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浅陌：那是第一次阳光照了进来

2012年8月15日，那天是初一新生报到。

空气里弥漫着小城镇特有的臭臭的下水道味道。每一条街的两旁，充斥着大量的早餐店以及小饭馆。每天有数不尽的残羹剩饭被倒入那逼仄狭窄的管道中。一到夏天，整个城镇仿佛置身巨大的发酵池。

但浅陌作为从农村考来的择校生，小城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时髦的、新奇的。

所以当浅陌穿着红色的、衣领被晒得变形的T恤，以及磨破得厉害的裤子走进初一二班的时候，他觉得他与这个崭新的世界格格不入。

12岁的年纪，无需在意语言伤害的威力，总是能用玩笑一词浅浅带过无礼的行为。

就比如浅陌站在讲台自我介绍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黄宇轩嘲笑地说：“一个乡巴佬，还不如回去喂猪。”

就比如浅陌忍着泪水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成思涵指着他戏谑地说：“你爸妈给你想出这样的名字，该不会把你当女儿了吧。”

或许老师看出了浅陌的难堪，可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她第一次做班主任，她不想为了一个农村丫头得罪满堂的本地娃娃。

浅陌不敢流出已经准备好的泪水，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也想质问老师，为什么不去制止这场荒唐的闹剧？为什么有的人能得到天赐的宽容，明明那些人都是坏人？为什么我受到委屈却没有哭的权利？

那落满锈迹的铁棚被太阳晒得吱吱作响，浅陌看着那干涸的泪沟，他多想玻璃中的自己能走出来，然后抱着自己留下一些安慰。

浅陌从农村来的，但也不算很远的乡下。从他家坐着拖拉机到公交站台，再从公交站台坐公交来到这个城镇也只需要短短的一个小时。从距离来看，他家和学校直线距离也只不过40公里而已。

这短短的40公里，他拼尽了十二年的时间。

作为留守儿童，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如果不是那一场如今看来是失败的婚姻，浅陌或许依然不解为什么当初爷爷奶奶要对他那般残酷。

孩子可以作为父母爱的结晶，也可以作为父母婚姻的失败品。每一场灾难的背后，潜藏着的是无数推波助澜的手以及冷眼旁观的漠视。

浅陌从小被教育，要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了就能被爷爷奶奶看得起。可是这样的话，在如今奔三的浅陌细细品爵之后，只化作了一口唾沫被遗弃在墙角。

如果别人真的看得起你，真的需要那些出人头地吗？墙头草的倚靠，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值得炫耀的资本？这个世界一直都很荒唐，只不过没有人惊觉着叫嚣着要拯救它。十二岁的浅陌还不能明白这些。他受到委屈只想哭。

课后他找到班主任，可是他只会对浅陌说：“你已经是初中生了，就要开始像个大人，要学会承受一些东西，要变得坚强。”

放学后他找到陪读的妈妈说了这事，妈妈只会说：“这都是小孩子开的玩笑，过几天玩熟了ta们就不会这样了。多忍忍就过去了。”

没有说错，“忍”这门学问，是妈妈这么多年来生活的总结。不管什么天大的事，忍一忍就能过去。

在她自以为经营地成功的婚姻里，“忍”成就了她对外赢得的好名声。

浅陌有时候想，十二岁的学生究竟算不算孩子呢。明明每一天每一秒都挨得那么近，究竟是在哪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时间变了心，孩子变成了大人。

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应该算是大人吧。可是为什么，每每有不高兴的时候，他们都会把怒火撒在浅陌身上。大人不就是要学会承受那些不友好的情绪吗。为什么他们不像妈妈那样能忍呢？

坐在窗边发呆的时候，浅陌会想，要是自己能变成鸟，变成窗外一朵雏菊该有多好。鸟不用看大人的脸色，雏菊可以不用离开家。

班主任是一位英语老师，每次提问基本都避开浅陌。只有浅陌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老师才会仁慈地问他一些无厘头的问题。

“浅陌，站起来。我问你，窗外是有什么东西勾了你的魂吗？”

“浅陌，站起来，你跟我说一说，你是不是听不懂英语课。听不懂你又不补课，怎么会有提升。”

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只会关心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关注别人的想法，除非别人的事情可以帮助他们的舌头变得更长。

早读课的时候，浅陌很认真地拼读单词，他试着忘却自己浓厚的口音，可是班主任总是带着全班起哄，“哎呀，你这读的是英语呀，我还以为你在说方言呢，哈哈哈。”

又是开个玩笑，取悦了其他人，唯独忘记了那个躲在角落偷偷受伤的被害者。浅陌真的会天真地想，是不是自己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大笑才不会破坏他们苦苦营造的“开心”氛围。

只要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把自己排除在外，似乎这个世界的荒唐就不那么荒唐了。

如果这样真的可行的话，浅陌宁愿抛弃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自己。

如果真的可行的话。

浅陌一直记得爸妈说的要努力读书。

浅陌一直有在好好读书。

可浅陌什么时候才能开心地笑、被保护地笑、不用小心翼翼地笑。

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那是一次邂逅。秋天的落叶飘着飘着变成了雨。那场落叶和雨的交响曲在浅陌如今的记忆里依然奏着旋律。那个人轻轻地问了句：“同学，我看你没带伞，一起走吧，我刚好也去学校。”

这句话温暖了白雪皑皑的草原，融化了封存万年之久的冻土。透过浅陌的眼睛，能看见一颗正在破芽而出的生命蠢蠢欲动。

从来没有人关注落单的自己，就算自己拼命跟上他们的步伐。

但此时此刻，一个陌生人，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却将一束阳光赠予了浅陌。

浅陌不敢回应太多，只是弱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