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那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回到咖啡厅,他抿了口咖啡,眼里又闪烁起激越热烈的光芒。我听他悠扬的叙述道,“我在周五那天就去了柔子的小区,结果扑了个空。回过头来,才发现那天不是休息日。
于是我只得去香儿家,看了老太太,又陪着这个小女儿玩了一会儿,便苦涩的回了家。
到了周六……我真是,哎,不怕您笑话,那天是约好了八点在香儿家碰头。可我一整晚都没睡好,然后六点就起来摆弄我的头发,用吹风机这边吹一下那边吹一下,衣服也从衣柜里拿出来翻的到处都是。妈妈那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简直被我吓了一跳。结果我慌里慌张的就对妈妈说,今天要见领导,她怪怪的看了我一眼,说:‘是个漂亮的女领导吧?’
我被她说的整个脸都红了,她嬉笑一声,仿佛看穿我的心思,颇为得意的哼了一声就走了。我呢,不断捣鼓自己的衣着、打扮,直到十几分钟后才慌不择路的赶去了香儿家。
去了香儿家,才发现柔子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披着件浅灰色外套,虽然依然轻巧漂亮,可俨然是一副休闲的打扮。她盯着我看了好久,才伸手把我脖子前那条带条纹的花领带扯开来,对我说道:‘今天是带香儿去打疫苗唷,你怎么打扮的跟个花哨得大公鸡似的。’
‘什么呀,打疫苗也可以穿的正式点嘛。’我又羞又臊,但依然带着自尊心争辩道。
于是我们上午便带着香儿去了康桥街道的卫生院,我负责排队带着香儿,她则去挂了号。但还未等她回来,我已经排到前头了,一个有着乌亮眼睛,又看着挺聪明的女护士问我:‘你是孩子什么人。’
‘爸爸,我是她爸爸。’
‘孩子多大了,我看看哪种疫苗。’
‘不太清楚。’
我顿时脸红了。
‘不太清楚?’
护士顿时盯住我,似乎想看出点什么。
这时候,幸亏柔子回来了。她拿着一张挂号单,边笑边说:‘十一月啦,再过一周,就满一周岁了。’
‘哦,乙脑疫苗初剂。’她麻利的开好单子,看看柔子,又看了看我。‘当爹的都这么糊涂吗?’我听她这样嘀咕道。
直到九点多,我们打好疫苗,带香儿吃了早餐,柔子便说我们可以回家了。可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的盯着我,我感觉她明显是故意这样说的。
‘去哪儿玩一下吧,香儿也想去玩嘛。’
我边推婴儿车,边对香儿说。
‘爸爸,跟爸爸去玩儿!’
香儿也天真的喃喃道。
‘哦,好吧,那我们就陪香儿去玩吧。’
她的语气很是微妙。我们当下就做地铁去了几公里外的大悦城,在那里逛了很久。我看到很多漂亮衣服,可爱的玩偶,还有精美的礼盒,可不管我说买什么,柔子都一概拒绝说不要,我不知因为什么。直到最后,只给香子买了个小娃娃,并且吃了个午饭,我们就出来了。
‘柔子,你干嘛啊!’
在商场门口,我心里有些懊恼。
‘怎么了?’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买,我陪你来干嘛呀!’
‘我干嘛要你东西……你是我什么人呀。’
她用一种惊讶的又颇为做作的神气看着我。现在想来,她肯定是故意的。
‘你是……你是我的。’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索性住嘴了。我忽然想到我和柔子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的重逢了,并且还莫名其妙的做了这孩子的爸妈,实在没有什么另外的关系了。可我突然又想到初遇她时在她身侧那种躁动不安的心情,便鼓起勇气说道,‘我那时多想见你一面啊,可你连个回应都没有就走了!’
‘哪个时候……’她又装起了糊涂。
‘就是那天呀!你不是搂着我睡了一晚上吗!我可是一整晚……’
我还未说完,她就连忙捂住我的嘴,一双眼睛羞恼的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周围的人正笑着议论我们。
‘我不记得!’她又接过小香儿的婴儿车,也不管我,边走边说。
‘你不记得了!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你要我答应回家,答应你不做傻事,然后……’我跟在她身后,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
‘柔子,你干嘛骗我!’我忽然很得意的从后面抓住她的手。
‘什么骗你呀!’她停止脚步,装出恼怒的神气,却也不挣脱我的手。
‘这孩子怎么知道我叫陈阳呀?总是有个人跟她说的吧!’
