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未来何依,年仅二一
2022年2月下旬,寒假度过,我即将返校。上一个寒冬里的故事,就如同一座森然的冰封陵墓,让从中逃离的人不敢窥探。我实未想到,在过去二十年间极其擅长自我安慰、自我剖析的自己,遇事以乐观的无所谓为主的自己,在朋友群中开怀大笑永远充当一个小太阳的自己,会有消沉困郁、在精神内耗中与自己斗争得死去活来的一天。而当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我斗胆回望过去所走过的路时,依旧会沉闷得不忍卒读,仿佛再多留步一秒都会坠入无尽深渊。所以我只好头也不回地向前,向前,凭借无所不能的岁月冲刷掉那段自言自语着同自己的影子周旋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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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校广播台编辑部的学长学姐们,终于进入了毕业的倒计时,即将与四年的大学生涯作别。这个学期刚开始,学校就筹备了他们这一届的毕业典礼,分几周来进行毕业照的拍摄。然而学长学姐们的拍摄时间零散不一,有的在周末有的在平时下午没课的周二,有的在上午有的却又在下午,时间上难以迁就的冲突使得大家去凑热闹的兴趣逐渐消退,从开始的聚一整个下午甚至包含晚餐,到了后面也只能拍上一张照片便走。
紫慧学姐拍毕业照那天,人来得比较齐,平时忙得不见人影的韫铄学长和星鸾学姐竟然都到场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拍了许多合照,手牵着手寒暄像是久别重逢的家人。说是人齐,其实也就是我们两届人,紫慧学姐大四这一届,再往上的学长学姐已经告别校园走出社会,而我们这一届,再往下却是空空如也,没有学弟与学妹,也没有新鲜血液的加入,整个编辑部落笔至此竟像是一篇戛然而止的文章。
拍摄结束之后,大家在操场上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坐下,望着操场中央人山人海的毕业生们,与簇拥着、跃跃欲试着准备为其献花的部门或社团里的学生后辈们,还有零散在操场各处成团围绕的拍照小群体们,这个季节独特的热闹在一片欢腾中向我们展示。每一年都会上演的场景虽迟但到,即使分明是几近离别的伤感仪式,也仍需微笑着面对最后的旅程。
明年的这个时候,甚至还会早一些,站在合影站架上的身穿学士服的人,就会是我们了。
转眼间,三年又至,可为何昔年的高中生活,仍在我的记忆中恍若昨日?
日光长久照射在红色跑道上所散发出来的微微刺鼻的气味,从我小学起认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15年,我总以为这场青春的长跑早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就将临近终点,可未曾想到,青春又变成了装在保温瓶子里的糖水,三年过去它仍留有余温。在毕业的那一刻,我会因为离开这片绿茵的操场而不舍落泪么?这座我从入学以来从未认可过的校园,却在我想到与它离别那一刻时令我悲伤无比……我舍不得它,我永远怀念那些挤在旧校区破宿舍里的仓促日子,无论当时有多么不尽人意,时过境迁再来回味却是如此明媚而温馨。
原来我早已爱上它了——竟有一日我也会爱上这座校园,爱上它的一切,爱它身上每一处我留下的印记与回忆,爱我心中所有曾与它共鸣过的秋风与落叶,爱上这段我狰狞过、后悔过、勇敢过的时光。
“对了,韫铄,你有参加校招吗?”星鸾学姐突然开口问道。
“有啊,我都签了。”韫铄学长点点头说。
“签了?你先前不是说你想去参加国考,当公务员么?”
韫铄学长苦笑着摇了摇头:“签合同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我很大可能考不上啦。”
星鸾学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那你签了什么公司?”
