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似曾相爱
因为上次一进门便被刘老师吸引去了注意力,对邹景龙家只有个大概的印象。这次登门,因为警方要彻底搜查,并安装监听系统,梁志才正眼观察了邹景龙的别墅。
包括地下的健身房在内,上下三层,十五个房间,无论大理石还是边角线,一律都是冷硬的装修风格,儿童房也不例外,硬到梁志怀疑所有的打孔工作都要用大林子的开矿工具和炸药才行。
“邹景龙呢?”绕了一圈都没发现主人,先到的警员指向一扇紧闭的房门。
梁志推门而入。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进屋的那一刹,身体瞬间不适,让他恍惚体验到宇航员出舱,步入太空时的感觉,轻盈而不真实。只要定睛稳神,便不难发现,之所以有这种感受,因为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甚至整栋别墅的风格都不搭调。
通体粉色的墙面,迪士尼城堡和卡通公主们占满了整整一面墙,纱幔笼罩在公主床上,床上布满了最大有一人高,最小只有拳头大的各种娃娃,若不是梁志已经参观过邹景龙儿子的卧房,他会误以为邹景龙和刘淼在把儿子当女儿养,也不会以为这是刘淼的卧室。
虽然梁志猜到房间主人的身份,可直到看到与门同侧的墙上挂着刘淼公主打扮的艺术照,他才敢确认。
邹景龙硕大的身躯坐在屋子中央的毛绒圆毯上,被身旁的木马一衬,竟成了大班的傻小孩。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那里贴着一张冰雪奇缘主题的九九乘法表。
许久没有坐过地的梁志要先蹲下来,再往下沉屁股,在离地面一拳高的时候,整个身体干脆地往下跌,才能坐下去。在如此童心的氛围里,成人不可避免地显出笨拙。
“告诉你条件了?”邹景龙的语气在这种氛围中,也软化了下来,不再那么冲。
“知道了。”
“有什么想法?”
沉默即为答案。
在离邹景龙家不远的公园里,有一片精美的仿民国建筑,供游人休闲打卡。其中有一个红色邮箱,里面有一块绑匪不知何时放进去的电子表。有电但不走,出于调表状态的电子表是绑匪留下的全部线索。
因为公园免费开放,所以只架了寥寥的摄像头,一查,竟然都没通电,更没人负责,仅起到稻草人的作用。
绑匪提的死亡节点为下午三点,此时已是下午一点五十,电子表上显示的时间是1:16,有什么寓意?错的更离谱的是日期,9月27日。
“你没想法?按理说,绑匪是针对你设计的谜题,你是离答案最近的人。”况且你那么精明。梁志隐下后半句,不暴露自己心底的怀疑。
从阿昌那里得到新版本的故事后,梁志对邹景龙的怀疑已不是重归原来的水平那么简单,而是翻了一倍,达到警戒的程度。一双审视的眼睛跳出身体,远远地冷眼旁观,无论邹景龙面露沮丧,还是暴跳如雷,甚或此时的可怜无奈,在审视的眼中一律都以“表演”的假设来评估。
“妈的,病人也是离病灶最近的,按你那么说,还要医生干什么?”
“你去医院从不回答医生的问诊?哪痛?最近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邹景龙侧目瞄了瞄梁志,败下来一般,没好气地说:“那你问啊。”
“下午1:16,你们发生过什么难忘的事?不论好坏。”
“没有,没戴表的习惯。”
“没有习惯,也有个大概概念吧?你在逃避什么?”
“谁记性那么好?”邹景龙嘴上发着牢骚,眼珠已经转动。要说印象深刻,似乎都要往远里想,远到没有杂念、全凭感性办事的年代,因为动了情,才会刻在记忆里,而需要动脑的,就像数学题一样,过后就忘。
照常理,绑匪很少出题,一来耽误效率,二来也很容易暴露自己,只有在暴露当事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时,才会选择出题的方式。否则,绑匪让你回忆美好,对他有什么用呢?如果绑匪正在落魄的情况下,还会对他造成刺激。
从这个角度来想,看似没提要求,绑匪却是在逼邹景龙坦白他最不愿面对的某天下午。邹景龙怕是后悔找梁志来了吧?如果他不是绑匪的话……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邹景龙开口时,梁志才会在心里止不住的打问号,“他是认真的吗?”“不是在作秀?”“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说这些?”