‘她就是知道呀!’
被我戳穿之后,柔子一下子脸红了,撅着嘴申辩的同时,那绽若羞花的小脸剔透的有如一颗娇嫩可口的水蜜桃。
‘你……记了我两年呀?’
我说出这话,自己也羞得不知所措。柔子则慌乱的叫起来:‘呸!真自恋!真自恋呀!社会主义者!我只是记不起别的人啦,只能跟香儿说起你啦!’
‘啊,这样呀。’我也点点头,并觉得这才是合理的,然后拉着柔子说,‘我要给你买衣服。’
‘为什么?’
她不依不饶的看着我。
‘我就是想买吗!’
我现学现卖的学着她的口气,十分任性的说。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别的肉麻话了,也羞于表达那种奇妙的感情。
‘哼,莫名其妙。’
她这样说着,却依然任我拉着手,并且主动往商场走去。我则按耐着激动的心情,又和她逛起了商场。
那天的时间过得真快。我给柔子买了件漂亮的白裙,还给老太太买了水果,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们把香儿送回家。她问我要不要去她家玩一会儿,我拒绝了,因为我害怕幸福会满溢出来将我淹没。她则努努嘴,我听到她喃了句:‘装模作样!’
于是我又抓住她的手说:‘那我去你家坐会儿吧,不过时间不会太晚吧。’
她又突然羞恼的看着我,挣脱我的手,对我叱道:‘笨蛋!哪有这么晚去女孩子家里的……’
‘是是是,我回去了……明天见!’
我被她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红着脸应道。
她‘哼’了一声,又得意又骄傲,还隐隐带着一种称心如意的欢悦。而我眺望着她离开,等她消失在小区里时,才回过神来……
而在这之后……”
他再次停下了叙述,表示想好好整理下自己的思绪。而我也很理解的看着他,在这期间,我鼓起勇气的对他表明了我的想法,说我有意将他的故事写成一本小说。他惊讶的瞅了我半天,然后用一种微妙又哀伤的口气说道:“您确定吗……这不是什么好故事……不,这只是一个悲剧,这不值得……”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打断了他的话,对他露出诚挚的微笑,并表示不必担忧。我不会改变故事的原意,并且我很同情他的遭遇。
“好吧……好吧,如果您认为这可以的话,我没有意见。我反而要更加如实的向您说明当时的状况了。那些我本想隐藏的细节,现在,就当是我对您忏悔自己的过失吧,我向您保证,我将毫无保留的告诉您整个的经过,绝不敢丝毫隐瞒。”
“您言重了。”他严肃的神情令我为之一怔,不禁也感到慌乱起来。
“好吧,您久等了。我便继续往下说吧,再那之后……
我大概不必向您叙述之后的日子我究竟有多幸福吧?!
自从有一次我偶然邀请她于傍晚去运河边散步后,我就每天都上门叨扰她了。她周一到周五每次都在七点左右准时回到家。尽管她总摆出一副不厌其烦,又很别扭的神气,但却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邀请。于是她越是保持那种刻意的冷淡,我就越对她喜欢的一发不可收,简直是彻底痴了迷。”
讲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似乎特别感到开心。他说:“您可不要误会,这并非什么欲情故纵、欲拒还迎的战术,而是她性格如此。后来我才知道她骨子里跟我一样腼腆,一样害羞,一样感到不知所措,所以才伪装成一副高高在上,骄矜倨傲的样子。
那天……那天的情形我现在还记得。我们走在黑灯瞎火的绿道上,昏聩的灯光朦胧的打在我们的脸上,我和她的距离不断贴近。在梦寐迷离的黑暗之中,我感觉到她和我一样紧张,并也自然而然的感觉到她掌心泌出一些细细的汗丝。于是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预感,我感觉到这就是时机!这就是命运般的时刻!