“海运方面的,以后可能一年四季都要待在船上了。”韫铄学长转过头来看向我们,开起玩笑,“没事,明年你们拍毕业照的时候,我游泳也要从船上跑来看你们。”
星鸾学姐白眼道:“得了吧你,就算游回来了学弟学妹们也不想见你。”
“你什么话!”韫铄学长忿忿道,“刚刚他们都抢着要跟我拍照呢。”
我们哈哈大笑。
紫慧学姐轻笑着插进他俩的对话中:“星鸾,你不是考研么,初试成绩出来了没?”
“出来是出来了,虽然过了国家线,但是名次不高,感觉很悬。”星鸾学姐有些忧心地说,“复试还没开始准备,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准备一条退路,想先签一家公司保底,以免得落榜了又没找好工作,只好再花费一年时间去二战。”
紫慧学姐拍了拍星鸾学姐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的,复试好好准备,仍有机会。”
“对嘛,复试表现得好,实现反超也不是不可能。”另一位学姐附和道,“不过现在考研考公的竞争是越来越激烈了,好的工作也不太好找,尤其是想要在大城市中留下,每一个选择都格外令人犹豫。”
一位周三档的学长也叹了口气道:“是啊,本地的房价物价高得让人绝望,我算过,按我现在签下的公司的薪资,我至少需要工作三十年才能在这买下一间中规中矩的房子,这种牢笼般的生存铁律叫人还未从大学探出头去就看不见未来的尽头。”
“留在这里做什么,不如跟我一起远走高飞!”韫铄学长笑着说,接着他再一次转向我们,询问道:“你们呢,都大三下学期了,有些什么打算?”
周二档的婷婷说道:“我是打算考研了。”
吴棋虎也跟着说:“我也是。”
韫铄学长瞪大了眼睛,“都打算考研吗?那应该开始备考不短时间了吧。”
婷婷点了点头:“是啊,假期里每天七点钟就起床了,背单词、看网课、刷题,每一天都重复着这几项任务,好快好快就一天。”
“啊——”韫铄学长张大嘴巴,由衷夸赞道,“厉害,我最佩服那些自律的人了。唉,要是我有你这毅力,还签什么公司?直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什么国考省考,哪个岗位我去不得,还需要跟那些私企谈什么条件?可我就是坚持不下来……算了算了,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婷婷,你要继续加油,我就只能先祝你成功了。”
婷婷笑着回应:“好,谢谢学长。”
“话说,树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韫铄学长终于察觉到我,“你不是本地人么?毕业了应该也不想到处乱跑吧,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可能……考公务员吧。”
“考公务员?你是要考本地的公务员吗?”
“应该是吧?”
“真的假的,你不知道大城市的公务员有多难考吗?”韫铄学长见我似乎什么都没了解过的样子,继而跟我解释道,“几乎都是三百分之一的比例,有些岗位竞争更加夸张,对考生自身的资格限制也很多。而且我听说,某些岗位你没点关系还进不去,就算笔试成绩很高,面试也不会让你轻松通过,因为有些名额早就被内定了。”
我听完一愣,有些迷惑:“这样的吗?”
