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心里过期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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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7581次火车,开往遥远青海

一、所有的坏孩子,终会长大的,而我,仅仅只是比他早成熟了一些而已。

唐小钟时刻都想逃离烟水城,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继父周一波。

8岁那年寒假,他曾经悄悄拆开周一波的烟卷,把一只细小的鞭炮塞进了里面。啪的一声过后,周一波的面堂焦黑,嘴巴里冒起了青烟,左边第三颗槽牙也松动了起来。那一次,一向护着儿子的唐妈妈也选择了冷眼旁观,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那一天仅仅穿着一身秋衣的唐小钟被继父扔到风雪里罚站的情形。

彼时,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描写革命英雄刘胡兰的课文,我觉得站在风雪中依然一脸倔强的他,甚至比刘胡兰还要大义凛然。

其实塞进周一波烟卷里的鞭炮是我提供的,好在彼时小小年纪的唐小钟已经很看重义气两个字,死活没有把我供出来。我确信,如果他说出了那次恐怖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其实是我的话,我的父亲会用比周一波严厉十倍的方法来惩戒我。那时的我始终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亲生父亲打起儿子来,要比继父凶狠十倍、百倍。关于此,我也曾经问过我爸,他的回答看起来很有哲理,其实胡搅蛮缠,他说我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唐小钟与周一波没有血缘关系,周一波对他太严厉的话,邻居们会背后说闲话。我承认,我是他的肉,但是大巴掌落下来,他的肉却并不疼。

想来,唐小钟也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的。

临近年关,小区里时而响起的鞭炮声,和烟花在高空炸响的亮光里,穿着一件海蓝色羽绒服的唐小钟,背着自己的双肩包,站在我的对面,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段成煜,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说到此,他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背后的书包:“我拿了四只面包,两瓶汽水,足够我们两个人吃的。”

正撅着屁股点烟花弹的我,一脸愁容地看着唐小钟那张烟火明灭中时隐时现的脸,咽了一口吐沫之后,最终轻轻地摇了摇头。于是唐小钟便谅解般地微微一笑,转身独自一人踏上了征途。

然而,他并没有走多远,便被大喊大叫着从楼上冲下来的唐妈妈拧着耳朵拎了回去,她拽着唐小钟往楼上走的时候动作过大,扯掉了唐小钟的书包,一只陶瓷存钱罐从书包里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银白色的硬币滚了一地。

后来我才得知,其实很久以前唐小钟就已经开始为那次出逃做准备了,他省下了每天的早餐钱藏在了存钱罐里,他固执地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烟水更幸福。

从小学到初中,唐小钟不止一次地出逃,不止一次地回归,慢慢地我开始对此习以为常,直到初三那年夏天,当我再次以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对他说“这次最好走得远一点”的时候,自尊心严重受损的他,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

那一次,他逃过中考,一个人坐车去到了600公里以外的青岛,在一家四川人开的拉面馆里打了三个月的工后,才被警察送回了老家。

彼时,我已经是实验中学的一名高中生。

放学后,我回到家,将单车锁在楼下的木棉树上后,抬头便再次看见了因为海边紫外线强烈,皮肤变得黝黑的他了。

他的个子长高了许多,下巴上甚至冒出了细细的胡茬。

脚踏人字拖的他站在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许久,才叹了一口气一场沮丧地对我说:“成煜,这一次要不是警察多管闲事,我是不会再回到这里的。我知道你也许会看不起我,但我向你保证,终有一天,我会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让你们刮目相看的。”

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递到了我的眼前:“这是最后一根烟了,薄荷味的,我妈把我的钱全都搜走了。”

说着话,他已经点燃了香烟,猛抽了一口后,不由分说地喷向了我的脸。

我一向对烟草的味道很反感,一边挥舞着右手打散烟雾,一边连连后退。

看到我的样子,唐小钟大笑了起来,背靠在墙壁上漫不经心地问我说:“段成煜,你知道这种味道叫什么么?”