邹景龙回忆的是他与刘淼相爱的往事。
爱上刘淼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顺从本能,没人不会对美女级别的刘淼无动于衷。相反,别说美女了,是个正常人能不躲着当时的邹景龙走,已算是够胆。
邹景龙那时候用劣质的染料染着一撮撮的黄发,耷拉在额前,没事吹两下,装酷。公园绿化林,26号居民楼的钟点出租房,还有旅馆酒店,都是他们对不正常关系男女实施勒索抢劫的地盘。勾搭小情人的中年男人,尤其是包养男生的富婆,是最肥的猪仔。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觉得他们比什么都狗屎。”恋爱后,邹景龙义正言辞地为自己狡辩。
“但那些年轻人又没错,青春不就是那样的吗?”
“嗯?”邹景龙色眯眯地看向刘淼。
“走开啦!”刘淼意识到自己误导了邹景龙,假装生气地将他推开。
“要说我耍流氓,那他们比我还流氓。”被推开的邹景龙失落地猛咬一口冰激凌,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撒娇的举动,甚至矫情地发觉随着冰激凌入口,心口突然凉了一下。好恶心!自从恋爱以来,邹景龙竟然止也止不住地多愁善感起来。
但他也的确委屈,恋爱一个月了,手还没碰过。这样比,他不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同龄人正经?此时的他们,正在串串店里,晃着腿,看窗外车流与人流。
“在想什么?”刘淼那稚嫩的声线后藏着认真的严厉。
“老大,你在想什么?”邹景龙坐在车顶,一帮小兄弟围在车旁,瞪大眼睛期待着。“接下来呢?”
“丫的。”邹景龙伸手折下车顶上悬着的一根小树枝,叼在嘴里。缓缓仰躺的车顶,看着树叶与星空交叠出的深邃纯洁,鄙夷这帮不懂欣赏纯美的俗人。
看着星空,邹景龙回味着刘淼在他唇上留下的短吻。在以为惹刘淼生气的时候,刘淼突然给了他一个吻,这种反差,让他幸福得进了天堂。当她被胡须扎得弹开时,邹景龙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可分开时,刘淼却说:“别刮胡子啊。”邹景龙不明白为什么,但他至今都留着胡子。
当初谁能想到,邹景龙追得上刘淼?邹景龙也没敢想,他追求刘淼,只是一堆癞蛤蟆吃上天鹅肉的电影给他的勇气,加上兄弟们的激将,为了面子才追求的。甚至,当时目标也不是刘淼。
他们只是闲来无聊,坐在一成人培训机构外的花坛围边石上,随便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女生,哪怕与男朋友在一起,他都会吹两声口哨,遇到漂亮的,则会起哄,跟两步,这便是顶了天了。
刘淼是最漂亮的,竟也是唯一听到口哨声没有躲避的。不知道对她吹了多少天的口哨后,刘淼径自走向了他们。这一帮唬人诈财的混子顿时如临秋天的蝉一样,一个个都出息的噤了声。
“你们很闲吗?”
一个个都萎了。不只是因为意外让他们不知所措。
这些年来,邹景龙一遍遍地回忆那一幕,一遍遍地将刘淼的飒爽刻进皮肤,直穿骨骼,印进血液。刘淼的身上散发的是一种气场,一种精神,他们这帮装腔作势之人从没见过,所以被轻易折服。
“就这么点儿胆吗?”挑衅得莫名其妙,却更没人敢接。
邹景龙从围边石上跳下来,硬碰硬地顶回去。
“怎么,活腻了?”