星鸾学姐凑过头来道:“我也听说这里的公务员很难考,我身边的人要么考回家乡,要么考去隔壁的城市,没有选择本地的岗位的。这儿的竞争太过激烈,内卷得像个旋涡一样,我们自身能力又不强,只好望而却步了,树燊,如果你要挑战一下的话,那你可要加油了。”
“好……”我低着头应了一声,内心里突然又涌上一片迷茫。
其实考公务员并不是我坚定的目标,因为岗位并非我随意选择,大多数仍然需要专业对口,可我本身就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正是如此,我对考公向来缺乏一种动力,没放在心上的同时,启动备考程序也是一拖又拖,甚至有时经人无意间提起了,也依旧不愿动弹。我从没觉得考公是我非走不可的道路,也许它对我而言,只是星鸾学姐口中的保底,只是我用来催促自己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的一个工具。然而,在今天听得学长学姐的话后,我对考公的信念居然蓦地消失得一干二净——这种突如其来的释然,就像是上班族听到了下班的广播一般,心安理得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又像是卖保险的人终于得到了客户的同意,毫不犹豫地就把名给签了。
我不愿意远走高飞,不想从此顾不着父母的家;也不具备奋发图强、悬梁刺股的学习精神,做不到每日起早贪黑地坚持一件我并非爱到发狂的事业——而这两点抗拒和缺陷,正好成了我不想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最完美的理由。
不考了,那便不考了。
反正都是断头路罢了,终归都是浪费时间。
可是,放弃了考研考公之后,我还剩什么道路可以选择?难道真的参加校招去从事跟这个专业相关的工作么?其实早前我思考过这个方向,我不怕吃点苦,也不怕在阳盛阴衰的环境中待上不短时间,可是,当李武隆告诉我他从上一届那处打听来的就业信息后,我便骤然对这个注定要四处漂泊的行业产生了极大的抗拒。
我因为想留在家乡而选择了这所其实并不适合我的大学,在毕业后却又连留在家乡附近都做不到,那么我这四年的纠结与不甘,到头来该如何向自己解释?
我突然无比茫然。考研、考公、就业——从事专业一行,好像在此时此刻,一道无法交白卷的单选题不容分说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必须从那空有“ABC”字样却无实际内容的选项中做出抉择,从此山高水长,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望向未来的眼界似乎被某种事物挤压的无比狭隘,我不得不将目光锁定在那三个体面的、合理的、众望所归的选项上边,提笔勾画出自己的答案——可我,经历了一次至今仍觉后悔的重大失误抉择的我,对于做这种影响终身的决定已极其畏惧,就像被蛇袭击后从此对井绳心有余悸的农夫。
我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
失望如乌云般积攒,而某四个字逐渐成了我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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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我回到宿舍,一进门便听见阿鹏与舍长正在聊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刚刚公布出来的成绩。
阿鹏苦笑着说道:“考了三次四级,虽然我的分数都在稳步上涨,但是按照这进步的趋势,我起码还得再考十次才能通过啊——怎么办啊——”
舍长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没事,阿鹏,你可以想办法延毕,或者考研,这样还可以多考几次。”
我关上门,讶异道:“舍长,你居然过了?”
舍长回过头,听得我的话一呆,没一秒却又立刻恢复他那脸贼笑说道:“没有啊,阿鹏起码考十次有机会过,他在稳步上升。我也很稳定,但稳定在370分到380分之间,可能考几百遍都是这个分数,一直没变过。”
“那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你不觉得三次都是差不多的分数很搞笑吗?”舍长把成绩单随手放到桌上,“而且这四六级过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学校只是要求你在四年里必须去参加一次,没有硬性要求说你必须通过了四级才能毕业嘛。”
阿鹏无奈地说道:“学校是没有这项规定,但是大学英语四六级的证书挺重要的啊,毕竟是一个证书,我听说在校招那边,有四六级证书的很吃香呢。”
舍长说道:“那些企业大部分都是有海外项目的,你找些只做国内项目的企业不就好了,一直在国内南方这边活动,会方言都比会英语有用处。”
阿鹏说道:“可是我听学长学姐们说,校招那些企业,很多在初筛的时候就把没通过四六级的人淘汰掉了,因为投简历的人太多,面试官们没什么精力和时间把每份简历都认真看完,于是就定下了一个标准。这样的话,没通过四级,咱们连企业的门槛都迈不过去,获奖再多、校内经历再丰富,别人也看不见的。”
“啊,这样的么?”方植奇连忙探过头来,他一脸紧张地说道,“那就遭了!那我们岂不是要提前开始找出路了?毕业即失业啊。”
我安抚他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部分企业而已,有些企业还是看学习成绩或者实习经历的,四六级和党员都是加分项,我们专业的就业竞争没那么激烈,不会让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方植奇苦笑道:“可是我学习成绩也不好,实习经历也没有哇。”
舍长笑着安慰道:“放心,你觉得我们专业那些学习成绩好的人,他们会跟你抢工地的活做吗?人家肯定要么考研要么考公就跑了,谁跟你抢着当苦力啊。剩下的都是些臭鱼烂虾,你是矮子里的高佬,怕什么。”
阿鹏点头道:“的确,我看见我们专业好多人都开始准备考研考公了。”
“是吗?”我插口道,“那你们有这方面的打算么?”