‘陈阳?’
她用压低的声音询问我。因为我停下了脚步,我的心在嘭嘭直跳,同时也感到柔子的心里也激荡着和我同样的兴奋与同样的惊喜。
‘柔子,我们去那儿。’
我对她说。并指着那座熟悉的凉亭,我们过去了。
‘怎么了,很晚了,我们得回家啦。’
似乎感觉到我手掌间的火热的温度,柔子很不安的说。就想和我保持距离。
‘柔子,我有话要说!’我用力抓着她的手。虽然她看不清,但一定感觉到了我炙热的眼神。
‘不,我们得回家了。’柔子开始摆脱我的手。
‘柔子,无论何时……!’我用拗口的声音……实际上我当时也羞臊的说不出话。但是我又觉得我必须主动对柔子表达些什么,于是我继续很牵强的挤着嘴巴说,‘只要你愿意!无论何时……只要你不嫌弃我的话……我都可以……!’
‘可以什么!’她慌张的反问道。
‘可以……’我刚想说‘结婚’两个字,又感到不妥。我又想说‘在一起’,‘恋爱’,之类的话,可我又觉得这太过俗套了!
于是我终于很是别扭的对她忸怩道:‘散步……我随时可以和你散步!你很喜欢散步吧!’
我感到她的小嘴很快的抽动了下,似乎在笑。接着她又放松下来,由我牵着,松了口气似的说:‘笨蛋,我们不是在散步吗?’
‘是啊,的确如此……今天天气很好……最近天气总是好得不得了!’
‘我们回家吧。’
她捂着嘴巴,一副很想笑又很开心的样子。于是我们牵着手,在天桥下绿道的拐角处分别。她的身影缓缓消失,我带着傻笑注视她的离去……”
“朋友,”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也感到一种温水煮青蛙似的不畅快感,便对他询问道,“你这样说,莫非你之后都没有向她表白心意吗?”
“您不必紧张,她的许多秘密我起初并不知情。可我向您保证,我不仅向她宣誓了我的真心,并还差点带着她出逃……不,私奔!”他把这两个字用力的吐出来,带着痛苦又释然的意味,不禁令我惊讶。
“抱歉朋友,请你继续。”
“好的,如您所预料的,在之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这种朦胧微妙又蠢蠢欲动的关系与氛围。每天晚上,只要是风平浪静或雨过天晴的夜晚,我们都出来散步,并又在周六周日去看望老太太,带着香儿出去游玩……可事情总归要发生变化的。
在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老太太,被人发现晕倒在小区里。”
他拧着眉毛,惋惜,错愕,惊讶,恐惧,迷茫,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张清秀又坚毅的面容上呈现出来,仿佛一幕生动的戏曲。
“就是那个时候,就在那天晚上,我和柔子带着香儿,还有老太太的一些近邻。只有这些人,甚至除了香儿,没有老太太的一个亲人,她没有亲人了,老伴很早就去世了,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儿子却误入歧途,离她而去,儿媳也心灰意冷的离去。小区里很多人守望着她,但就是这个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是晚上十一点,我事先跟妈妈打过电话,说我今天加班,要在公司留宿。而那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他们就围聚在老太太的家里。
救护车来了之后,老太太死活不愿上去,她说她时间到了,她知道。她这辈子做过许多对不起人的事,那些人都原谅她了,因为老天爷已经惩罚过她了,她这样神神叨叨的嘀咕着。我们以为她疯了,结果她突然神采奕奕的抓住我和柔子的手,不断说着:‘好孩子!好孩子!’
然后她拖着又老又沉,虚弱不堪的身子,竟爬起来给我和柔子行礼。她想跪下磕头的时候,被我拦住了。然后我听到她说:‘我认出你来啦!我儿子可没这么好嘞!不过你也算我半个儿子啦!’