显然,他是在指那刺鼻的烟草味。

我对此并无兴趣,我也不觉得一个从小到大都致力于“革命事业”的混混儿会有什么幽默感。于是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就与他擦肩而过,向着楼道里面走去。

“这种味道叫自由,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永远也不会懂的。”

唐小钟的话从背后传来,我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彼时的我,并不认为唐小钟口口声声所说的自由到底与叛逆有什么区别。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所有的坏孩子,终会长大的,而我,仅仅只是比他早成熟了一些而已。

二、如果说我对于夏晴来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那唐小钟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红烧天鹅肉了。

2008年10月的唐小钟成为了烟水实验中学的自费生,据说,那25000块钱的委培费还是周一波帮忙交上的。受此大恩的唐小钟却看不出丝毫感恩戴德的样子,每当我在他面前提起周一波这个名字,他总是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然后轻轻地拍一拍我的肩,继而用一声微微地叹息表明对此并不认同。

实验中学的夏季校服是半袖的,而他却固执地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长袖衬衣,就算被教务主任不止一次地拉去谈话,也从未委曲求全。彼时的他,会像学校里很多自以为这个世界读不懂自己其实是自己读不懂这个世界的少年一样,躲在教学楼顶的空调风机后面抽烟,对从身边经过的稍有姿色的女声吹口哨,并妄图以此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

某节自习课上,教室在楼下的唐小钟,悄悄地溜进我们教室,坐在我的身边,神经兮兮地对我说:“段成煜,你觉得私奔酷不酷?”

我被他的话惊得微微一愣,在我的印象中“私奔”这个词似乎并不算是什么褒义词。好在从小到大我习惯了唐小钟那毫无周期性的心血来潮,便头也不抬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得了吧唐小钟,你最好先翻字典查查私奔这个词的定义再说,私奔是指情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奔赴天涯好不好?谁会跟你私奔啊?我看,你那顶多叫裸奔!”

听了我的话,唐小钟笑着在我脑袋上猛拍了一巴掌,我条件反射似的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于是,他便伸出双手扭转了我的脑袋,看向了前方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女孩的名字叫做夏晴,我曾不止一次把这个名字写进日记本里。我们班的男生背后里称她冷美人,因为通常时间她都从来不跟班上的其他人交流,只喜欢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位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有一次,我曾经看见她躲在操场旁边笑花园的角落里偷偷哭泣,如果非要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我觉得她就像是一朵开在暗夜里的悲伤水仙。我也曾试探着想要接近她,了解她,可是却总不能鼓起勇气。

“她怎么样?”

见我有些失神,唐小钟一脸坏笑地再次说道。

“嗯?”

“我是说夏晴如果愿意和我一起私奔,你会怎么想?”

“切!”我的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将他向着门口的方向推了推后,重新握起了钢笔,如果说我对于夏晴来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那唐小钟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红烧天鹅肉了。他跟夏晴明显不是一路人,他们之间也许除了同为实验中学的“委培一族”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共同点了吧。

据说夏晴4岁半就上学了,虽然如今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已经参加过三次中考。然而,本来学习成绩一向很好的她,三次中考成绩偏偏与高中录取分数线相差千里,后来,夏爸爸终于对她失去了耐心,多掏了好多钱,将她送进了实验中学。

唐小钟悻悻地走掉之后,我忍不住再次抬起头看向了夏晴的方向,她的头发很长,很柔顺,头顶上总是栖息着一只粉蓝色或者粉红色的蝴蝶结,微风吹来,发丝在消瘦的肩头飘舞的样子美不胜收。在学校里大部分女生都戴假睫毛,贴美瞳,手拿山寨版iPhone4S,并且贴满金光闪闪的塑料钻的同时,她的美好是如此低调而华丽。

我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了微微笑意。

我想,终有一天,我会轻轻地走进她的生活,聆听属于她的悲伤疑惑温暖的故事。而那个名叫唐小钟的混混儿,注定无法与这种高高在上的美好有交集。

三、据说那辆编号为7581的火车,开往遥远的青海。

可是,我错了。

当某一天地早晨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学的我,习惯性地看向夏晴的座位,而座位上空空如也时,我才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不容易熬到第二节大休息,跑到唐小钟的班级去看,发现他的座位也空空如也之后,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换了新号码的唐小钟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骄傲,他说:“段成煜,现在夏晴就坐在我的身边,这下你该不会觉得我说大话了吧。”

说着话,他似乎还将手机举到了车窗外面,于是我便听见了塔卡塔卡的火车声。

我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大喊:“唐小钟你们要去哪里,火车是开往哪里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孩这样慌张失措。

听筒里再次传来了唐小钟的笑声,他说:“火车开往春天!”

