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出水面
《警察故事》第一部里,成龙为了抓住罪犯,从商场的高楼上,跳到支柱上,顺柱而下,沿路缠绕的各种电线、灯泡在他身上爆破,闪出亮眼的火花,那个英勇的画面在梁志的心里定义了警察与英雄的形象。
他当然知道这都是电影的光辉,幕后的爆破师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这十多年的破案经验里,从未出现、也从未期待过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所以,当一座包裹整栋大楼、一碰便会爆出火花的通电手脚架出现在面前时,梁志恍惚感到一种在电影里的不真实感。
绕着手脚架,他们很快发现这一切的源头。手脚架里,一个双手抱着一根一人长铁管的农民工正死守一隅,任何想从手脚架间隙进去的人,都要躲过通电的手脚架,但这个过程中,只要农民工拿铁棍一捅,进犯者不是立刻瘫坐,就是飞弹而出,宛如魔术或是粗糙的动作片,原来那根铁管也是通了电的。
农民工是一个灰头土脸,戴着蒙尘眼镜的小伙子。他呲着牙,眼睛里却满是无助与恐惧。他面对的正是拿着砍刀的邹景龙,和他的一帮拿着电棍或工地里那些致命铁器的跟班。四十多岁的工头在外围拍着腿,哭求着小伙子放下铁管,“你咋能把自个儿毁了!”声音里满是痛惜。
随着一次次的反击,小伙子明显没了力气,铁管的一端几次触地,他急忙支棱起来,但显然一次比一次费力。照这个架势,哪怕站着熬,邹景龙等人拿下小伙子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但邹景龙仍不愿意等,不断地挥手让小弟往上冲。
“去拉电闸!”邹景龙一声令下,大林子立刻反应过来,跑向电闸。从距离上测算,离断电最多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即便如此,邹景龙也不愿等。大林子去拉闸,引开了小伙子的注意力,也就是一瞬的功夫,邹景龙便瞅准了时机,迫不及待地向小伙子砍了过去。
小伙子本能地用铁管一格,挡掉了邹景龙的砍刀。邹景龙徒手对铁管,却没退缩一步。大林子拉下电闸,带着人冲上来,却被邹景龙喝止。当梁志,杜飞,小张赶到的时候,邹景龙已卸下了铁管,将小伙子按在地上,边喊着“人呢?人在哪?”边朝小伙子的头猛烈砸拳,每一拳都带着砸碎头颅的使命……
被打的小伙子叫阿昌,工地中上百个民工中的一员,但戴眼镜的只有他一个。路过工地的外人见到他,第一反应逃不过“落魄大学生”的刻板印象。其实,阿昌只有职高学历,他所在的职高,因为收留的是全市成绩最末的一批考生,所以学校的管理十分严格,生怕这批学生闹出事来,结果,不仅抑制不了社会小哥的诞生,还因为管理的过于严格,很多学生受不了,而抑郁退学,甚或跳楼自杀。
阿昌融入了里面的团伙,三年的封闭管理,麻痹了他的思想,束缚了他的视野,直到如出狱一般的毕业到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在社会里不仅是个透明人,甚至是个污点。即便回家,棚户区的环境也在提醒他,他是社会的垃圾。拒绝,厌弃,轻蔑,举目皆败,便是他的生活。
最美好的时刻,是躺在床上,看贴在床尾墙上的半裸外国女人,外国女人侧身回眸,露出阳光而没有嫌弃的微笑。
阿昌就是在买春的时候认识的工地上的人。
说实话,一个再过不下去的城里人,也不愿去工地。与农民工为伍,超过了他们尊严的底线,即使挣钱再多,也跌不起那份儿。工地招工的,也不愿招城里人,吃不起苦,也没那体力,尤其是阿昌这种戴眼镜的,更是一眼拒。但阿昌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上工地。
工头对付这种人有的是经验,他没费功夫跟他犟,分派他去扛水泥,一天至少30吨的工作量,扛不过半天,指定走人。阿昌扛了半个月,便不出工头所料的逃了,但逃的方式,让工头跌破眼镜。
那时,徐少功触电出了工伤,工地里为加强安全监管,急招安全员。阿昌跑去人事那里,递交了申请。工头听说后,午饭的时候与大家一起嘲弄阿昌不知天高地厚。安全员至少要本科学历,他一个扛大包的,凭什么去应聘?
