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祭(二)
草垛炸开,从里面窜出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但李渭崖一看便知,这几人各个儿都是练家子。
“一群狗屁都不是的家伙,还敢吹牛!”阿虎原本就狰狞的面目,此刻更是染了一层戾色。
“我们这是找到贼窝了,正好,刚来长安,为长安的百姓做点儿实在事儿吧。”李渭崖唇角一勾。
“主人,你快去里头找找钱袋,外面这几个货色交给我跟阿虎足矣。”玉奴妖妖娆娆地伸展了身体,已是做足准备。
于是,阿虎和玉奴跟这几个乞丐打作一团。李渭崖入了房内,一通翻找,并没有找到自己的荷包,反而发现了一条密道,由密道内又冲出七八个乞丐。
这些乞丐,各个手握横刀,刀刀要李渭崖的性命。李渭崖原本不想动真格儿,见况,拔出了身后的长剑,决定教训一下这些不知死活的人。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里里外外的乞丐都被收拾得妥妥贴贴。不过,这几个乞丐都挺有骨气,宁可被杀,也不交代荷包的下落。
阿虎气急,就要使出暗月司常用的两大阴招——捏碎骨头、逼人吃毒虫,毕竟,太多人不怕死,怕的是不生不死的痛苦。
李渭崖却拦住他,“要时刻记着,这里是长安,不要乱来。”
于是,这些乞丐被麻绳捆着,一字排开,一共十四个,于半个时辰后,整整齐齐跪到了永达坊长安县县衙门口,引发围观。
待有官员模样的人开门而出,李渭崖就上前行礼,“草民初来长安,在延福坊天香楼吃饭,有小贼顺了草民的荷包,里头有草民在柜坊存钱的凭信,还有十两银子和一串铜钱。草民跟着其中一个小贼,捣碎一个贼窝,但没有找到荷包,望县衙能给草民一个公道。”
出来的一行人,为首的正是长安县县令——人称“王跛子”的王阜知。
他正了正官帽,看到这些乞丐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而这名自称“草民”的年轻男子毫发无伤。再看他穿的貂裘和身后跟的随从,又见伸长了脖子围观的真正“草民”们,王阜知心中已然有了些谱。
“来人,将这些乞丐暂且收押。”王阜知交代完手下,又看向李渭崖,“既有冤屈,那便升堂。”
与此同时,与永达坊遥遥相对的义宁坊间,一长身玉立、着深绯色官服的年轻男子从马上跳下,将马绳递给背着一包鼓囊囊行李的随从后,快步步入大理寺正门。
“许少卿。”
往来的同僚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回了礼。
这位许少卿,一双单薄细长的眉眼,看着清冷无比,偏偏眼眸附近生出一颗泪痣,顿生勾人之感。同僚们与他招呼,不自觉都会多看他两眼。
“哎呀,仲明,你怎么现在才来点卯。新丰县的案子,圣人亲自过问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过我说你近几日身体不适,好歹搪塞过去了。”眼前这个一把胡子、着紫色官服的老者,就是大理寺卿裴游之。其人出生于河东裴氏,有世家撑腰,加上运道旺,一路坐上三品。只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十年,就没有变过了。
裴游之是典型的官场老狐狸,此刻和许锦之说这些,是想卖他一个人情。
“多谢裴寺卿,不过我来晚了,并不是偷懒所致,我早上带着随从去了新丰县一趟,刚回来。”许锦之淡淡回道,并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靴上的泥泞。
裴游之懵了,此去新丰县,骑快马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时辰,再加上爬山,那他不是不到卯时就得起?真不愧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昨儿我们不是一道去过吗?怎么你还要再去一次?”裴游之问。
“昨儿现场人太多,我回家后想起一些细节,要再去查证一番。”许锦之答道。
“所以,查到了什么?”裴游之好奇地问。
“现在还不太确定。”许锦之又答。
真是问了等于白问,说了等于白说。裴游之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很快又释然。这个年轻人,若非嘴紧,自己还不会这么信任他。大理寺曾有两个少卿,一个许少卿,一个魏少卿。百姓只闻许少卿,不知魏少卿,也是裴游之故意袒护的缘故。曾经的那位魏少卿比自己还懒,大家都这么懒,就没人干活了。后来,魏少卿被贬去外地为官,这一位置空悬至今。许少卿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抱怨不多事,裴游之甚为满意。
再说新丰县的案子。
四天前,宫中薛婕妤的母家小妹进长安,遇大雨,在长安城外新丰县的不知名小山上看见一座古庙,于是带人进去避雨,却意外发现两具六七岁孩童的尸体,一男一女,死状可怖。薛娘子吓得魂不附体,当夜就发起高烧来,今日才退下去,但身体还是虚弱。