我眼泪都要涌出来,正为老太太突然恢复神智而欣喜。可围聚着的老人却对她说:‘哎!你莫担心,我们会照看好香儿,你安心走吧。’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老太太又热泪盈眶的拉着柔子,问她叫什么名字,问了她很多话,柔子一边哭一边回她,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一点左右,许多人都惊讶的喃叫起来,老人和叔叔阿姨都在房间里让开道路,一个女孩子……第一眼,我以为我眼花了,我以为是柔子,可柔子就在我身侧。我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这个女孩子个头高一些,精致的脸上也没有柔子那种活泼的神气,更多的是一种柔软,依顺,又颇有些哀伤的神态。
‘妈!’
她几步过来,就扑到老太太的怀里哭。老太太更是一颤一颤的搂着她,可是只持续了几秒钟,老太太喃了声:‘妍子,你回来啦。’,便瘫在妍子怀里一动不动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老太太之所以这么精神,就是强撑着想见儿媳最后一面,于是一见到妍子,她就安心的去了,脸上挂着又老又慈蔼的笑容……然后……然后……”
“休息一下吧。”我看他不断缩着鼻子,强忍着悲痛的情绪,便笑着提议道。
“没事!没事!您不介意我这幅样子就好。”他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便继续说起来。
“然后,又过了几天,妍子作为儿媳,操办了老太太的丧事。这期间我找过一次柔子,可她只是带着叫人悲恸的神情说想安静几天。
于是隔了很久,在我看来是很久的,两个多星期之后,我才又见到柔子。不是在柔子家,是在已逝的老太太家。当时妍子也在,香儿一见到我,就扑过来喊我爸爸,她那时候已经一岁出头了,路走的很好,甚至已经能蹦蹦跳跳了。妍子看我的表情很微妙,但她又很严肃的把香儿拉到身边,香儿用陌生又不安的眼睛看着她。
‘感谢你们……你们对妈妈还有我女儿的照顾,我是很难报答的。’她语气真诚,随后又话锋一转,说,‘但我是香儿的妈妈,我要把她带走。’
对此我无可非议,亲妈来带走自己的孩子,我和柔子不可能说什么。尽管我们感到不舍,却也认为这是妥当的安排。
可是,小孩是天真的。香儿一生出来,妈妈就心灰意冷的走了,她的记忆里只听到老太太说起妈妈,而后长大一些时,她又把柔子当成自己的妈妈。等到妍子回来后,她当然会感觉到,柔子才是她的妈妈,却觉得妍子只是个陌生人。
于是,在临别时,香儿又哭又闹,奋力哭喊,简直叫人于心不忍。在拉扯之中,妍子既感到难过,也感到心疼。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她退掉自己当时的房子,留在了老太太的故居,并希望我们能如往常一样去看望香儿。
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可更大的悲痛却接踵而至,自从妍子回来照顾香儿后,柔子就一直躲着我,等到我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时,柔子又突然约见了我。
‘陈阳,你有没有考虑过。’
在探望过香儿后,柔子和我走在西湖边上,突然问道。
‘考虑什么。’
我正因柔子突然约我来西湖游玩感到欣喜与惊讶,没注意到她别扭的口气。
‘妍子是个好女孩呀,你就没想过嘛。’
‘别开玩笑了!’我打断她,说,‘我考虑过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可你不想当香儿的爸爸了吗?如果妍子愿意的话……’
‘柔子!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顿时有些恼火,紧盯着她躲闪的目光,再次用很重的语气重申道,‘我考虑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你心里清楚!’
‘可那个人……如果她不能和你一起呢?’她一边走,一边用压抑的声音说。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我被她惊呆了,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没有什么不能,如果不能和她一起,我宁愿……’这时我看到北山街的一座寺庙,‘智果寺’,于是我叫道:‘我宁愿去当和尚!’
‘笨蛋!’她突然跑开,又回头看我。我发现她那双秀眼里雾霭氤氲,显然是隐忍到了极点,便追上去。她像个任性的孩子,跑起来,小而急促的步子不断迈着。可我追的更快,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将她抱住了……真的,我将她抱在怀里,问她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她不回答我,而是用奇妙的……既欢快又悲伤的眼神盯着我,我不明白。她又抱住我,我很惊讶,听到她说:‘不管她以后去了哪里,不管她在任何地方,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你都必须记住:她最喜欢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她这种猜谜式的话令我感到欣喜的同时又令我不安到了极致。
‘究竟是为什么!’我叫道,‘她为什么非得离开呢!是什么缘由!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呢!’
