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八月十五·亥(2)
“你的眼界很高很广,却有些空了。这就是天子剑的问题所在。”
王和疑惑地点点头。
确实如此。天子剑只算是他为了保命提出的大方略。
他对大罗三十六郡的情况其实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主司也点点头。
“其一,《说剑》篇,通常被定性为,南华后学伪托之作。这虽然是篇很大气的文章,但是却是笼统而谈。”
仇仇突然道:“爷爷,别掉书袋子了。今天说这么多,王小弟已经很累了。”
王和轻轻摸了摸鼻子。
主司怡然道:“好。那我就讲最关键的。”
“陈不剑这人,干了很多好事,也干了很多不伦不类的事,不过,他干得所有事情,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推行道家之道。”
“他是诸子的狂热信徒,尤好老、庄,年轻时仰慕盗跖之流,吹捧杨朱之学。”
“后来年龄既长,修为既高,虽然不似从前年少轻狂,但是仍留有那点反叛心。”
“比如这三十六郡。”
“陈不剑推行道德真君的许多警言。”
“所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也就是无为而治。”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大罗的三十六郡,更像是三十六个诸侯国。”
王和点点头。
这是陈不剑序里说的,虽然他没有重视这句话——他连千妖郡还没走出去呢。
“虽然民间还是保留了‘皇帝’的称呼,但是陈不剑自己,从来不用这两个字。”
“数万年里,王朝更迭,一批一批的皇族上位,辉煌,破败。”
“陈不剑觉得,这种漫无边际的家族争斗毫无意义;他也不喜欢所谓的皇帝,这个词可以说是和他无为而治的念头大大相悖。”
“起初,他希望干脆废除天下郡府州县,朝廷也别整了,让天下人安然地过日子。”
“这念头把底下所有人都吓坏了,大儒大贤蜂拥而至,上上下下齐心,把他这想法给掐灭了。”
“所谓国不可无君,他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复天子分封诸侯之制。”
“也就是现在的卜天子。”
“为了这个制度,其实三千多年里可以说是有不少腥风血雨啊,但是也算是勉勉强强走了下来,走得很艰难。”
“老朝廷的一套也算是保留了下来。”
“这个制度曾是陈不剑的梦想,但现实是沉痛骨感的,处处和他作对。他处理了半年,整得心烦意乱,干脆就撂挑子,去了仙山海岛之间,从此杳无音信。”
“最终大罗的状况就是,天子无为,诸郡有为。”
“好处是,现在真没几个人垂涎所谓皇帝的位置了。”
“坏处嘛。”主司耸耸肩。
王和挠挠脑袋。陈不剑这甩手掌柜当的还挺潇洒。
“也因此,袁司务说,你想统筹六郡的时候,我是很奇怪的。”
“这个想法,虽然有气吞山河的雄心,却和现在的人心相背了。这是上古纵横家做的事情。自从诸郡之间矛盾弱化后,已经很少有合纵连横的说法了。”
“按照陈不剑的祖制,在朝廷上,诸郡之间只有一条:小国寡民。”
“何谓?”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了,这条制度推行起来也很麻烦呐,那中原九郡早就连作一片,白云黑水两郡也是几千年的冤家,你们千妖郡,不还有行遍天下的吕商?种种种种吧。”
“但是整体上,至少在官方上,诸郡真的是独来独往,只剩下民间的些许联络。”
“大家发现,联系少了后,虽然生活变单调了,但是和外郡的摩擦确实是少了很多。”
“也因此,三十六郡的发展情况,也是参差不齐,可以说是各有特色。”
“那至于天子,既然并没有皇帝那么大的权力,其实就和上古天子的地位差不多。”
“老天子实际上已经死了,现在在京城的,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所以占天司不得不把陈不剑定下的规矩推行下去,不然就全乱了套了。”
“这时,制度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
“我们继承了部分名家的衣钵,最爱从名实的角度看问题。”
“现在的邪天子之所以能制约六郡,不是因为他天子的名,而是因为各种弯弯绕绕的势力,各种邪仙信仰的人群,妖族,在其中给他助力,助他成了天子的实。”
“他若真有权倾天下的本事,八十年了,三十六郡早该是邪仙的道场,何必徐徐图之?”
“所以说,至少在目前来看,在朝廷里,郡守之间,你能指望地恐怕很少。”
“当初文将军之事,比你想得复杂的很多,最后一步,其实也算是倒在了他的郡守那边。”
“对于三十六郡的大部分郡守而言,他们就是一郡之君,何必找不痛快,掺和你的事情。”
“方明远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所以,你说想统筹三十六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其实也很想在上层方面笼络人心。”
“这也是你实际上在真清派想做的事情。”
“和邪天子的争斗,其实一开始,就没必要指望这些人,包括方明远。他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要是刀没架到脖子上,动都懒得动一下。”
王和闷闷道:“那我该指望谁?”
他对大罗的局势确实没有这么细致的了解,只是按照通常的猜测来想的。
主司微微一笑。
“这不还是你教给占天司的吗?”
……
俗务堂。
月亮静静洒下清辉。
“长老,给你送月饼啦!”
这是花如梦活泼的声音。
她熟练地翻过墙,稳稳落地。
长老呢?
她在太阴会典上没有瞧见王和,还以为他在院子里清修。
俗务堂的内门紧闭,一丝光亮没有。
王和不在。
已经睡了?花如梦蹑手蹑脚地,把月饼放在院中石头桌上。
前些日子,山门刚开,她就瞒着师父下山,做了两天的零工,挣了些钱,可是挨了师父好一顿骂。
她本来愁着月饼还没法买到,正巧吕家商队又来了,于是背着师父又溜了一通山门。
花如梦不喜欢欠人情。她已经欠了很多人这辈子都还不了的人情。
两个月饼,一个送给了母亲一样的清灯道人,一个是来还不同长老桃花酥的人情。
她托起脸,愣愣地抬头看着月亮。
没有家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中秋了。
清灯道人有一个俗家,但是俗家的丈夫死后,连带着她公公婆婆女儿都不喜欢她。所以清灯道人每逢中秋都会怨气颇重,自己在禅房闭关。
留下花如梦百无聊赖,也不喜欢去太阴星君圣诞礼。
太阴星君可是太阴娘娘诶,她的画像那么漂亮,为什么要请一群老道士唱难听的经?
于是就一个人孤零零的看月亮。
她本以为这个中秋,还会有人陪一下她。
作为长老也好,作为朋友也罢,至少不是一个觉得她是异类的人。
这时,门外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接着是钥匙卡擦卡擦的开门声。
花轻梦小心翼翼地道:“不同长老?”
她不想又被当成犯事的弟子。
没有应答,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
真清镇。
方郡守此时其实也很痛苦。
当着吕仲期的面,他并不能直接开口提王和的事情。
他想把这个表侄支开,这侄儿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转攻势,黏上了他,说什么不肯走。
至于方丈,只是臭着脸坐着,等着这两人开口唱戏。
身后一群长老噤声。
二老一小,就这么坐在礼台下,看着台子上的道士来往。
木鱼声哒哒哒地敲着,道士嗯啊啊地唱着,两个老人的心咚咚咚地跳着。
如今方明远已经亮剑,这吕仲期又在等候着什么?
方郡守和方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浓重的疑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