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吃的不是馄饨
这一天,李楚河的死讯传遍了帝都长安城。
这位风光了半辈子的老宰相,当真被处死在了大理寺狱内。
没有人还敢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再提到李楚河的名字,话说多了,是容易掉脑袋的。
甚至,在消息传出来的两个时辰之后,也就是日落之前,李楚河的尸身,被悬挂在了皇城之外,说是要以儆效尤。
通敌叛国之罪,从来都是大唐所不能容忍的大罪。
不管李楚河的死,其中是不是藏着太多的不公道,就算是有,整个帝都长安城内,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而言,更不敢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反对的言论。
哪怕是宰相大人最疼爱的学生,以往一直被当成新宰相培养的学士袁从正,都没能出现在皇城之外,多瞧这位老先生一眼。
人若是失势,能瞧出来很多的东西。可倘若连命都没了,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此时此刻挂在皇城外的李楚河,肯定什么都看不到吧。
但偶尔有路过的寻常百姓,在暗地里交头接耳,说那悬挂的李楚河眼眸始终是睁着的。
宰相李楚河死不瞑目,是不是想要看看,他死后这大唐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者,是要始终盯着那些人,让他们的良心不安,让他们做梦都会时时刻刻见到这双眼睛。
没有天子陛下和新宰相卫梓玄的下令,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将李楚河的尸身收回。
可能李楚河年轻一些的时候,的确是做下了太多恶事,这到了如今,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卫梓玄在李楚河的尸身悬挂之后,每隔两个时辰,就会乘坐马车,从皇城之下经过一次,他掀起车帘,笑望着李楚河的尸身。
他的老朋友,那被视为前途之中唯一的敌人,就这么倒下了。
以后的大唐,他就能一言九鼎。
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的日中时分,天空没有太阳,依旧阴云朵朵。
卫梓玄从上个时辰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可能做了宰相,便是有太多需要他去亲手处理的事情。
醉仙楼内,谢风流理好了道衫。
在他身前的书案之后,颜初谣抚琴而卧,她盯着他的面庞,为他的决定而感觉到诧异。
谢风流从怀中掏出了早就备好的信封,往前几步,将信封轻轻放在了书案上。
他笑了笑,还抬手在书案上轻叩几下:“颜姑娘,我这等下就要去送死了,这东西,你到时候帮我交到三公子的手中。”
“放心,你的事情我都跟三公子交代清楚了,他会无条件帮你的,就当是这些日子你照顾我的谢礼。”
“还有啊,我这就要去了,你不如再为我弹奏一曲?要是实在不乐意,也不勉强。”
颜初谣嘟嘟嘴,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难道她能劝着谢风流,不要为了你一个死去的岳父,而去白白送死?
这事情她说不出口,就算是说出口,谢风流也未必就会答应。
当真是谢风流答应了,颜初谣还真就会当做看错了人。
所以,她的手掌落在了琴弦上,开始缓缓拨动琴弦。
琴音萦绕在了房屋之内,琴音悠扬悦耳,让谢风流能够坐在书案对面的地面上,摇着脑袋,端着酒葫芦嬉笑。
颜初谣也笑笑,她的心中情绪不知为何,就莫名有了几分伤感。
她弹奏得很是用心,是低着脑袋去弹奏的,等她下一刻抬起头来,那人已经不在书案之前,不在房屋之内。
她的双手又按在了琴弦上,她闭上了眼眸,深呼吸一口气。
“去吧,去吧,死了才好呐!”颜初谣嘟囔道。
但她再睁开眼眸,却总有秋水划过其间,让她的心中愈来愈是浮躁不安。
她干脆将木琴往前一推,整个身躯仰躺在了身后的地面上。
颜初谣抬头,看到了那幅杜书圣留在了人世间的真迹,她看着看着,看得是那样的入神。
她的眼中突然生出了一场朦胧,她又笑笑,笑着笑着,那朦胧就变成了水雾,又感觉有水滴沿着脸颊划过。
她得承认,是在他们的第一次相见,谢风流就用强大的意志引起了颜初谣的好奇。
那么,之后谢风流的身份逐渐拨开云雾见天日,又有在朱雀大街为了大唐而杀人。那人没有被杀死,他反倒差点儿死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颜初谣的心中对他生出了几许好感,能为了大唐不计生死的江湖男儿,从来就是那么值得敬佩的。
再之后,他失踪了三天,颜初谣很着急,所以,她走出了醉仙楼。
那会儿,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起码应当是好友吧。
又到了今日,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谢风流说他要去将岳父大人的尸身给抢回来,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太窝囊。
他是这么说的:“岳父大人是个体面人,他站在高处看了这大唐一辈子,现如今却被大唐踩在了脚下,他肯定不答应,我呀,就是去帮他把这话给说出来。”
当这句话出口,颜初谣便知道了谢风流今日要去做什么。
当彻底领会到了话中的意思,谢风流在她的心中,不再是一个江湖男儿了,而是这天底下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值得敬佩的大英雄。
她咬咬牙起身,将信封收回到了衣衫之内,她不能让他死了,他们之前还有一纸书约,他死了,岂不是想要赖账?