“咱邹总什么学历?”阿昌一下把工头问愣了。邹总可是天边的人物,谁敢想去打听他的来历?偏偏阿昌知道,才来一个月,阿昌就把邹景龙摸清了底。
“阿昌这孩子,平日里不吭不响,心里可有大算盘。”工头接受梁志问话的时候,如此评价阿昌。工头年过不惑,阅历洗涤出一双洞察人事的眼睛。但简历只体现经验与学历,阿昌的这些特点,无法入人事法眼。
新的安全员入职时,阿昌明显蔫了,工头惊讶于阿昌竟然对此没有心理准备。一向冷眼旁观的工头,忍不住劝起了阿昌。别看他与邹总一样的出身,但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时代,时代不同了,邹总那个年代,他还可以凭胆识和脑筋翻身,现在这个时代,处处卡学历,阿昌即便能翻身,当上组长便是他的极限。举个例子,工头老家以前的地主,哪个不三妻四妾?现在的村长敢吗?即便有,那叫“包二奶”“包三奶”,文雅点儿,叫“情人”,不止名字不好听,甚至都不合法了。
“时代在变,但人性一直没变,时代又为什么在变?”
“这是一个扛大包能说出来的?”工头吸着劣质手工卷烟,讲到这儿,猛吸一口,再长长地吐出。
再往后,阿昌就老实在工地上出苦力了,一个渴望向上的人就此躺平装死,工头看在眼里,心疼更无奈,直到警察找到他,问他阿昌有没有可能是绑匪。
“我觉得,他是能干出大事的人,但是什么样的大事,是好,是坏,我说不清。你要问我,他有没有可能绑架,我不知道,但你要说他‘阴险’,我不赞同,要生存,哪个不动脑子?”
洞察人性的工头,还是没有认清阿昌。他不知道的部分,由邹景龙补充完整。
邹景龙知道有阿昌这么一号人,是在安全员招聘结果出来前的一个中午。他正在包厢里吃饭,穿着工服的阿昌推门闯了进来,愣头愣脑地要求邹景龙给他五分钟。
放在平日,邹景龙肯定不会搭理这种人,但那天和他一起吃饭的是甲方。在徐少功事件后,担心公共形象的甲方对工地的管理、民工的安抚格外上心,在这个节骨眼上,邹景龙可不敢给民工摆脸色。他不仅大度地答应了阿昌,甚至还给了他笑脸,以致还有甲方的人怀疑这是邹景龙安排好的一出戏。事后想来,邹景龙更愿相信,这是阿昌计划好的,甚至邹景龙的反应都在他的设计之内。
出了包厢不远,来到半开放式的厨房门口,灶上的火焰,铲子碰铁锅的铿锵,成为他们对话的背景。那粗粝又阳刚的气氛,给邹景龙留下十分强烈的印象,以致当时的场景,他仍历历在目。
阿昌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当安全监督员的要求。邹景龙觉得阿昌不懂规矩,这种事应该找人事,但阿昌告诉他,只有他能决定他的未来。在建筑业下行,相关专业毕业生泛滥又廉价的情况下,人事可供选择的范围实在太广,他这个没有大学文凭的人肯定没有机会。
原来他是有考虑的。但这不是太晚熟了吗?为什么不在考大学前意识到这一点?阿昌没有解释,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摞证书,电工证,编程证,自学本科证,还有几张英文字母的证书,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天要扛30吨水泥,从哪来的时间学习?即使有时间,这精力也不可想象不是?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这些证不会是买的吧?”