‘她不会说的!’她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嘴唇抿得紧紧的,喃道,‘因为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的爱着她,而她也能永远保留着这份爱。至少,她明白,他们的心是彼此贴近的。’
‘所以呢!’我预感到柔子所隐藏着的秘密正一刻不停的使她远离我。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闻所未闻,‘我什么都不明白,也什么都不想明白。可是你的话只叫我感到害怕,难道真有那么一天!我真的会失去那个人吗?’
‘你永远不会失去她,’她依然抱着我,用哄孩子似的口气说,‘她从一开始就属于你了,不论她身在何处……’
可这种话,我当时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挣脱了她,丧气的往回走,她一下子就追上我,深吸一口气。我见她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羞涩,却又马上显出一副决绝的模样,说:‘我会向你证明的……她有多么爱你,你会明白的,她什么都愿意,什么都……’”
他突然又停止了叙述,一双眼睛不安的看着我。我还未开口,他便对我苦笑道:“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也许是我不想明白。您大致能猜出来她所要表达的意思,那天晚上,她带我去了酒店……”
随后,朋友们,我很惊讶。他突然站起身来,两手使劲扶住露天咖啡厅的桌子肘,用一种近乎可怜或者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相信,但是我至少希望,您能够相信我。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从我与她相识到最后,我们真的从没有发生过众所周知的那种事,这件事很重要(笔者注:他之所以强调这件事,是为了保全那个女人的声誉,这也是我听到最后才恍然明白的。)。”
虽然我当时对他的说法感到奇怪,但还是感觉到他的真诚,便点点头请他继续往下说。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或者说,在那个酒店里,我整个人都惶惶不安。这并不是虚伪或者腼腆,而是一种恐慌,因为我分明知道,柔子这样做只是为了证明什么。可为什么要证明这些?她证明这些后想做什么?她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为什么打死都不能让我知道?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可她已经披着浴巾出来了。长长的乌发轻落在两边纤细的肩上,精致的娇容如桃花绽放似的泛着红霞,就像一个喝了酒于是有点醺醉的人。我不可能不为她迷醉,可我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因为我清醒的意识到,在此之前,不管我多么热烈的向她表白心意,她都会故作冷淡的逃开,躲开,与我保持距离。而现在这个突然要向我坦诚一切的柔子却莫名的令我感到陌生。她到底想做什么,我的心砰砰直跳,既期待发生什么,又感到强烈的不安。
‘陈阳。’她走过来,发出触电般的酥酥滑滑的……又如一只不断搔痒的柔绵的小手般的声音。那种千娇百媚的仪态我从未见过。以前我感到这是个美丽活泼的女孩,那时我感觉她就像一个燃烧着火焰的……”
他突然停下叙事,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想不出好的形容词。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咬着牙说道:“燃烧着火焰的少……少妇(笔者注: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说起。)……其实我并不是小孩子,羞于面对这种事。但她给我的感觉实在怪异极了,简直就像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于是站起身来,推开了她。
‘柔子,我要出去走走。’
‘陈阳!’
就在半个身子已经跨出酒店的门外时,我听到她带着呜咽的声音。
‘你会后悔的。’她用那双泫然若泣的又美的叫人惊讶的云雾蒙蒙的眸子紧盯着我,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她又靠在床头哭起来。
我只感觉她又变回那个美丽活泼的姑娘了。可我又深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出不去了,我怕那火焰将她的纯洁与我对她的爱都在一种诀别式的渴饮爱情的冲动中一并焚毁。在我犹豫了半晌之后,我还是避开了她那哀求似的又哀婉得叫人怜惜的目光,径直跨到门外。在驻足了几秒钟后,我听到房间里传来轰然爆发似的雨点般热烈的叫人揪心的啜泣声,我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脖子,径直跑开了。
那天我直接回了家,因为害怕见到她,可在第二天之后……”
他又停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之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柔子家里什么东西都变了!
除了那些空荡荡的衣橱,没有被褥的红木床,收拾的一干二净的家具和厨房,既没有半点垃圾也没有半个人影的客厅,除了这些之外,什么也没有!