事情闹大,新丰县将案子报给京兆府,京兆府一听圣人亲自过问了,又将案子推给大理寺。
不得不接下这口大锅的裴游之,率大理寺一干人等,去小山坡上进行了现场检验,将尸体运回来,并对附近的村民进行了一通盘问。
仵作见两名死者均面色青紫,用银针插入死者喉咙,银针发黑,证实两名死者均是中毒身亡。
在男童的衣衫内,附着少量的不知名粉末。大理寺的仵作也算见多识广,嗅了嗅味道,再加上验尸时察觉两具尸体喉咙都发紧的症状,他断定,二人死于钩吻之毒,也就是断肠草。
不止如此,两个孩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均被人用匕首状的利器扎破,几乎放干了身上所有的血。
所以,薛娘子在雨夜里看到的尸体,不光面色青紫,还面孔扭曲,被吓得大病一场,也情有可原。
薛娘子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县衙报了案,随后,附近的村民们都赶来看热闹,赶都赶不走。虽然,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案子的真实情况就瞒不住,容易闹得惊天动地的,但好处是——两名死者的身份很快就确定了。
女童叫周翠莲,七岁,是家里的老二,早上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服时,人消失了的。一开始,她的耶娘还以为孩子是失足掉水里了。
男童叫李二牛,六岁,家里的老幺,耶娘一个上山捕猎,一个在家里纳鞋底,姐姐忙着生火做饭,他则被货郎吸引,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结果人就再也没回来。
许锦之当时就觉得货郎可疑。他问了好几个村民,大家似乎都见过这个货郎,包括周翠莲消失的那一日,也有农妇洗衣服时,听到货郎一边摇桃鼓一边吆喝的声音。
不过大家似乎都对这个人印象不深,有说是细长眼,有说是圆眼。大家七嘴八舌,所描述的样貌特征,不足以支撑画师描一张画像出来。不过,也有统一口径的特征:大家都说这个货郎哪怕在大雪天也走路很快。
两个孩子被发现时,像被破布娃娃一般,随意塞在偶像后面。两个孩子身下的位置结了冰。许锦之当时判断,现场被水清洗过。只是,凶手到底是在清洗两个孩子的呕吐物还是血,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这座破庙供的偶像,不是神佛,而是一尊邪神。
许锦之问过附近的村民,大家都说这座庙在前朝时就已经存在了,似乎是供奉了一尊大力神。只要诚心诚意供上吃食,就能获得无穷的力气。有人为了打架能赢,有了为了锄地比别人快,都会来供上一供。后来,有人说,生病了只要供奉家人的血,就能身强体健。大唐信奉佛教,别的教派渐渐式微。满大唐,只有供奉佛祖、菩萨的寺庙香火鼎盛,其余的地儿,都逐渐废弃,更不必说一座需要供奉人血的邪庙。
大家当时猜测,是不是有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便杀了两个孩子,取人血,还显示自己的诚意。可是,将周翠莲、李二牛的直系亲属调查了个遍,并没有找到身患重病之人。
可能凶手知晓邪庙的传说,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吧。他以为取血供奉即可,却不想还要是亲人的血。
不管如何,这都是一条线索。至少,大家都觉得,凶手杀人取血的动机,应当跟这座邪庙的传说有关。
昨儿,现场人太多,大理寺征用的不良人们为了拦住附近的百姓,说理加上恐吓,费了好一番功夫。许锦之被这些人吵得头疼,于是今儿一早,自己骑马出城上山,再探现场,确实又发现一些线索。
邪庙偶像的底部有一条密道,触发密道开关的按钮,是由《九章算术注》中的割圆术为基础理论设计的。普通百姓识字的都不多,更何况懂得这样高深算术的。所以,许锦之断定,凶手绝对不属于普通百姓阶层。
另外,密道窄而陡,另一头通向山下的村子。密道里发现大量人血、少量人的毛发、一些祭祀用的祭器,以及一件血衣、一双皮靴和一把柄纹精致的匕首。这些东西佐证了许锦之的判断——凶手绝非普通人,否则哪里买得起皮靴。
随从随风脱下外袍,将现场发现的证据,全部包在里头,背在背上,一路带回大理寺。
许锦之看向大门外,随风系完他的马后,应当已经背着这团证据去找仵作孔本全了。仵作虽也属大理寺官吏,但平时不用点卯。找他,就得去他家里。
“诶——”许锦之紧皱眉头,一路走到自己平时办案的屋子,一边拿帕子沾了草木灰,擦脚下的泥泞,一边想案子。
这个案子,疑点颇多。
原本以为,若是找出些新的证据,能加速破案。现在看来,又增加了新的疑问而已。
比如,凶手将人带至密道,在密道里杀人放血,却又将尸体抛在了庙里,所求为何?既然密道隐秘,寻常人又出入不得,难道不是将尸体放在密道里更安全吗?
