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泥人
这边。
北川对周彪单方面的祈求仍在继续。
周彪捏着下巴，咋舌道：“也就是说，你有些兄弟太桀骜不驯，让你的主家容纳不下，所以才要扔我这里？”
北川几乎是跪下了，连同他身上的纹身一起卑微，像神庙里被天王塑像踩在脚下的小鬼：
“不是桀骜，是……太有个性！接纳鬼魂是世上一等一凶险之事，若我们体现出一丝丝不稳定的征兆，就会轻易被主家舍弃！”
难怪。
周彪回头望了一眼在身边跪坐的八尺夫人，见她拨开额前秀发，朝自己眨了眨湿润的眼睛。
先前自己怎么也不理解，又大又好看，脾气无可挑剔，神通也如此难缠的她，怎么会这样被放弃。
原来个中缘由如此清晰。
周彪本想向她回以微笑，然后接着和北川掰扯事情。
可他眼睛余光却忽的瞥见，自己工地的角落，有一道白影飞速窜过。
是那装了工程师鬼魂的白色泥人，还在自己工地摇摇晃晃，到处乱跑。
跑着，跑着。
泥人撞到了自己的脚，摔倒，竟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徒劳舞动它有些看不出形状的四肢。
周彪将它捡起，看它在手上扭动的滑稽，一时很难想象就是它的失控，差点把自己折腾到魂飞魄散。
……过了这么久，周彪已经明白，自己容纳鬼魂的能力是特殊的！前提是所容之鬼必须保有理智。
譬如严耀和八尺夫人，容纳他们对自己尚无任何负担。可那工程师的鬼魂只是在自己工地呆了一两天，就失控到自己也差点吃不消。
所以才必须将其装入梁道长的泥土中，所以才必须去寻奈河之水，都是为了限制在自己体内没有理智的鬼魂。
又见北川的迫切是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
周彪恍然觉得明晰自己能力的最后一块拼图跃然纸上了：“我问你，长久没有所谓主家接收的鬼魂，会是什么下场？”
北川讶然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还要为常识进行科普：“会渐渐失去理智，最后为天地消磨成残魂！”
周彪完全明白了。
用医学比喻，鬼魂就像离体后还能保持生命力的无主器官，而自己是可以移植任何器官的超级接受者，不会像常人一样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
而失去理智的鬼魂，便是已经腐烂和癌变的器官。
自己是不会被排异反应所影响，却无法免疫其腐烂和癌变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周彪捏着泥人在思索。
还在鞠躬的北川眼睛向上窥探着，忽道：“这泥人比例不精，形态不力，结构松散，就这……实在很难称得上精品。”
周彪没好气道：“我捏的！怎么啦？！”
北川赶紧把窥探的眼睛压下：“非常抱歉！若我没走眼，这白色泥土本该是非常厉害的法宝，甚至可以塑造临时的肉身才对！”
“可惜您捏的实在……太不像人，所以才无法发挥它该有的价值！”
……还真惭愧。
周彪自嘲，泥人形不成形，意不在意，让堂堂航天局工程师呆在里面，着实委屈，便道：“我想现学，也来不及啦。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
闻言。
北川的语调都高了数分，似压抑着兴奋：“给您添麻烦了，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明明我们能修真的屋子，天天有真家伙玩了，他却反而酷爱自制微缩玩具。”
周彪眼睛一亮，把手上的泥人握紧：“那快把他带上来！”
于是。
工地之外，鬼影绰绰，阵阵无人的嬉闹中，有一个工匠鬼被推搡上前。
他比其同伴还要雄壮不少，手臂肌肉隆起到夸张，可其上纹身却是纤细的樱花，加之他可堪蛮横的脸上却溢着少年般的叛逆和倔强。
北川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北川的弟弟却对他的兄长怒目而视，梗着脖子，大叫道：“什么微缩玩具？我说了多少次，那是比例模型！”
北川笑道：“前几天你不是说今后说话，都要用俳句么，今天又改过来啦？”
北川弟弟被噎了一下，搜肠刮肚，像即将慷慨就义的诗人，昂首道：“不想与家别，兄弃弟于废墟间，今生勿再见！”