阿鹏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妈妈倒是想让我考研。”
“我妈也是。”舍长说道。
“我家里也差不多这个意思。”方植奇说道。
这下轮到我惊诧:“你们仨都要考研?”
阿鹏连忙摆摆手:“但我还没想好,主要是觉得自己考不上。”
舍长点头道:“是啊,不过我打算就走个过场,没想着真的考上。”
方植奇的回应和他们二人大同小异,他继而问我道:“那你呢,树燊,你打算做什么?”
我苦笑道:“我不知道。”
方植奇叹了口气:“我们这二本学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专业更是平平无奇,在省内能算作一般,在市内真就什么都不是。每个人都像是要寻求出路的样子,不是考研就是考公的要往外跑,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从事这个专业,到了工地上做一些没知识没文化的人也能完成的体力劳动,别人根本不在乎你是本科生还是初中生,只要四肢健全就可以了。可我不想这四年来学到的知识全白费了,我还是要做回本专业的事情,无论是考研还是就业,哪个更适合我——或者说哪个肯收留我,我就去那了。”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大家都在沉思,宿舍内一时无话。
阿鹏赞同道:“你说的都是我想的,植奇,我也这样觉得。”
舍长哎呀了一声说道:“大家都是这样的了,不是想去哪才去哪,是能去哪就去哪。”
方植奇也点点头:“的确。毕竟咱们能力就摆在那,有地方落脚就算不错了。”
我沉默地望向窗外,几公里以外的跨江大桥最高处的灯光以秒针跳动的频率闪烁着,在夜幕中央仿佛眨着眼睛的星辰。
方植奇说的一句话,令我一时有些唏嘘。
我们都是要寻求出路的人。
在过往几十年的学习生涯中,我向来觉得世上最纠结的选择永远是数学或物理里的题目——即使有老师讲解过的例题,再次面临时也仍感到无比棘手——我想只要我身处学校一天,就不会有比它们更加令我抓耳挠发不知所措的难题了。
可是由上天出题的生活,永远比人类出题的考试复杂。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得天独厚的处境,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大学中完成一个鲜为人知的专业的学业,成为一个平庸无华的毕业生,出来社会也同样要过摸爬滚打的日子。而其他优秀的同龄人呢,他们会从名声与实力并存的世界学府中脱颖而出,在面试会上与鸿儒谈笑,在亲戚堆中被作为楷模去教育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大多学富五车又具备着张扬的自信,于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击垮那些差他们一等、二等甚至三等的同龄人们。
所以啊,我们必须往上爬。
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不断地拼搏——为了与人并肩站在巅峰上!
为了不输颜面。
只要拿到那份学历,我们就可以改头换面般地重新出发;只要拥有了那份学历,即便是初次见面也能得到对方的认可与尊敬;只要得到了那份学历,我们就不再是被人挑三拣四的水果,而是那摆放在玻璃柜里的戒指项链……那是一种地位的象征,跨过了那个门槛就相当于见到了新天地,我们不用再自卑,不用再寄人篱下,为了这种身份上的彻底转变我们必须付出所有!
疯了。疯了。
出路在哪里?
我的出路似乎只剩一条了。
“我……要不我也去考研吧。”我冷不丁说出这一句。
阿鹏惊诧地转过头来:“啊?树燊,你也要考研?”
我点点头。
舍长调侃道:“现在决定考研,十月份开始准备是吧。”
阿鹏也笑着问:“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真的能行吗?”