刘淼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挑什么似的,点点头,把一张纸条塞进邹景龙的手里。
“十点,敢去吗?”
“敢啊,有什么不敢?”
“你不看看去哪儿?”
“老子刀山火海。”
“行,还有点胆。不来是狗熊。”刘淼飒飒来,飒飒去。
见她要走远,邹景龙赶忙喊一嗓子:“有什么好处?”
刘淼回头,给了一个微笑。
“就这个?这算什么?”当时的死忠,邹景龙功成名就前让仇家挑断了脚筋的三狗不满地哼哼。
“刚才鼻涕,现在逞什么能?”邹景龙喝退三狗,打开纸条。上面是一机修厂的地址。
因为城市发展,一些厂子搬到郊区,空出的地方,成了混子、流氓的基地,也往往是各帮各派,龙争虎斗的好去处。刘淼如此镇定,不会是哪个大哥的马子吧?是让马子来约邹景龙谈判?这样的话,那位大哥也太不讲江湖规矩,也没啥魄力。也可能是派个美女来麻痹他们,再当场进行围剿?
“丫的,老子当场废了你,再把你马子抢过来!”邹景龙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想刘淼。他让兄弟们全副武装。也别十点,九点刚到,一伙人就浩浩荡荡地前去熟悉地形占场子,要来个先声夺人。
还没到,远远一看,他们的“浩浩荡荡”被比成了“涓涓细流”。机修厂门口聚集的人少说有上百。八个兄弟立刻溜了五个,剩下三个人,颇有楚霸王二十四骑破重围的豪气。
一帮人杀气腾腾地到了厂门口,立刻瘪了,连邹景龙也傻了眼。混遍全市的他,从没想过这里也是国家选拔人才的地方,一场国考正在进行。
“考到几点?”邹景龙怯怯地问,换来纳闷的目光和高傲的回答。
“十一点半。”
这可是国家大考,劫考场,是不是跟劫法场一样,都是犯法的?刘淼要是不想考,又何必要来?难道是勾引邹景龙落入法网的美人计?在此之前,邹景龙都是小打小闹,在灰色地带游走,真要触法,也是要掂量掂量。
嚼碎了一地的柳枝,时间来到约定的十点。邹景龙盯着厂房的一扇扇大窗户看,眼前浮现出刘淼等他等着急的样子。三狗劝他撤的时候,性格反拧的邹景龙便坚定了信念。邹景龙吐出最后一口柳枝,咬牙道:
“拼了!”
厂房有上千平米大,隔成几个区域进行考试,邹景龙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进门就被眼前浩浩荡荡的考生看傻了眼,考生们齐刷刷地埋头答题,没人理他。好在刘淼的纸条上写了她的座位号,邹景龙才在人海中相对快速地找到了她,但刘淼跟其他考生一样,认真专注地答题。邹景龙一时恍惚,不会是被耍了吧?
“迟到了,不能考了。”监考官绕着厂房过来驱赶他。
刘淼闻声抬头,见到他时,先是愣怔,片刻之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国考历史上,监考官的经验应该都是积累在防作弊,抓小抄方面,屏蔽技术也是日益发达,邹景龙的出现,就像机械世界闯入个原始人。别说考官,整个世界都被按了暂停键。
邹景龙有种全世界只有他与刘淼两个幸存者的感觉,他们一起跑,一直跑,撞开监考官,冲出厂房,在数百人惊讶的目光中狂奔。越马路,穿桥洞,他们不知道要去哪儿,只知道跑在太阳下,身上折射出七色光芒。
“你可真敢!”跑累了,他们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中,看着车辆冲来又弹去。
“好像有保护罩一样!”刘淼兴奋地站起来,像来到了新世界一般开怀。“这就是安全感吧。”
邹景龙说不好,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冲过来的汽车。他深知这一秒的安全,不代表下一秒可以活着。刘淼拉住他的手,眸光闪动,“谢谢。”她感激地说。被握住的那一刻,邹景龙突然感到胸口喷涌出一股爱泉,将全身温暖。安全感?这是安全感吗?