我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我恨不得变成一股电流顺着电话冲到他的用那双还未来得及牵起夏晴双手的拳头猛击他的脸。然而,在说完最后一句“号码不要告诉我妈”之后,唐小钟就挂掉了电话。

我手握着电话,无力地蹲在了地上,没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心说,早知道夏晴那么好泡,我早就下手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对着夏晴的空座位发呆。我想,早在我在花园里看到她哭泣的时候,就该上前去安慰她的。我不该只是买了一只蓝莓味的冰激凌,趁她还未返回教室之前,放在她的课桌上。据说,冰激凌可以让人变得愉快,可事情的最后结果却是这么忧伤。

当天晚上,唐小钟的妈妈来我家找了我,她知道我是唐小钟唯一的朋友,由于唐小钟从小太“出类拔萃”,很多家长特反对自己的孩子跟他交往。

我装得很无辜,很惊疑,反问唐妈妈:“小钟又不见了?”

我甚至还主动请缨帮她去找,其实我的心里很纠结,我知道,一旦我把唐小钟的新号码告诉了她,凭借高超的电子技术,警察很快就能查到唐小钟的落脚点,然后联合当地警方将他和夏晴一起遣返回家。可是,我最终没有,我不想让夏晴觉得我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我固执地认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重新回到烟水,毕竟这里有他们的家人,朋友,有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美好的童年。

我说出唐小钟的新手机号,是在第二天上午。

我告诉的那个人正是夏晴的妈妈,她坐在夏晴的座位上哭得泪流满面,一遍遍地自责说都是自己和丈夫不好,忽略了女儿的感受,如果女儿能够回来,他们一定会好好的爱护她。

为了为与夏晴的将来埋下伏笔,我甚至还无比腹黑地给她递过去一包纸巾,我知道,有时候第一印象很重要。但是夏妈妈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一边哭着,一边缓缓地翻动着女儿的笔记本,妄图从中找到女儿失踪的线索。

一开始,夏妈妈还顾及着自己的颜面,只是嘤嘤地小声啜泣,当翻到日记本的某一页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看见被泪水打湿的是一行蓝色小字,日记抬头上的日期是2011年的6月15日。

夏晴在日记里说,今天又是中考了,语文试卷我故意答错了5道选择题,作文没有写。我知道,这样的成绩是不会考上高中的。我想上高中,想考大学,但是我却不想看到爸妈离婚。我曾经偷听他们吵架时说,为了不影响我学业,等我考上高中后再离婚……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夏妈妈将日记一页页向后翻去,我看见夏晴在最近的几篇日记里提到了出逃两个字。

她说,她本以为考不上高中爸爸和妈妈就永远不会离婚的,可是爸爸最终还是想到了“委培”这条路。

她说:“事到如今,也许只有离家出走才能让她们暂时打消离婚的念头吧。”

看着看着,我的眼眶已经泛红,那些平常总以“不合群”为借口欺负夏晴的女声,有几个甚至低声哭了起来。

许久,我终于鼓足勇气,掏出手机,翻到通话记录中唐小钟的那串号码,举到了夏妈妈的面前,轻声对她说:“阿姨,我不知道这个方法会不会有用,我只知道夏晴现在跟唐小钟在一起。”

拨通唐小钟的电话是在派出所里,二十几平的房间里,除了唐小钟和夏晴的家长,以及几位校领导之外,甚至还请来了两名带着仪器的刑侦专家。

我在电话中骗唐小钟说,我是偷偷给他打这个电话的,他爸妈都已经急疯了?

唐小钟冷笑一声,反问我说:“周一波也很着急么?别道貌岸然了,恐怕,他早就想把我赶出家门了吧,我才不愿意做他口中的寄生虫!”