我苦笑着抬起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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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我再次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的焦虑却如野草般疯狂滋长。在我身边,同样选择考研的人似乎不再低调,这使我终于能看清这条跋山涉水的绵长队伍,而我站在刚刚开始入列的队伍末尾,前面是数之不尽的密密麻麻的同龄人。
某天下课我抓住一位已几天没说话的朋友问:“下课了,你这么匆忙去哪里呀?”
“图书馆。”
“哦?你是打算考研?还是考公?”我好奇问道。
朋友毫不犹豫地说:“考研啊,要是考公在这个时间急什么。”
我点点头道:“哦,是这样。你最近每天下课都泡在图书馆里吗?”
“什么最近,我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朋友摇摇头说道,“基本是除了上课就在看网课,然后其余琐碎的时间用来背单词。”
我有些吃惊:“你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这还好啦,早了一点点而已,花一年时间备考不是很正常的平均水准吗?”朋友不以为意地说,“毕竟我要跨专业考研,肯定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才行。”
我的心微微一冷,旋即问道:“那周末呢,你的时间怎么安排?一天学习十二个小时?”
朋友低头算了算,道:“从早上七点到晚上,有时十一点多才回宿舍,可能还不止十二个小时呢。”
闲聊间,图书馆已经到了,朋友朝我挥挥手告别,我苦笑着,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我已经白白浪费了近四个月的备考时间,况且我自问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像刚才那位朋友的学习效率,一天能专心学习九个小时左右已是极限,这般算来我已经落后了别人多少脚程?这场长跑,我还会有追上的机会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发现几个以往深藏不露的正在备战考研的人,好像我突然得到了一副扫描眼镜,可以精确地鉴别出别人有无考研的准备。可是这副眼镜并不能给我积极方面的影响,反而令我的焦虑越来越深。
“你为什么会想考研呢?”有一次,我忍不住向另一个朋友问道。
那位朋友踟蹰道:“因为我看好多人都在考研,所以也想试一试。”
我听到这个理由,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疲倦。
令我疲倦的是自己还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我不知道。
他明明这么坚定,这么认真,可为什么支撑他的只是一个由跟风而起的信仰?
但是,谁又能说选择考公考研的人,完全没有跟风方面的考虑呢?大家都只是随大流罢了,跟从社会的主流,才能成为社会的上流,出人头地。为了摆脱困境,或是获得更优越的身份、更舒适的条件,大家拼了命地削尖脑袋往人最多的地方里挤,越挤下去人便越多,人越多便越能挤死人。
某天我在学校论坛上看见一个二战考公的学姐发的帖子,情深意切得令我动容:“今年是我第二次备战考公,果然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会变成执念,去年看到公考那些千奇百怪的题目时我只会默叹这些题也太离谱了,然而现在我只会恨自己为什么做不出来。其实我早就开始后悔啦,这两年里一场接着一场的考试,我从未停歇过,这条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考上大学就好了,毕业了就好了,找到工作了就好了……从小到大我们都在听别人的声音给自己的人生加条件,左边这条要学历卓越,右边这条要事业有成,上边这条要三十岁之前结婚,下边这条要结了婚就立马生小孩,好像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人才是幸福的,一旦你漏掉某一条,就会被周围人的话语浇上一盆冷水。我很害怕,很焦虑,人生明明有很多年,足以放得下人生的很多事,可为什么要规定我哪一年去考试、哪一年去结婚,好像慢了同龄人一步就该死。”
读完这几百字,我竟没来由地流下泪来。
如果人只是为了那份学历而考研,那即便上岸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终将花费这多出来的三年学习生涯,去寻觅能够支撑自己完成这份学业的信念,不然到头来仍只是空洞地丧失掉自我。
我到底该为了什么而努力?我的信念配不配得上社会的潮流呢?