邹景龙在认定阿昌是绑匪的情况下,提起这事还是不由得佩服。
“这是一个小人物要翻身的决心。”阿昌的回话打到了邹景龙的心坎上。
“但你还是没给他那份工作。”只是听,梁志都为阿昌感到遗憾。或许这一份工作会是阿昌命运的转折点。事实上,邹景龙当时留下了阿昌的资料,最终因为背调而拒绝了阿昌。
“你总不能让一个有团伙犯罪记录的人当安全员,这太扯了。”邹景龙与梁志交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个人犯罪要是想改过自新,大不了脱一层皮,大不了断臂求生,但团伙作案,则完全不同,其难度跟离子逃脱黑洞没有两样。
“所以他记恨你。”梁志总结道。
没有给出干脆的回答,犹豫片刻后,邹景龙长叹一口气道:
“刘淼出轨的事,是他告诉我的。”
正如走访时,工头的惊讶。阿昌能认出刘淼,也让梁志和邹景龙惊讶。因为刘淼从没在工地出现过,邹景龙办公室里虽然有全家福,但那也是七年前的了。阿昌下了如此大的工夫,只为一个工地安全监督员的工作,是不是过分了?若不是有更大的目的,谁也不敢相信。但这已是事后诸葛,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点。
当阿昌拿着刘淼出轨的照片给邹景龙看,提出以帮邹景龙找出刘淼的情人为条件,换取安全监督员工作岗位时,邹景龙感到的只有惨遭背叛的眩晕和愤怒。
“我大骂了他,骂他卑鄙,骂他这种小人是永远不会翻身的。嗯,好像打过他,我记不清了,当时脑子太乱了。”
赶走阿昌后,邹景龙发动了所有关系,用了之前他最不屑的手段,调查刘淼是否真的出轨。一直没有线索,他又找回阿昌,答应阿昌的条件。阿昌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说是为了尊严。
“他想让你求他。”梁志猜测道。
“如果是这样,反而好说,咱不是没求过人。”
阿昌什么要求也不提,只求给他最后的尊严,并丢下一句“两个相互瞧不上的人,硬凑也没意思”。
“他这话……现在想想,是不是话里有话?”邹景龙问梁志,眼神里传出的困惑与痛苦,让梁志不堪其重。
在与李执对峙的过程中,这一段往事在邹景龙脑中闪现,直到耳边想起绑匪那句“作为回报,我会让你见你最想见的人。”再看眼前的李执,邹景龙恍然,除了大林子,还有谁知道刘淼出轨,邹景龙一直苦苦寻觅小三的真实身份?只有阿昌。
当大林子在工地上,将这一路上邹景龙被绑匪控制的录像配合着邹景龙为什么认定绑匪是阿昌的来龙去脉呈现给梁志时,梁志大脑嘭的一声炸开。他刚才干了什么?他刚才撞开痛殴阿昌的邹景龙,放走了最大的嫌疑人。同一刹那,梁志理解了,撞开邹景龙并提出警告后,倒在地上的邹景龙为什么仍不管不顾地疯狂爬向逃走的阿昌的原因。大林子一架开邹景龙身上的梁志,邹景龙便脱缰野马般地追了出去。
大林子讲明情况后,梁志没时间懊悔,吼着正在与邹景龙手下周旋的杜飞和小张,一起去追阿昌。大林子也指挥他的人配合警方。一时间,黑白两道如江河混流,汇成一股激荡。
人多势众,兵分多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阿昌的逃跑路线。但终究晚了一步,当他们追到时,邹景龙正在被阿昌的兄弟围殴。梁志赶紧鸣枪示警,一伙人溃散四逃。阿昌则早已逃的没了踪影。一场短暂的黑白联手,也就此无疾而终。
联想之前的冲突,邹景龙的暴怒指责怕是免不了的。即使救下了邹景龙一命,即使梁志之错的确是出于误会,但终究是他放走了绑匪,心头的悔愧让他不敢直视绑在担架上的邹景龙。
果然,邹景龙在上救护车前,把梁志叫到了跟前,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郑重交待道:
“不能再让他跑了。”
邹景龙没有怨恨,甚至还感激了梁志——若不是梁志的插手,以他当时失去理智的状态,铁定会犯下杀人罪不说,还找不出刘淼的下落。理智状态下的邹景龙条理清晰,胸襟广阔到令人惊叹的程度。想想他之前在面对小三这种情感极致的情况下,仍能对绑匪身份做出清醒的推理。梁志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梁志轻拍邹景龙的手,让他放心。短时间内的第二次接触,二人的关系已升华到惺惺相惜的地步。
救护车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因情感悸动而蒙在理智上的迷人面纱。就像恐怖电影抽去了音乐,让人直面剧情,便可清晰看到剧情的真实逻辑。褪了色的“刮目相看”,让梁志看到另一番逻辑,邹景龙恢复理智的速度是不是快得有些可怕?邹景龙所有的行动、暴怒都是受绑匪操控?换句话说,在绑匪控制他之前,他对刘淼的压迫、进行谋杀的可能仍然存在,并不能就此抹去。如果让刘淼重回他的身边,会不会仍是把刘淼送入虎口?
想到刘淼可能面临的危险,有个绕不过去的根源:李执。梁志从已知者的角度重新审视与李执的会面,可怕的意识到,他仍看不出李执会与刘淼有那种关系,甚至不会想到,他们有可能认识。而李执见他之前,分明刚刚见过邹景龙,并发生过冲突!那么,他的演技可不亚于影帝。
刘淼啊刘淼,你爱的都是些什么怪物?你怎么会爱上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