等到一个老爷爷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租房时,我终于意识到昨日那强烈不安的由来——柔子走了!她不告而别,甚至连个招呼也没打!
不!她跟我打过招呼了!她不是对我说了:‘不管她以后去了哪里,不管她在任何地方……她最喜欢的人都只有一个。’
想到她敞露心扉的话语,我的心里猛地的一揪,就像被一只锋利的巨爪狠狠攫住那样。我想到她昨日那急着把自己送到我怀里的决绝又热烈的模样,顿时痛苦的想要从高楼上跳下去。我一边艰难的喘气,一边趔趄的跑出房门。老爷爷半张着嘴看我,倏忽的说道:‘你莫不是柔子的朋友吧。’
‘啊!爷爷,是…是的。您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踱步上前,激动的抓住老爷爷的手。老爷爷晃着身子,我意识到失礼了,松开手祈求的看着他。
‘那姑娘呀。我也正感到奇怪呢,’老爷爷面露思索,说,‘她本来要过几天才走,说她要渡过人生最幸福的几天……’
老爷爷又神采飞扬的说:‘她住过来几个月,我还从没见过她那么开怀的表情呢。’
我的心无疑又被撒上了一把精制的碘盐,痛的说不出话。老爷爷见我神色哀恸,又连忙说:‘她大概是回老家了。’
‘回老家!江西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嘛,她是昨天晚上加班加点走的。房间的东西全叫我当了去,说把当来的钱交给香儿家,看她的样子,恐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谢谢您。’
想到妍子和香儿,我立马向他告辞。
到妍子家里时,门半开着。我二话不说冲进去时,妍子正对着镜子扎头发,那副俏生生的仪态活像个未出阁的姑娘。香儿迎上来叫我爸爸,她惊觉到我,面露羞涩。可我没时间欣赏这大姑娘的羞态,摸了摸香儿的头,便走上去,问道:‘妍子,你知道柔子去哪了吗!’
‘她……她回家了。’
妍子愣了一下,似乎是感到惊讶。
‘回老家了吗?为什么?’
‘她没跟你说吗?她回去结……’
她突然捂住嘴,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结……结什么?’我心头一颤,上前抓住她的手,‘结什么?’
‘我不知道……她没跟你说,我也不好说呀。’妍子慌张的神色证明了我心中的猜想。但我当时居然不敢把那个呼之欲出的词从心里说出来。我不断欺骗自己,不断安慰自己说:‘结’也有很多用法,‘结交’‘结缘’‘义结金兰’,对!不可能存在那种情况!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妍子当时挽留了我,但我直接就跑出去。我跑到小区里,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她去了哪里,南昌,江西南昌,那是她的老家。
我想都没想就买好了车票。就在下午,我简单和妈妈打了电话,说我要出差几天,这样的谎话我以为是瞒不住妈妈的,可妈妈居然问我说:‘是不是要回老家?’
我惊呆了。我老家在鄱阳,离南昌很近,算起来我和柔子是老乡。
‘那你就回去好好看看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吧,但是,可别到处乱跑。’
妈妈用一种无所不知的口气对我嘱咐道。当时我居然没有察觉到这口气里的包容与怜爱。
杭州到南昌是很快的,列车几小时就到了站。可是一下车站,我就感到心力憔瘁,偌大的南昌,我上哪里去找柔子呢!
可命运就像是非得在我胸口上狠刳几下的刨刀似的,在我刚下列车没多久,我就听到站台前的几个老人喜气洋洋的谈论着什么。
‘好姑娘呀,读过书,人也漂亮,虽孤苦零汀的,这下总算有了着落。’
‘是呀,早就定好的嘛。那小伙也能等,一心一意,等了两年呐!’
我起初根本没太在意这几个老爷爷,可等我走过他们身边时。
‘哪有办法嘛,她要读书嘛。她奶奶走得早,爷爷本来也是个知识分子呀,后来非跑到天安门搞什么抗议,书没得读了,还坐了牢。她爷爷奶奶都去了,老爸也在两年前去世了……工伤呐……伤的可真重呀……哎,可怜的孩子。’
‘没事啦。刘颜这孩子出了名的好,又会做活,等过几天过了门……’
‘老爷爷!’我惊愕的走过去,冲正说话的那个恰烟的老爷爷囔道,‘您在说啥啊?哪户人家!是什么喜事吗!’