颜初谣又一次背起了琴盒,戴上了帷帽,她扶着琴盒,走出了醉仙楼,这次走得是正门。
务本坊的宅院之外,谢风流没有推门而入,而是立在了宅院外,就静静地看着宅院的大门。
他左右徘徊,徘徊了很久很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轻轻扣在了院门之上。
“来了。”院中传来了一个温柔女子的声音,那是被三公子从醉仙楼赎身,嫁给孟耀文的年轻女子。
“咯吱!”院门被打开,晴儿从院门后方探出了脑袋。
“谢公子。”晴儿见到是谢风流,脸上出现了一抹疑惑,他相公的风流兄弟,怎么会在今日出现在此处?
“嫂嫂,兄长在家中吗?”谢风流很自然地问道。
说着,他的目光也越过了晴儿,看向了院中,好似想要寻找到孟耀文的身影。
晴儿被这一声嫂嫂叫得羞红了脸,哪有她如此年少的嫂嫂,等以后孟耀文娶了正妻,娶了四七姑娘,那才是谢风流的嫂嫂才对。
她摇摇头道:“夫君不在家中,早些时候跟三公子一同出去了,约莫也快要回来了。”
她是想着让谢风流先进院子当中来坐坐,等孟耀文归来才是,又总感觉不太妥当,她如今可是孟耀文的内室,不是醉仙楼中的女子,也就自然不能与其他的男人单独待在一起。
“不打搅嫂嫂了。”谢风流没有让晴儿为难,直接转身,就要离去。
看着谢风流的背影,晴儿总感觉事情有些奇怪。
以前的谢风流都是直接出现在院落之内,今日为何会如此客套?
“对了嫂嫂,等兄长归来,替我向他问声好!”那人回头笑着说完,摇摇手,当真就远去了。
晴儿缓缓关上了院门,心中依旧满是古怪。
她想要出门去,找到夫君孟耀文,跟他说道说道这个事情。
谢风流走出了巷子,他没有想着再去见任何人,而是租赁了一辆马车,从皇城前走过。
他下了马车,进了群贤坊的老宅内,他躺在了青石板上,在他的身侧,是一口古井。他仰望天穹上的乌云,其后起身,用手指从青石板上一一滑过。
不管是谁的记忆,如今都是他谢风流的。
他又舀起一桶井水,放在了脚边,就那么看着井水当中倒影出来的人影。
足足在老宅当中过了半个时辰,谢风流才重新走出老宅。
外面的车夫还算讲信用,没有因为谢风流待的太久,就将他丢在此处不再理会。
“接下来去朱雀大街,我喊你停下,你就停下。”谢风流踏上马车,钻入到了车厢之内。
他掀开车帘一角,开始望着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马车没有官家的凭证,在朱雀大街上走得很慢。
直到走出了很远以后,谢风流才走出了车厢,让车夫为他停在了一座馄饨摊子前方。馄饨摊子内,客人依旧如同那日,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这次没有了跛脚的老管事,谢风流便亲自去点了一碗馄饨,然后坐到了这馄饨摊子上的老位置。
馄饨没有上来,他反倒是看到了不少的南北衙门捕快,他不想被这么快发现,所以,他戴上了斗笠。
他选择到了此处,是因为昨日听三公子说,李雨疏与老管事,将会在今日离开帝都城。
这里位置很不错,能吃到这整个长安城最美的食物,还能让谢风流见到最担心的人儿离去。
只要是她离开了,这整个长安城内,便没有需要他去过多关心的东西了。
很快,那店家就将一碗滚烫的馄饨递到了谢风流身前的桌面上。
他低着头,也不说话,就这么吃着馄饨,也就这么静静等待着她的出现。
又有一辆马车当街行来,这辆马车有些时日没有出现在这朱雀大街上了,马车依旧停在了馄饨摊子前头。
很多知晓这马车来历的人,抬头望向了马车的车厢方向。
他们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难不成那挂在了皇城上的,不是真的李楚河?
跛脚的老管事率先胯下了车沿,他舔舔嘴,笑着回头说道:“小姐,地方啊到了。”
车帘被掀起,一袭白甲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那白甲的身后,背负一杆银枪。
那朱雀大街两侧,注意到那人影的人,都纷纷低下了脑袋。
老管事挪着脚步,去跟店家交涉去了。
跃下马车的李雨疏,很快就看到了戴着斗笠的谢风流,她往前几步,坐在了桌子的对面,她望着对面的人影,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等到老管事归来,坐在方桌一侧打起盹。
李雨疏这才笑笑,轻声说道:“父亲以前总是带着我跟弟弟,来这里吃馄饨。”
“明明很难吃,他却每次都要逼着我们吃完,我们当时总是会哭啊闹啊,父亲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吃下三份馄饨。”
“我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人能吃那么多,明明就只是简单的馄饨罢了。”
“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但我愿意替他来再尝一次。”
谢风流怔怔,抬头从斗笠下露出了一抹笑意来。
他点点头,对着李雨疏说道:“因为岳父大人从来吃的都不是馄饨,是他初入东都洛阳城,那一份永远都散不掉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