北川直接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道：“你这么喜欢捏泥人做模型，今次你有个天大的机会，可以让你捏的东西真的活过来，你就不想试试？”
弟弟的眼睛一亮，伸手抢过周彪眼中的泥人，面露欣喜，也对对方暴殄天物的不屑：“好厉害，好厉害！”
他直接坐下，像座肌肉的小山，白色泥人在他手上翻转，其动作居然要比他身上的樱花纹身更柔美。
北川的眼里溢出骄傲，嘴上还发狠道：“我真的搞不明白，你的目标是把死物捏的栩栩如生，那干嘛不直接玩活人，大街上到处都是！”
弟弟已全身心投入进捏泥人中，只嗯嗯几句，草草应付，被折腾烦了才倔道：
“活人能被你定制吗！能随心所欲变成你想要的形状吗！生个孩子花一二十年还容易把他养歪，何况街上随便抓的人！老哥你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啊。”
北川鼻子差点被气炸：“我看你就是被养歪的那个！”
而周彪只剩瞠目结舌了。
白色泥人在北川弟弟手中，似真的被赋予了生命，十指翻转间，它被周彪捏错的比例被快速修正，又在一点一点细节的填充下，有了惟妙惟肖的婀娜。
……婀娜？！
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周彪愕然抬头，刹那间，泥人的体态又在婀娜之上添了娉婷婉约，已然来到了雕琢面容的阶段。
北川弟弟终于在雕脸这一步骤上稍稍犹豫。
周彪终于有机会伸手阻止了：“等等，等等，泥人里面的工程师是男的！”
“什么泥人，这叫比例模型！”北川弟弟怒目，随即摇头晃脑道：“男人满吾边，腻味乏味不想做，我只捏女人！”
周彪终于知道北川为何要把他弟弟扔自己这了，龇牙咧嘴的想把工程师夺回来。
却见北川弟弟似完成了最后的构思，给泥人点上了五官，如画龙点睛般。
已然婀娜的泥人眼中，忽然有了飞扬的神采，他……她……它？
周彪一时都搞不清泥人的人称代词了。
而泥人也开口说出了其来到工地后第一句成逻辑的话：“我……这是怎么了？我，哇，我真美啊！”
周彪讶然，顿觉工程师鬼魂给自己的压迫感消失无踪。
是了，先前墓主就说过，肉体是主机，灵魂是程序。二者缺一，另一方就会开始不稳定。
北川弟弟所做的，便相当于将鬼魂暂时补全，所以才能让工程师恢复一点理智。
可她恢复了一瞬的理智又开始消散道：“你们好大，我好小，呵，”她看见了八尺夫人：“你们是巨人，她是巨巨人！哈哈哈啊啊啊啊啊！”
周彪又感到胃疼的压迫感，便问：“这怎么回事？”
“人生于世上，岂能脱离环境长？我给她修家！”北川弟弟皱眉道：“砂浆！胶水！木头！纸！都拿来！”
严耀和八尺夫人飞快把北川弟弟所准备的东西补齐。
北川弟弟这回手更快了，木条树立，砂浆轻涂，一个模型房间很快在他手上造出。
工程师的泥人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这才合理，便走到模型床铺上，酣然入睡。
周彪也懂为什么要修一个模型房间了——
就像做一个人设，不能光说她是富家大小姐，要考虑她的家庭，她会住什么样的房间。
再进阶一点，要考虑什么样的社会能孕育这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自然环境能支撑这样的社会……
只有靠能自圆其说的背景支撑，才能让理智得以长久。
望着工程师的酣然睡颜。
周彪咂舌：“……我还挺羡慕她，我都忘了睡觉是什么感觉了。”
北川弟弟咧嘴：“睡觉是好事，理智皆在眠中复！唔……单房间不够！”
他开始主动加班，从这个房间开始拓展，延伸，小小的河，小小的道路……
他是在做一个模型城市！
周彪说不出话了，光接纳这北川弟弟就是大赚的交易，又觉得这在小小的一方空间中立起的模型小镇是那么熟悉。
“是了，”周彪恍然：“早听地府有枉死城，会把横死之人关到命数注定的寿命终结为止。现在想想，那不也是个暂时容纳无法转世的鬼魂的地方么？”
周彪看着模型都市，忽的开怀大笑：
“哈哈，都是暂时容纳鬼魂，谁说模型不能是枉死城！现在我也有啦！”
北川弟弟似乎觉得他的作品被认可，彪形大汉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周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离真正的地府，是越来越正规了，我也是时候剪彩开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