邹景龙紧紧握住刘淼,才止住眩晕。
“你有多敢?”走在夜市上,邹景龙以为刘淼问他敢不敢吃油炸摊上的蜈蚣,蜘蛛。虽然扫一眼就会犯恶心,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很敢。”
“那你敢不当小混混吗?就算为了我。”
眼前的女孩再次让邹景龙瞠目。
“要是你的敢的话,我就敢做你女朋友。”
刘淼的眼里满是渴望,但这渴望似乎没有“爱”的那般浓烈,之间的区别太过微妙,邹景龙辨得出分别,却说不清。因为太过微妙,他就当没发现,关键是他爱她。所以,不用思考就同意了。
三狗仗义,纵使邹景龙把地盘和兄弟都给他,他也不要,用他简陋的几个词反复劝说邹景龙不要为了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女人,放弃了天下。
“妈的,咱这天下还没臭水沟大!”邹景龙笑骂。
“她一个大学生,你一个什么?不管怎么说,她爱你什么,龙哥?”
邹景龙说不上,但如果是她说的“安全感”,邹景龙便认为说得通。那种他二十多年来仅有一次的幸福涌动,如果是他,他是愿意赌上一切去保留的,至少这是他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不痛快了,随时回来,龙哥,这个位子永远是你的。”三狗见劝不动,放下这话。
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三狗这话反复在邹景龙耳边响起,几次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听说三狗接盘后,把地盘扩大到早市,收摊位保护费,也因此惹了好几场群架。邹景龙知道后,急的手痒,他可真想跟着去痛痛快快地干一架。他不馋地盘,也不图什么霸业,他实在受够了那些招工人的白眼,受够了简历拿不出手的自卑,受够了自觉没用的自知之明。若说邹景龙之前是活的浑浑噩噩,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经历了上百次的拒绝和冷眼后,他已经开始质疑自己存在于世上的必要。
“我可以养你。”刘淼没考公务员,毕业后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邹景龙没打听过时薪,他无需自取其辱。刘淼这话,在《喜剧之王》里曾让邹景龙热泪盈眶,可是换成刘淼对他讲,则成了扎心的侮辱。
刘淼对他唯一的要求,不是立刻找到工作,而是远离三狗。“吸毒的人想做正常人,不是回归生活,不是参加戒断就可以的,而是要远离跟毒品有关的一切。”邹景龙不想失去三狗的消息,但他知道刘淼是对的。
再次见到三狗,已是在医院。三狗讲火拼那天,他是如何以少打多,如何勇猛,虽然被砍断了脚筋,但他捅出了对方老大的肠子。
“知道我对你好了吧?要是你还在混,三狗旁边躺的就是你。”刘淼的话自然是错不了的,况且还得到了事实的论证,但有些事,对或错,有意义吗?邹景龙没告诉她,三狗没有悔意,他也羡慕三狗的快意人生。
三个月的工作找下来,他已经绝望,绝望到了想分手的地步。回首三个月前,在一起的理由,他还能给她安全感吗?他劫考场的光环应该已经褪去了吧?她究竟为什么选择自己?并如此坚定?见过刘老师和主任后,心思细腻却不够深刻的邹景龙似有所悟,却也只是朦朦胧胧,但要把一切的原因都归结到“爱”上,总是感觉差点什么。
“有些爱情,如果你有良心,是该放手的。”
邹景龙回忆起之前的时光,仍会做出如此悲壮的总结。
但刘淼却对他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你敢吗?”她还是那句话,反复地问,激动地问:“所有人都说你是渣滓,是垃圾,你还敢站出来证明自己不是吗?敢反击回去,打他们的脸吗?”
“等等!”梁志叫停了无聊的爱情往事。“你刚才说,这话她是在哪儿讲的?”
“溜冰场,她学电影《洛基》里女主……”
梁志想到了,邹景龙目中聚光,显然也想到了。谜底在溜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