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7章 您来了。
他多半是以随意的态度重复她的话。奚午蔓想。
比起让她高兴,她更愿意相信他是想找点事做,以免过早回去面对奚午逸。
热巧克力加一小滴香草精,再加一点点肉桂粉。
完美的调味,完美的梦境。
完美到一睁眼就什么都记不住,仅身心还剩微妙的愉悦。
完美的清晨。
窗外,那雪与墨绿的完美搭配,完美的朦胧,完美的距离感。
父母的早餐时间比她印象中的早很多,哥哥也在。
昨晚的客人是在她睡着的时候离开的。
今天晚上又会有新的客人。但那是晚上的事,这一天刚刚开始,晚上尚远。
吃过早饭,奚午蔓又要去城东画廊。
她要去和任毅鑫聊一聊圣诞画展的事。
靠近城东画廊,堵车厉害,堵车的地方离画廊不远,前面右转,过斑马线就是。
一直等实在浪费时间,奚午蔓干脆下车。
街道已是一片嘈杂,但闭眼,很容易就能从空气判断出,这是早上八点之前。
街边的包子铺里,店员忙得不可开交。
白色的帽子、透明的口罩,店员脸上的五官完全被浓浓的热蒸汽遮住。
忙出残影的胖乎乎的手来回倒腾那些蒸笼。
肉包、菜包、糖包、汤包、小笼包。
豆沙馅小馒头、紫薯馒头、玉米馒头、奶香馒头。
蒸饺、油条、豆浆或海带汤。
残影将她们装进一次性塑料袋或带盖的圆形塑料餐盒,笑着递给年轻或年老的男人女人,递给上幼稚园的小娃。
年轻的男人和女人的厚外套下,是在商场里买的西服,他们每天都注意,尽量打扮得体。
他们一大早就费尽心思搞发型、选合适的香水、在镜子前练习笑容,以应对即将要面对的、他们以为很重要的客户。
年老的男人或女人步履依旧矫健,丝毫不比年轻人更怕冷。
老人们或独行,慢悠悠前往公园,或是刚在广场打完太极准备回家。
牵着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的,大多是年轻女人和老人,很少有年轻男人。
有小朋友吵闹着要甜豆浆与糖包,大人说不行,小孩儿不能吃太甜,于是买了不加糖的豆浆与他们认为有营养的鲜肉包和酱肉包。
小朋友闷闷不乐,却不敢发一言,他知道一旦抱怨,就会遭到家长绝对权威的暴力。甚至不需要动拳脚,一句“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听话,看看别人家的小朋友”就足以让他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也许不是一整天,而是一生。
那拥有绝对权力的年长者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自鸣得意地将这暴力的言语重复。
每一秒、每一分、每一个钟头、每一天。
然后是每一周、每一年、每一世、这一生。
不,是永远。
从时间的起点到尽头,又从尽头到起点。
在那一点上,盘旋。
整个宇宙到处是“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你这男人怎么这么”“你这老东西怎么这么”“你这人怎么这么”“你怎么这么”。
他们甚至不知道“你”是什么,就像他们不明白“我”。
他们自以为存在,却不知道自己存在,他们无法想象虚无,却成了虚无本身。
而他们,仅仅需要赞同。
突然强烈的厌倦感压得奚午蔓喘不过气,她抬头看左侧的树木与右侧的绿化带。
城东画廊并不太远了。
公交车站挤满了人,他们急着上班,匆匆看手机或手表,又匆匆看靠近的公交。
有人步履匆忙,发语音给靠手机连接起来的人,说:“在通勤路上。”
画廊的门大敞着,里面亮着灯光,有三两成群的人,神色深沉,注视一幅或几幅画。
每个人都在酝酿着说出些惊天的评论,然后,全世界的人都为他们鼓掌,为他们献上鲜花,将他们的姓名永载史册,让他们的青铜雕像屹立于世界之巅,成为后人敬仰膜拜的神明。
奚午蔓突然想到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过,你不能总是自娱自乐,他还说,得考虑金主的感受。
人类自娱自乐。人类是人类的金主,人类还是在自娱自乐。
超新星爆炸的时候,谁会在乎它是否自娱自乐。
但不管其他怎么想怎么说,它都存在。
存在。
那些点头的人,评论的人,笑的人,面露不屑的人,都存在。
无聊的存在。
没看见任毅鑫,奚午蔓找到那扇隐蔽的门,轻轻推开。
扑鼻而来的熟悉气息令她头脑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瞬间清晰。
石膏、半截的炭笔、刚削好的铅笔、笔盒里的柳条。
小桶中珍珠奶茶一样颜色的水里,一大把笔插在那里,笔杆上有各色丙烯颜料,有的干掉,有的没有,一拿起来,就会弄脏画者的手。
虎口处的颜料来自笔杆,后续得仔细清洗,以免指甲缝里留下脏兮兮的污泥。
如果拿过那支笔的人跑去包子铺买包子豆浆或馒头海带汤,抬手接过塑料袋或餐盒,旁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的指甲缝。
瞧,好脏,这人的指甲缝里怎么还有泥?怎么不洗手就出了门?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这么不讲卫生?
画室里有十几个人,并不比她上次来时更热闹。
有教师模样的人站着,有学生神态的人坐着。他们说话,都是静悄悄的。
老师双手背在身后。老师弯着腰。老师让学生起来,自己坐到凳子上,为学生示范,或修改学生的画。
学生认认真真听老师的话,似懂非懂地点头,双眼迷茫。
“你的形打准了,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现在只需要画出黑白灰。很简单吧?”老师说。
学生点头,举起8B铅笔,按老师的说法,加重交界线,加重暗部,把那灰蒙蒙的正方体变得黑白灰分明。
“排线很简单,就这样。”老师握着2B铅笔,弯腰在纸上画下老练优雅的线条,“手腕摆动,两头轻中间重,很简单吧?”
学生接过老师手中的笔,信心满满,仿佛继承了老师灵活的手腕。
然后,学生失望了。
老师说句“你才刚开始,慢慢练”,从学生身边离开,走到奚午蔓面前。
“您来了。”老师微笑着,仿佛与奚午蔓是老熟人,他们约在这里见面。
奚午蔓不认识她,只是出于礼貌,回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