童时候留下的影响还残留在我的身上。
幼时那段日子里我本能地生活,本能地追逐快乐,也本能地好奇外面的样子,所谓本能是指没有被灌输任何目的,也没有需要寻找的意义,没人要求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因为这里的人们大多都会走上一样的道路,所以显得有些随波逐流。这样相比我的很多爱好其实是和其他人不同的,我顺应的江流大概也和他们相错,比如我看书的习惯起源于此,我很想依靠这些东西去窥见外面世界,我也曾对百科书上说的百慕大三角、巨石阵、麦田怪圈之类的东西深信不疑,这种富含神秘色彩的故事很能吸引我,我于是想着自己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大冒险家,要么手托着罗盘,在汹涌卷起的海浪的白色尾稍下坚定地指挥水手们转动船舵,企图在危险的海域上开出一条生路;要么就是找到了进入金字塔内部的路,将一探木乃伊棺椁中的秘密……最后解开这些未解之谜。我也常常和我的玩伴为以后谁会占据哪个国家成为一方霸主争得面红耳赤,也会扮演帝国的君主们模拟互相的战争——当时我们坚信自己并非反夫俗子,觉得自己能做到一些不同凡响的壮举,我们幻想的角色千奇百怪,但我们最渴望的其实只是别人仰慕和崇拜的目光,对于至于什么帝王军官之分也毫不在意。
那时我生活在我外婆外公家,爸妈也和乡镇里其他人一样在外务工,一年到头基本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几天——换句话说就是个留守儿童。他们回来时很高兴孩子还是乖的莫事的(无作奸犯科),照例问问成绩和身体,又用几把糖几个红包打发小孩了,然后在庭院里和堂屋里呼朋唤友、迎亲接戚,但那时我差不多已经度过了咋咋呼呼扮演君王的年龄了,度过了那个最没心没肺的时候了,那时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丝恨意的,大概是因为平时太缺少父母的陪伴和关注,我常常会有自私的想法——想要他们放弃工作陪着我。有一年过完年后,他们沿着朝向隔壁镇子的田间小路走,身影跨越田间泥沟,我呆呆地从小平房的狭小的窗口偷望,心揪着紧,不知道具体什么心情,只觉得挺难受的,又不愿意移开目光,大概下次目光还能触及这两个身影的时候又是下一年,我突然觉得我那一抹恨意是那么蠢,分明想要关注,分明渴求温暖,却要装成一副自己已经独立成熟的样子,来虚张声势,后来想起我当时的性格应该是很扭捏的。
那时我们乡镇的大部分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挺多人去广东一带的工厂,不过路途遥远(当时还没有通高铁,需要辗转几次交通工具),往往一年到头回来一两次;要么留在本地找个不需要什么文化的活干,有时候活少的时候就呼朋唤友,在街上蹬着摩托车,来回绕着仅有的大路炸街,于是整个街上充斥着摩托引擎“轰轰”的巨响,一来二去,鸡犬不宁。他们有的染着各是各样的头发,穿着当时流行的皮夹克,炸完几轮街后把车等在街边一些小吃店或饮品店门口,手指夹着烟蹲着或靠着车,扯着嗓子吹嘘,说话的声音大到能传到街的另一边去。也有些孩子愣愣地望着那些冒着尾烟的机械和小伙们堪称流光溢彩的头发,像魂被吸走了。
即使我欣赏不来这种调调,但不出意外,几年后我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想象着我也顶着一头亮色的头发,在一路榆树下,叼着根软扁扁的烟,应该会很好笑吧。
与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们形成对比的是镇上飘散的淡淡的桂花香,总静静流淌,流淌在记忆的血管里,这种淡然又彷佛永不消逝的香味让我以为我将永远生活在这个桂花香的“国度”。
但是,命运是种令人玩味的东西,在我即将结束小学时期的前一年,爸妈辞掉了外面的工作,把我带到县城里去生活。这个我曾经出于无知和自私的孩童的愿望居然真的成真了,可我却高兴不起来,离开这个乡镇好像把什么从我心上剥离下来了一样。
那座承载了我所有孩童记忆的乡镇,温柔地注视过我最幼稚也最简单的过去,那个恰好由无知和大言不惭构建出的时光也包容过我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在此坐井观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