许锦之一旦思索起案情来,就顾不上吃喝与歇息,如此,竟坐到晚上。
随风回到大理寺,将孔本全对那包证物的看法一一说了出来。
发现的人的毛发,发质卷曲,不似中原人的头发。其发梢枯黄,说明此人长期生活的环境不好。
血衣、皮靴和匕首,均做工不俗。从血衣的大小及靴子的长短做大致判断,此人身量六尺余,是个身姿伟仪的男子。匕首的握柄以白银实心浇铸,一条刻画的蟒蛇栩栩如生,盘旋其上。
至于那些祭器,均为表面腐朽斑驳的青铜器,看上去有了年代,像是从哪儿的古墓挖出来的一样。许锦之细细看了青铜器上的铜锈,判断是殷商时期的物件儿。
“生活得不好,却能落得如此珍贵的宝物,还有这些价值不菲的衣物、鞋子......难道凶手是个盗墓贼?这些东西全是偷来的?”随风觉得自己很聪明。
“郎君,我听说很多盗墓贼都习得祖传的本领,会算术也不奇怪吧。”随风看向自家郎君,沾沾自喜的小表情,颇为想要得到认可的样子。
许锦之却看了他一眼,朝他泼冷水道:“可是这衣物、靴子都是本朝式样,这作何解释?”
随风挠挠头,并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许锦之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他听:“如果这些东西全是凶手的,那么凶手应该是一个少时过过富贵日子,但后来家道中落的人。因为家道中落,吃了不少苦头,期间还得了病。贫病交加,他的内心一定很煎熬,一定很想早日康复,去振兴家族,意外之下得知这座古庙的传说,于是铤而走险......”
随风疯狂点头,觉得自家郎君这番推断,比自己的,靠谱很多。
“对了郎君,刚进门时,遇上老夫人身边的秋雨,说是家里小厨房给您做了你最爱吃的鲈鱼鱼脍。这天气,新鲜鲈鱼可不易得,叫您早日回去呢。”随风想起什么,突然道。
许锦之一听“秋雨”的名字,想到什么,不禁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回道:“你去告诉秋雨,案子急,我不回去了,叫母亲多吃点。”
“诶......”随风无奈,但看到自家郎君一副坚决的表情,只得摇摇头,应下了,“我这就去。”
“等等——”
“郎君还有事?”
“让曹录事拟一份告示出来,在各坊间张贴,提醒老百姓需看紧自家孩童,尤其是五至十岁年龄段的。”
“是。”
随风离开后,许锦之取纸笔,将已得线索挨个儿记录在纸上,随后看着这些线索,陷入沉思。
如此,便是一夜。
“哐哐——”一阵敲窗声,扰乱许锦之的清梦。
抬头一瞧,是大理寺的主簿张屏。
因为匆忙,他原本的口吃就更加严重,“许,许少卿,又,又有案子了,还,还是童,童男童女。”
许锦之一听,立刻起身往外走。
昨儿清理干净的靴子,顿时又脏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