老爷爷愣了一下,大概是见我神色激烈,以为我认识那个叫刘颜的小伙。
‘哦哦,是刘村的喜事呀,订了两年亲的那门事儿。你是刘颜的朋友?’
‘亲家是谁?叫什么名字?’我的心里不断祈祷着奇迹发生,用几乎哀求的目光紧盯着这个老人。
‘噢噢……两年前走了爹爹的那个,你不知道?好像是叫什么……林柔吧?’
他不确信的看了眼另一个爷爷。
‘是叫林柔。’
另一个老爷爷用和蔼的喜洋洋的却在我当时看来魔鬼般的笑容说道。
‘老爷爷!’
我冲上去,抓住这两个爷爷的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可我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看我一副又惊又恐,又一副快哭的样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你们!’
我大叫着跑开了,羞愧的简直不敢见人。我肯定吓到那两个老爷爷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柔子要结婚了,并且这是两年前就订好了。而她的爸爸早就过世了,可她却骗我说爸爸跟妹妹以及大伯大婶住在老家,她骗了我多少?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哪句话是真心的、哪句话又是虚情假意?那些昏乱又激烈的想法一刻不停的从我的脑袋瓜里踊跃出来,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要不要去参加她的婚礼?给她一个意外惊喜?还是说就住打住,在心里默默祝福她?
我头痛欲裂,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列车站台旁的石柱上。可这又能怎么样呢?我感觉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甚至是根本重要的东西。我一刻不停的胡思乱想着,忽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大笑起来。因为我猛然想到柔子回来的前一天,她的种种可笑的而又反常的行为!
我还想到当时她说的那句话:‘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的爱着她,而她也能永远保留着这份爱。至少,她明白,他们的心是彼此贴近的。’
我简直是在心里彻底嘲笑这个女人了,什么叫:‘心安理得的爱着她!’
我一下子全部都明白了。这个订了婚的女人前一天所表演的其实就是一幕红杏出墙的戏码!就算那天我和她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过是和我享受几夜的温情,然后再把我像垃圾般远远丢开!
最后她回到老家,找她相识两年之久的订了婚的情郎!是啊!她可真能算计!我当时甚至怀疑她带着香儿出现在我的面前都是她计算好的!甚至我们初见时,她也是故意嚷嚷着‘工地进贼啦!’然后好把我带进厢房的。她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我,利用我,以那副纯洁美好的样子闯入我的生活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只是为了戏弄我?只是好玩?那我凭什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去结婚呢?难道我还得祝福她!祝福这个利用我感情的坏女人不可?不,我得让她知道,我也是个坏人,我不可能让她就这样得到幸福。而我之所以如此,全都因为她对我所做的一切。
她不是要我当她的情人吗?前一天她不是还对我投怀送抱吗?我只想好好同她一起,我想同她结婚。我还幻想过和她生一个孩子,我们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可是……她无非拿我消遣,她想在婚前和我发生一段不可能的情事。我突然‘咯咯’的笑了一声,很难听,又像哭又像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打定注意……一定要这个欺骗了我的真心的女人付出代价……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
他停了下来,高涨的情绪使他额角上都冒起细细的汗丝。
“你当时真那样想么!”
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以为眼前的男孩是个十分高尚的人,后来我才想道:这个男孩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尚几分。因为他没有将自己不好的一面伪装成好的一面,而他明显可以对我说得更加好听一些。
“探望她”,“还爱着她”,“争取她”,“放不下她”,这些词汇显然都能继续他的讲述,同时又继续维持他的高尚形象。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他面露苦涩的道,眼里却闪着明亮的笑意,“所以我当然很自然那么想。”
我冲他笑了笑,心里更加敬佩起来,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接下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儿……”他说到这,整张脸都散发出动人的神采。我不禁多看了两眼,便听他继续说道,“在那个晚上……柔子结婚前两天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