免提是开着的,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周一波,只见他脸色很难看,对着周妈妈尴尬地笑了一下。

电话里唐小钟的话还在继续:“大人们感情走到尽头,为了寻找自己所谓的幸福一拍两散,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我们才不要当他们的累赘。”说到此,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自言自语般地继续:“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段成煜,你只要知道我和夏晴以后会生活得很幸福就可以了,我们都是别人眼中的累赘,都是没人要的孩子,所以,以后我们会很在乎很关心彼此。因为,除了我们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在乎我们。”

“小钟,妈妈在乎你!妈妈在乎你呀!”

听到此,唐妈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居然大哭出声,一把抓过手机,连声祈求唐小钟的原谅。

周身安静得可怕,电话那头除了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以外也没有了其他动静,火车已经行进了整整两天,看样子他们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电话这头的唐妈妈翘首期待,但是对方最终还是沉默着挂掉了电话,好在通话时间足够刑侦专家查到唐小钟的位置,据说那辆编号为7581的火车,开往遥远的青海。

四、他的手机和夏晴的手机,以及能证明两个人身份的所有证件,全都装进同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儿沉入了天蓝色的青海湖。

再次见到唐小钟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鉴于唐小钟和夏晴见到父母后可能会激动,负责办案的警察坐飞机赶往青海时特意带上了我。

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我们整整用了五天的时间,才找到了早已将手机丢入青海湖的唐小钟。

他的手机和夏晴的手机,以及能证明两个人身份的所有证件,全都装进同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儿沉入了天蓝色的青海湖。

而我们找到唐小钟时,他正在一片湿地上,抽着薄荷味的香烟,哼着歌儿做烤鱼。

躲在车里的我先是看见了他面前的袅袅青烟,然后便把目光投向了他前方不远处,正坐在一座小小的木栈桥上用双脚撩水的夏晴。天已入秋,高原上的湖水温度很低,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我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夏晴那冻红的肌肤。

我看见唐小钟挥舞着手中颜色焦黑的烤鱼像个孩子似的向夏晴奔去,我看见他甚至还特显亲昵地帮夏晴理了理额前的乱发,黑色的炭灰染花了她的脸。

在警察的示意下,我推开车门,缓缓地走向前去。

在站在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尽量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叫唐小钟的名字。

唐小钟微微一愣,烤鱼啪嗒一声掉在了木质笑栈桥上,猛地转过脸来,眯起眼睛笑笑地看向了我。可是他的笑容只短暂地维持了半秒钟,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僵止在了脸上。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便拉着夏晴的手跳上了停靠在栈桥边的一艘小舟,人还没坐稳就开始没命地向着湖中心划去。

事后我才得知,那条小木船是他们从当地一位渔民的手中花30元租来的,而那条巴掌大的烤鱼儿,是他整整一早上的战果。

见此情形,车内的其他人也跳下车来,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向着栈桥奔去。

唐小钟一边划船,一边对着对岸的我大喊:“段成煜,老子看错你了,亏得老子还把你当兄弟!”

说话间,船已经划出去几十米远,我站在岸边手足无措,就仿佛他们会沿着相对于地球来说幅员并不算辽阔的青海湖划到世界的另一端一样。

在他们背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是连绵不断的青色群山,蓝天白云倒影在几乎透明的湖水里,在岸边三两朵顽固地不愿败去的野花的陪衬下,宛若仙境,一如再也没有烦恼的人间。

站在岸边的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随后赶来的警务人员却并不焦急,有个年龄大一些的警察,甚至席地而坐到栈桥上不慌不忙地为自己点了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悠然自得地欣赏着湖区的美景。

“放心吧小伙子,他们划不了很远,累了之后就会回来的。”

仔细想想他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青海湖在地图上虽然不算大,但至少也是中国第一大咸水湖,单凭一只小船和一己之力,是根本无法划到对岸的,慌不择路的唐小钟最终肯定会重新划回我们身边,以逸待劳有些时候并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可是中年警察预感到了唐小钟挥泪,却没有预言到随后的变数。

直到天气沉暗,大风四起,湖面上掀起一米多高的波浪时,我才知道,原来惊涛拍岸的场景并不仅仅会出现在海面上,还会出现在上一秒似乎还风平浪静的湖面上。

我已经忘记那天唐小钟的木船是怎么被巨浪掀翻在百米以外的湖面上的了,我只记得夏晴落入水中后,船上的唐小钟几乎是和我身边的一位年轻警察同时跃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我跳下水试探着向前奔跑了两步,在呛了几口咸水之后,最终只能乖乖地返回到了岸边,抱着肩膀哆嗦成了一团。我不会游泳,我向前奔跑,只是在看到夏晴遇险之后失了分寸。

我看见唐小钟一次次地把夏晴脱出水面,又一次次地跟她一起沉向湖底,最终,在随后游到的那名警察的共同努力下,重新将夏晴拖上了小船。

忽而浪来,搭载着夏晴和警察的小船又向远处飘了好远。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波涛中时隐时现的唐小钟大声呼叫,我说:“上船,上船啊唐小钟,上船啊王八蛋!”