我想先弄清楚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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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焦虑如狩猎中的野兽般一步步向我逼近,心脏在浮躁的情绪中渐渐产生如同去年年底时那熟悉的悬浮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吊着那样,一直落不下地来。因此,我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内心,收缩自己的思绪,现在这些防范措施对我而言已驾轻就熟——这就像一类赛车型的游戏,跑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且没有停下的开关,我必须不断闪避那些扑面而来的障碍物以保证自身的安全。
这是一道由自己亲手浇筑的心理防线,有了它之后,我发现自己独处时的情绪波动被收缩至一个较小的可控范围,即使偶尔的越界超温,也能很快地平复下来。
心态才是人最应该保护的属于自身的东西,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一味地自我消化终究是一种精神内耗,有了前车之鉴的自己,也已明白这种时刻必须主动联系外界,以排解掉自身的一些压力或负面情绪。
所以我突然想找陈久卓聊聊。
陈久卓并不算是和我交往颇密的朋友,也许一个学期里我们仅仅只会聊上一到两次,再多也只是偶遇时的互相招呼。可在我的心里,陈久卓却是我在大学中认识到的灵魂最具深度、思考最具广度的朋友,他像是我的知音,能以一句话治愈我的某些心结,能言之有理地安慰被现实与理想打击到的我,好像许多我困结多日的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有时我甚至觉得,与他交谈,就像是和未来的自己把酒言欢。
老实说,我的大学朋友里,陈久卓是最不可或缺的一位,他是我真正的朋友,无论多长时间未见,我们重逢时依旧会如初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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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聊聊?]我言简意赅地向陈久卓发出一条信息。
[嗯,你想聊什么?]
我笑了笑,[当然是理想与人生。]
[这么有趣的话题,不得当面谈啊?]
[行啊,走,我请你吃饭。]
我们三言两语地敲定地点与时间。第二天中午下课后,我独自穿过学校旧校区的后门来到一条民风淳朴的美食街,在几近人满为患的饭馆里,陈久卓早就坐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等候。
我们简单地调侃了几句,陈久卓说他早点好了餐,并没让我付钱。
他起身去买了一瓶大可乐,坐下时开门见山地问道:“树燊,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你应该不会从事你专业这一行吧?”
我点点头道:“是的,我应该,会考研吧。”
“应该?”陈久卓挑了挑眉,“现在都已经三月份了,你还没下定决心么?”
我苦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有些焦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如果说从事本专业吧,上一届的学长学姐们又说工地上环境很差,不仅要各地跑、一年只能回家一到两次,还干的是没文凭也能做的体力活。当初,有个公司签约了十八个学生,结果后来十七个去了考公,剩下那个还决定要自己创业,他们宁愿交违约金也要跑。待遇不错的公司,其实也就几间国企,还要招收985、211的学生,留下的位置也不剩多少,如此一来,我们大多只能选择那些待遇一般、工作又未必更加轻松的企业了。”
“考公呢,更为纠结。若想考一线城市的公务员,难度和上九天揽月差不多,几乎每个能摆上台面的岗位,竞争都是千里挑一的激烈。如果退而求其次,也许又会被分配到偏远的农村或山区里,不仅离家更远人生地不熟,还得过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日子,即便能有魄力在鸟不拉屎的地方熬上几年,工资也还是那个不高不低的水平。很多过来人也和我说,既然我家在城市,如果没把握考上本地的岗位,就没必要尝试考公了,还不如随便找个离家近些的工作,薪酬和公务员能差多少?”
