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谁帮洗衣妇洗衣
我在游泳池认识了狄亚兹，我们的友谊却是在网球场上发展起来的。我很高兴我们打的不是棒球，因为他足足比我高一呎。
有一天，他问我能不能当他的伴郎。
「如果你不介意你我一起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我说。
「我为什么要在意？你呢？」
「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朋友大都比我高。但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就当你答应我了。你得去租一件燕尾服。可以吗？」
「当作对你婚礼的投资？多少钱都没关系。」
「你有套装吗？」
「如果我都得去租燕尾服了，还要套装干什么？」
「为了排练晚宴。」
「晚宴为什么要排练？」
「为了婚礼。但不需要穿着它去排练婚礼，那是排练晚宴穿的。」
这些美国人就有这么些个奇怪的习俗。婚礼穿燕尾服，排练时穿便服，排练晚宴时穿套装。我把衣柜打开给狄亚兹看，他笑了起来。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古董衣服？别人会以为你是黑手党。」
「黑手党？它们本来是属于查理‧麦瑞尔的。」
「查理‧麦瑞尔是谁？」
「他是全球最大的证券公司老板。」
「那些富豪穿这个还可以，但不适合你。」
所以我去买了一套黑西装，还买了个黑领结，这样就可以在婚礼、葬礼和晚宴彩排等任何场合穿着了。
结果，婚礼搞得像英国女王加冕典礼，有四个伴郎和四个伴娘。伴娘一个接一个出场，等我们这些伴郎出来，就一男一女成对行进。除我之外，他们都是白人，而且个子一样高。幸好我不在观众席中，不然我看起来一定很怪。可是我没有为正式婚礼后的舞会作准备，所有的伴郎都必须在众人面前和新娘共舞；新娘甚至会拿出小笔记本要我们签名。糟糕的是新娘不像乔依丝那样懂得怎么领舞，我只能像走在旱地上的鸭子那样一步一脚，笨拙地挪动着。
「在中国的生活简单多了。」我向狄亚兹诉说着。
「那你在生活中一定会错失很多东西。」
「如果你是说科技，有时生活没有它反而比较好。」
「举例来说，你在中国有洗衣机吗？」
「你管这叫洗衣服？」我问。「它完全违背了洗衣服的原理。洗衣是迫使水流通过布料带出污垢；在洗衣机里，衣物却是随着水流动，怎么能把布料上的污垢洗掉？」
「你们中国人是怎么洗衣的？」
「用手洗。这样，水可以穿过布料。」
「你是说，每个人都必须自己用手洗衣服吗？」
「我们有洗衣妇。」
「那谁来为洗衣妇洗衣呢？」
别提名字了，我甚至不记得她们的脸。我何必在乎呢？又怎么去跟一个洗衣妇谈话呢？「你上哪一所学校？」当我碰到一个陌生人，总是这样开始交谈的。我上学时的中国，人口是4.5亿，其中超过90%是文盲。我想起在战后最艰困的时期，连妈都必须自己洗衣服。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俯身在洗衣盆前，对着洗衣板上被水浸湿而变得沉重的衣物又推又压的样子；也还记得听她说，把做菜用的油涂在裂开的双手皮肤上。
「我不在乎洗衣服，只希望能用温水来洗。」
这时，狄亚兹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
「现在我知道所有你告诉我的、有关中国的一切，只是你们知识分子的中国，而不是洗衣妇、农民或人力车夫的中国。中国到底有多少知识分子？」
「我不知道。」
「或者你从未真正去发现。我注意到，每当两个中国人一见面，就问彼此你认不认得某某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中国人？每四个里面就有一个！令我吃惊的是，你们总能找到一些彼此共同的朋友，不然就是亲戚。现在你说你的文化是中国文化，难道这不是你们一小撮知识分子的文化吗？你知道，骑士是不会宣称他们的文化就是他们的马的文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们的洗衣妇只是一匹为你工作的马吗？我怀疑她是否识字。」
他的话把我带回到高雄乡下的基督教堂。当牧师叫全体会众唱歌时，我注意到站在我旁边的农妇，看着手里的一本赞美诗，唱得既大声又响亮。
我瞥了一眼那歌本，竟然印的是英文！
我心里想：她还真会装，是在向我炫耀吧？
我再靠近一点看，却认不得一个字。再仔细听她唱，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厦门方言。原来歌本印的字是厦门话的拼音。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些传教士为福建乡下既不能读、也不能写的农民所开发出来的。多么巧妙的主意！
出过几次海回来，我又去了教堂，发现没人唱诗。我到处找那本神奇的赞美诗集，却遍寻不着。后来有人告诉我，当局以推行国语的名目，除了使用统一的国语注音符号，其他使用各种拼音方式的中文或方言书刋都被禁掉了。秦始皇不是把所有采用非官方文字发布的书都烧掉了吗？
两千多年后，曾经能阅读的农民，一夜之间变成了文盲。难道在一个国家，统一语言比扫除文盲更重要吗？
狄亚兹‧卡特学的是工程，但他心不在工程，却着迷于中华文化，所以一毕业就要研究中文。他去拜访芝加哥大学的一位汉学家何炳棣教授。
「你想研究中文的什么主题？」
「中国人的是怎么思想的？」
何教授对狄亚兹说：「对一个没学过中文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重新考虑后，他说：「如果这真是你想要做的，我建议你先去学中文，但不是在美国学。你必须让自己浸淫在一个完全的中国环境里；换句话说，你必须变成一个中国人。」
狄亚兹和玛吉放下他们婚后所做的一切，到台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