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人:贾科梅蒂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三章 直击死亡

1921年初春,阿尔贝托与同学在帕埃斯图姆和庞贝郊游时在火车上遇到一位博学的老人,并开始与之交谈。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次愉快的相遇将在他人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此后不久,这位荷兰图书管理员范默尔先生邀他从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同游至威尼斯,阿尔贝托欣然答应。9月1日,他与范默尔先生会合,一同前往意大利。这次出游刚开始十分顺利,出发前一天他在给父母的信中开心地写道:“这位先生心思特别细腻,有修养又博学多识,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1]次日晚,他们到达梅拉诺,入住一家很好的旅社。“范默尔先生非常热情且文化修养极高,他经常游历山川,对瑞士的了解比我多十倍!他还熟悉花朵和植物,一直在教我辨认,我学会了他教给我的几乎所有名称!而且他还保护动物,说动物是我们的兄弟,他甚至不吃肉!”[2]

然而猛然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旅行第四天,阿尔贝托以截然相反的语气给父母写了封信:“亲爱的爸妈,我依然满怀惊恐与错愕,我不懂。命运居然如此难以捉摸和可怕,不到三小时前,范默尔先生竟在我和一位清洁女工面前暴毙身亡。这太残酷、太难以理解了。”[3]

年轻的阿尔贝托受到深深的刺激,他详细描述了这场突然的死亡:“晚上十点半时他还很好,心情也不错,他高兴地抽着烟,说着接下来想进行的旅行。我曾跟你们说过,他是我见过最细腻最高贵的人,文化素养很高,为人善良,精神境界极高。抵达前一小时,他肚子有点疼,凌晨两点(我住在隔壁),我听到他痛苦的呻吟,然后看到坐在床上的他正被疼痛折磨。这是个可怕的夜晚,七点时我们叫来医生,他看起来没那么难受了,但时常会以痛苦的、恐怖的、无法形容的方式呻吟,接着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他便睡着了。”

度过一个平静的早晨后,阿尔贝托发现他的同伴非常痛苦。“我走进房间发现他倒在地上,双目圆瞪,非常可怕。我把他抱回床上。他很难受,但意识清醒,并没有谈论死亡。”由于没法联系到医生,被吓坏的阿尔贝托便守着这位临死之人。“范默尔先生是皇家档案管理员,六十四岁,充满生命力与希望。它如此可怕、可怕、可怕,生活就是这样。”

这场死亡由于太过悲惨和意外而显得格外猛烈,第一次直击这样的场面是他人生中的一次决定性的经历,它给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未来的艺术家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个性中的矛盾性体现在给父母的信中:焦虑但不惧怕——他毫无顾虑地答应了一个陌生人的旅行邀约——早熟但仍天真且不成熟。第一次意大利之旅结束后,这是他的第二次成年生活经历,带他走出了孩童时期。与第一次充满欣喜和快乐的经历不同,这次是关于生命的激烈课程:“它如此可怕、可怕、可怕,生活就是这样。”然而他仍将旅行继续下去,他前往威尼斯,并从父母的积蓄中取得资助,“小心上路”[4]。他走遍城市、咖啡馆和妓院。生活重回正轨,但这次经历让他受到极大伤害,那回忆久久不散。很久之后在一篇描述范默尔先生之死的文章中,他将其描述成自己的艺术传奇旅程中最主要的一步。发表于1946年的文章《梦境、斯芬克司和T之死》(Le Rêve, le Sphynx et la Mort de T.[5]讲述了他恢复平静后对某些时刻的回顾,这些时刻被认为在揭示其创作基础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文章中描述的死亡与他当时的叙述并不相同,前者赋予那次经历一种审美特质:“我看着范默尔先生的头部在不断地变化:鼻子逐渐凸出,面颊凹陷下去,嘴巴张着不动,呼吸困难。接近傍晚时,我正想画他的侧面,却突然惊恐地发现他快死了。”

这篇文章的发表距离事发已有一些年份,阿尔贝托认为应该在文中加注以重申这场特殊回忆的重要性。“1921年的这次旅行(范默尔先生之死及与之相伴的其他事件)对我而言是生命的一道裂口。一切都变了,这次旅行在我脑海中整整盘旋了一年,我不停地讲述它,常想把它写下来,但总是做不到。”[6]事后回忆的一些先兆强化了这次具有启蒙意义的考验。阿尔贝托回忆说,他曾在范默尔先生的床边念过福楼拜写给莫泊桑的信:“你是否曾经笃信事物的存在?一切是否仅是幻象?只有事物之间的关系是真实的,即我们感知事物的方式。”[7]事实上,年轻的艺术家当时并没有立刻领会到福楼拜写的这段关于感知的教导。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范默尔先生的死就像他曾在罗马经历的幻灭一样,在他的艺术事业中产生了极大的决定性影响。又经历几个类似的事件之后他才体会到,他的艺术个性正是被这些考验所塑造的。不过,真正开启他创作道路的并非起初模仿时的技巧,而是创作时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