“至于考研,则最是难决。我想借着考研的机会换个专业,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可是人们都说,跨学校跨学院跨专业的三跨考研太难了,除非你天赋异禀,勤勉好学,又计划完备,不然上岸率微乎其微。我又是个怠懒惯了的人,如此形势严峻的持久战,我生怕还未到决战时刻自己已兵败如山倒,半途的坚持终究功亏一篑。虽然说,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决定试着考研,但是,我总觉得自己有点像跟风的人,因为别人考研,因为别人说这条路好,我才跟着选择,而不是自己有非它不可的理由,有斩钉截铁的意义。每当我想到这,我就觉得自己的努力很空洞,觉得这条路的终点根本不是我的目的地。”
陈久卓一言不发地听着我说完这些,此时餐刚送到,服务员将饭菜整整齐齐地摆放至桌上,热腾腾的白气不断地冒升,香气随之扑鼻,我俩却都没有动筷。陈久卓不慌不忙地为我盛上一杯可乐,叹了口气说道:“树燊,你总是这么游移不定,他人一句话对你的前进能产生巨大的动摇,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你又会回过头来后悔当初。其实无论你怎么做,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会有人朝你泼冷水的。就好像你想当老师,他们会告诉你老师不好做,编制竞争激烈,非师范生几乎没有出头之路;你想当作家,旁人又会说这一行收入不稳定,无人问津的作家和乞丐没有区别;你想当医生,那更是天方夜谭!没有受到专业教育,没有文凭没有学历,连当个庸医都没有资格……那么世上究竟有什么路好走呢?站在即将毕业的这个悬崖之上,以我们的资本前方根本不会有一劳永逸的坦途,去往理想山巅的栈道甚至需要我们一截又一截地修建,而既然路都是由自己亲自铺下,那么比较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只需坚定地选择适合自己的目标就好了啊。”
我轻声道:“可我根本不敢想象考研失败的后果。”
陈久卓笑了笑说:“考研只是一个选择,不会让你一步登天,也不会让你一念地狱,每个人在这个关头都要做出他的选择,而每一种选择都值得尊重。”
“何况就算失败了又如何呢?在这段备考的时间里,你当真一无所获吗?你学的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这些知识不像你的专业课那样受你排斥,被你所认可的它们必将永远追随在你的身后。树燊,恕我直言,考研确是较为适合你的道路,因为你所感兴趣的文学知识硕果仅存于书籍与学府之中,而想要保持学习,继续以一个学生的身份读书是再好不过了。”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
我们将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开始慢慢地享用午餐。
饭馆里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我们身边逐渐从嘈杂变得寂静。这顿不急不慢的午饭是悠闲的下午的开端,墙上的秒针永不迟滞,我们也无需追赶,任由明媚的日光如一只懒洋洋的小猫般匍匐在饭馆门前的地毯上。
许久,陈久卓放下筷子,拧开可乐,悠悠地将那黑褐色的液体倒入杯中,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树燊,你必须要告诉自己,这条道路吸引你的不是光鲜的学历诱惑,而是渊博的学术海洋,从始至终你的目标都应如一,不然即使你成功了也依旧迷茫。你要明白什么才是你前进的基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令你无愧于心,而不是一味地模仿别人的选择。社会是什么样的潮流,世人到底在追捧什么,那又如何呢?随它去吧,你有自己的理想,即使它不景气,即使它遥不可及,你也依然不会放弃它啊。”陈久卓轻呷一口,缓缓地摇晃着杯中所剩不多的可乐,微微一笑,“况且,你也不要老是将目光放在这窄小的三条道路上,难道你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将你的视野扩大到学校之外、城市之外、国家之外,将你的参照跨越到今年之后、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你会发现你今天的抉择其实不算什么。世界这么大,时间这么长,难道它们都只留给你这一道只有三个选项的选择题?如果你暂时跳出自己所处的局限区域,往外探寻,你会发现其实道路有千万条,四通八达,每一种选择都值得尝试与尊重。”
我沉默地思考着。
暂时跳出自己所处的局限区域?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晦涩地理解着。
我开始尝试着想象。
我试着想象自己不再是一个即将毕业的毕业生,试着想象自己并未在二本大学中读书,试着想象自己换了一个城市生活,试着想象自己三十岁时经济独立的模样……而当我如此想象时,我仿佛抛弃掉了自己原有的一切身份,剩下的仅有深入骨髓的理想与正值二十一岁的青春年华。
我像是乍然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而这世界是这么崭新又这么辽阔,好像做什么都有无可限量的前途,好像怎么走前方都是豁然开朗的出路。这一刻我就像一个被父母一直蒙在鼓里的富二代,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富有。
那些朝气蓬勃的锐气,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陈久卓认真地看着我说:“能感觉到吗?”