然而,那一天的唐小钟始终没能爬上看起来几乎近在咫尺的木船,最后的最后,为了搭救夏晴明显耗尽了气力的他,对着我的方向凄惨一笑,便缓缓地沉入了湖底。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惨白,笑得却是那样温暖,仿佛眼睛里盛满了永不落败的春天。

我看见那名警察再次跃入水中,我听到夏晴的嗓音早已哭到嘶哑。

我的身体像是突然间丧失了所有感觉,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悲伤,只有满心满肺的绝望,最终化成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五、我难过的并不是唐小钟已经离开,而是,这个世界将那么多的悲苦强加给他,而他依然对世界回报以爱!

唐小钟的尸体被打捞出湖面,又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彼时,周一波也已经陪同几度昏厥过去的唐妈妈赶到了湖区。

唐小钟湿透的白色衬衣紧贴着单薄的胸膛,我看见了装在上衣口袋里的薄荷烟,看到了他微微卷起的袖口下面,隔着衣服氤氲出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烟疤。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来都只穿长袖衬衣,终于明白对于烟水城的那个家,他为什么这么迫切地一次次想要逃离。我终于相信,他曾几次三番对我说过的“周一波心理变态”并不是刻意想要诋毁某个人。

我缓缓地卷起唐小钟的衣袖,大声地质问周一波和唐妈妈,我说:“唐阿姨,这一切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一直只知道大哭的唐阿姨明显是在默认这件事情,她哽咽着小声责怪周一波,她说:“你说过再也不会那样对他的!”

可是唐小钟左小臂上的那个烟疤明明是几个月内的新伤,我突然想起了上一次唐小钟离家出走被警察送回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段成煜,如果有人在你身上烫一个注定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伤疤,然后作为补偿给你几万块钱的话,你愿不愿意?”

我记得当时我还骂他神经,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周一波支付其委培费用的交换条件了。

眼前的周一波已经开始装模作样地帮唐小钟整理衣服,当我看见他毫无表情地拉下唐小钟的衣袖,妄图重新遮挡住那些触目惊心的烟疤时,终于忍无可忍,挥起拳头,重重地打在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

那一次,是夏晴抱着唐小钟的骨灰回家的,列车包厢中,坐在车窗旁的她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有流哪怕一滴眼泪,好看的嘴角甚至还泛起了跟唐小钟如出一辙的笑容。

整整两天零一夜的时间里,我都一直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看她眼睛一眨不眨。时而,她会猛然间笑出了声音,时而又会眉头紧锁微微叹息。我穿过大半个列车,跑到14号车厢帮她买最喜欢喝的奶茶,我在学校的时候曾经偷偷留意过她的很多习惯。

我拧开瓶盖,将奶茶放到她的面前,我希望,从此以后,她的生活能够甜蜜那么一点点。

我想起了从小到大坏孩子唐小钟做过的种种,想起他骑着单车在马路上飞驰,想起他就算天气再热,也从来不去小区里面的游泳馆,想起他总是笑着面对一切,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下,一切都很好。

包厢门外,时而有行人来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这个忙碌的世界,并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绚烂异常,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我一路上都告诫自己要像唐小钟一样坚强,说服自己不要哭,但是下车的那一瞬间,眼泪还是忍不住决堤。

因为,跟在我身后下车的夏晴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段成煜,我们能不能做朋友,唐小钟说过的,多一些朋友,可以让我慢慢变得快乐起来。”

我猛抽了一下鼻子,在泪光中重重地点头。

我难过的并不是唐小钟已经离开,而是,这个世界将那么多的悲苦强加给他,而他依然对世界回报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