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赦免

“且让我看看你家大人吧！”

两刻钟后，莫弗站在尔绵苪苪的大营门口，诚恳劝道。

此时，尔绵苪苪的大营更是狼藉，遍地死尸，还都被割去了头颅。营地里许多帐篷着了火，此时火大多灭了，但还是有黑烟在袅袅朝天上晃着浮上去。

营门口值守的士卒，个个浑身也都是血，有的还不曾干，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眼珠也都是通红的，好像看到谁，都要立刻把他们撕碎一样。

这些人到了此时，还愿意为尔绵苪苪守卫，看得出，是他的死忠了。

“你不是被赦免了吗？怎么还来找我家大人，莫不是想要害他？”有人夜里听到了柔玄士兵的呼声，乃是对莫弗怒目而视。

莫弗不说话，只是落泪。到底是有人叹了口气。

“他此时还能孤身前来，未必就是会背叛的人。放他进去吧，且看我们大人是杀他还是容他。”

那几个士卒嘀嘀咕咕了一阵，到底是侧身让开一条路，押着莫弗进去了。

莫弗一路走进去，却看到往日里颇为稠密的营帐，今天，乃是冷清萧条了许多。这果真像做梦。天黑之前，这里还有上万人马，算得上是雄振之师。怎么天黑了这么一下，待一切醒转过来时，这里就成了这般模样，这般萧瑟了？

莫不是自个的梦还不曾醒？

莫弗回头向北面望去，却遥遥见到魏人的营帐里有炊烟升腾，隐隐还有欢歌之声。

他又是叹了口气。却已经不想去咒骂祁功了。

他一路走到尔绵苪苪的大帐，却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仿佛其中是空空荡荡的一样。

“我家大人就在里头。”押送他来的士卒，盯着他，言语有些不善。

莫弗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掀起帘布，钻了进去。

却见尔绵苪苪坐在地上，伸着脖子，睁着眼睛，眼圈乌黑，一头扎成无数发辫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他虽然还有呼吸，还会眨眼，但只怕心已经死了。

见了有人进来，尔绵苪苪的眼皮朝上翻了一翻，认出了是莫弗，也不动怒，也不欢迎，乃是用近乎没有感情的语气淡淡言道：

“我听说你被赦免了，是来取我的人头的吗？”

莫弗一下子跪在地上，根本不作什么辩解，乃是放声痛哭。

尔绵苪苪又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也不阻止，也不哭泣，依旧是呆呆地坐着，只是眼眶红了几下。

站立的士卒也忍不住落泪。

莫弗的眼泪仿佛流不完一样，竟是从早上哭到了中午。此时，他的眼泪终于流尽了，却又继续干嚎。最后，他便连干嚎都嚎不动了，乃是和尔绵苪苪一样，呆呆地跪坐着，面无表情。

天色又渐渐暗下来了。

莫弗突然站了起来，向着尔绵苪苪走了几步，他身后的士卒见状大惊，就要拔刀。尔绵苪苪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阻拦。

尔绵苪苪抬了抬头，嘴角勾勒，微笑起来。

“哭了一日，也够了，取我的人头，换你的宽赦吧！”

莫弗本来痴痴呆呆的，听了这话，却浑身就是一个激灵，好像终于又醒了过来。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眼里落下粉红色的血泪，乃是猛然转身，飞也似地狂奔而去了。

他一路驰骋，直奔自个的营地，宛然失魂落魄。他自家的部众等了一日，个个心焦，全都是望眼欲穿。见到自家大人终于来了，他们按捺不住，个个大呼起来：

“大人！如今被赦免的部落都已经降了，还不快领着我们去杀了尔绵苪苪，给我们拿一条生路！”

莫弗翻身滚着下马，近乎跌落，慌得众人赶紧来扶。部众把他扶住后，全都眼巴巴看着他。莫弗迎着众人的目光，却摇了摇头。

“我今日哭了一日，想了一日，犹豫了一日，想要拔刀动手了好几次，到底是，到底是做不到背叛尔绵大人……”

他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暴躁起来，几乎瞬间暴起。“大人这话的意思，是不去投降，不让我们有一条生路了？！”

有人咬牙切齿，盯着莫弗。

莫弗依然是摇头。

“你们，你们昨夜没有叛我，今天还等了我一整天。我莫弗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么会不给你们生路？我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既然尔绵大人的人头，我实在不愿意取，便索性，用我自个的人头，送与你们吧！”

他说完这话，周围的人都瞬间愣住了。而莫弗自己，却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卸下了千万斤的担子。

“那魏人说得明白，取了自家头人人头的部落，也是可以全都赦免的……我的人头，对你们的效力，和尔绵大人的头是一样的……”

他的部众闻言，都急了。

“大人，何必如此啊？”有人痛哭起来。“就是您不杀尔绵大人，别人也会去杀的，您何必把自个搭上？”

“不必多说了，我心已死，活着和死了，其实差别也不是很大。”

莫弗摇了摇头，拍了拍这人的肩膀，缓步而行，轻轻言道。他虽然劝众人不要哭，但此时，他身边抽泣的人，已经又多出来了。

“你们杀了我以后，我还有个要求。”莫弗很认真地吩咐起了自己死后的事情。他不等众人有所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们把我的头砍下以后，先不要急着去投降魏人，先绕一绕路，把我的人头给尔绵大人看一看，好叫他知道，我莫弗到了死，其实也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叫他知道，我莫弗，是信守了诺言，依旧愿意为他而死的。我不知这能不能让他宽心几分，但毕竟能让我宽心几分的……”

众人越发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莫弗又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随即很是轻松地冲着天边遥遥一指。“我哭了一日，眼睛此时有些花了，看不清魏人营帐的地方。但我记得，魏人的营帐在我们的西北边。此时，我眼睛看不清晰，但也能看出，那里隐隐似乎有红光一片，想必便是落日吧？如此说来，想必那就是魏人营地的位置，也是我几个孩子此时的位置了？”

人们流泪不止，搀扶着莫弗，

“且扶我坐下吧。”莫弗最后地吩咐起来。“你们杀我之前，再等我一等，让我唱一首歌。我唱得响亮些，兴许能传到魏人的军营里，被我几个孩子听到的。”

说罢，莫弗清了清喉咙，乃是放声高歌了起来：

“阿爷南，阿儿北，

阿儿北，我心悲；

两相欲见马不见。

为我谓马何太苦？

此生居苦寒。

辞我大棘散柔玄。

但见落日不相见，

嗟嗟！

人生能经几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