我点点头,舒了口气道:“可以。”
陈久卓笑着说:“唯有你懂我的意思。”
我也笑了,拿起杯子与其轻轻一碰,轻声问道:“那你呢,陈久卓。毕业之后你想做什么,有什么想法么?”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想法。”
我有些疑惑:“嗯?那你何去何从?”
他笑了笑,说道:“随遇而安。”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考公考研就业,你都不考虑么?”
“我有自己的打算。”陈久卓说道,“我会在今年的校招里尽我所能地尝试加入待遇比较好的国企,趁着自己年轻辛苦两三年,即便全国到处跑也没关系。”
“那两三年之后呢?”
“回老家接手我爸妈那间小杂货铺子吧,那时他们年纪也大了,该退休了。我就每天坐在柜台前当一个轻松自在的普通人好了。”
我有些羡慕地说道:“那种躺平生活挺好的啊。”
陈久卓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向他提出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陈久卓,你是不是就想躺平,想着能安分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陈久卓抬起头看向我,他叹了口气,似乎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到无奈,他又摸了摸下巴,好像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与我解释清楚。于是他轻声说道:“你想错了,树燊。我并不是不想努力,也不是心甘情愿地躺平,而是我觉得,这个世界逼得人太死了,它催促着人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走,要人们不知疲倦地比较着获得成功的速度,这令我很愤怒。我不信,我不信我只能靠像八百里加急跑死的马儿那般拼命才能品尝到幸福,我更不信只有在没有尽头的竞争与相较中我才能由衷地发出无愧此生的感叹!你明白么?——这个世界要人用1000%的精力活完他们的一生,可我偏要在做好自己的本分事的前提下去追求原始的快乐!我不想成为茫茫人海中,为了爬向更精致的生活而变得浑浑噩噩的那种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曾质疑过陈久卓的不思进取,也曾对他的荒谬选择感到不可理喻,此类种种,令我在心中为他立起了一座被社会磨平了棱角的形象。我以为我早已读懂我这位朋友了,他在我眼里已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了,可今天我才发现昔日对他的理解,原来差之千里。
原来陈久卓和张澄月相似,都是愤世嫉俗的人。也对啊,只有愤世嫉俗的人才能活得这么清醒,这么自在,这么透彻。他们生有热烈,藏与俗常,心有山海,静而不争,从不人云亦云,也从不随波逐流。
我有些歉意地自罚一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陈久卓同样饮尽了杯中的可乐,笑着说道:“树燊,其实我真的佩服你,坚持一个理想这么多年,即便遭受无路可走的挫折也从未将它舍弃,就这点,你是这个。”他向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我哈哈一笑,为他的杯中盛满可乐,玩笑道:“我更佩服你,家里原来还有一间铺子等着你去继承,而我就只能白手起家。”
“你这住在城市里的小子这样说不合适吧?”
“我家也不是在市中心啊,郊区谁看得起呢。”
我们有说有笑地调侃起对方来。
那是我们在大学里最后一次畅谈理想与人生,是属于两个意气风发、志趣相投的少年的最后一场推杯换盏,是剧院散场前最后一幕足以令人铭记终生的压轴戏。也许多年以后,我们杯中的可乐已换成了醇酒,餐桌上的快餐已换成了佳肴,觥筹交错间,我们仍要以绝大多数的心神去回忆此时此刻彼此的面容,用千杯不醉的酒量去高谈今时今日双方的话题,而即便畅聊畅饮至深夜,我们也再不可能重返这最青涩最张扬的时光。
不知那时我们的酒杯碰在一起,会不会是梦破碎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