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荒年狂人狗 七 忍无可忍,终无需再忍
秦黑虎终究是下山去了,走的时候顺手带走了郦随良放在桌子上那二十两银子。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足足想了一个晚上,但始终没想出一个头绪。
如果人留在山上,那就相当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人没有长前后眼,也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谁知道山上的那些人哪一天就被官军给剿灭了?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脑袋岂不成了别人升官发财的资本?
长寿的老者不常见,白头的强盗更稀有!
天不亮秦黑虎就翻墙下山,一路沿着拒马河边的小路往县城方向急走,走了二十来里路,肚中饥饿难忍,看见河对岸有六七户人家,就想着溜过去买些吃食。
河面不宽,里面乱七八糟几块大石头相距不远,踮着脚几下跳过去又上到高处,经过一片竹林,却看见男女老少几个人在办白事。地上躺着一个被草席裹起来的死人,旁边挖了一个浅坑,看样子是下葬前最后的送别。
青黑虎只觉得晦气,由心想走,却不知道前方多远才有人家能讨些吃的,肚子里又咕咕叫的难受,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几位节哀!”秦黑虎上前对着一个满头斑白、双眼浑浊的中年人说道。看这个庄稼汉子破衣敝履、面色忧伤,料想正是那失去亲人的苦主。
那中年人扭头看过来,见是一个长相雄壮的糙汉,又不认识。“你是……?”
“哦,我是城里边的,途经这里不想到遇上这事。几位不要难过,人的寿命长短乃是天数,我们这些凡人又怎么决定?不要难过,以后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说完这些,秦黑虎觉得不妥,又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板,塞到这汉子的手里。继续说道:“一点心意,不成礼数,你就收着吧!”
按照习俗,治丧期间,凡有客人上礼金,家属应当磕头谢礼。这些人不穿孝衣丧服,本来就有些奇怪,如今又不磕头谢礼。秦黑虎正在纳闷的时候,那汉子说道:“我儿子今年才15岁,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如今也只撇下我这一个人。唉…”
秦黑虎这才知道死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难怪如此。心中也有些感伤,问道:“看着年纪马上就要长成了,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都是修那桥闹的!”旁边一的老婆子说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平日里听话能干,对我们这些邻舍老人也恭顺有礼,可惜了!”老婆子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修桥?”秦黑虎不解!
八里坪在拒马河上游,往下游走二十来里路到雾灵寺,再往下游走三十里到周家铺,那里也是个热闹的集市,两边有八九百户人家。这拒马河穿集市而过,人生这中间有一座木桥,拒马河年年涨水,木桥年年修。
从前年开始,县令让方圆三十里人家每一户人家出一个人丁服役,在每年秋收之后劳役二十天开采石块以备修桥。这两年整整一千三百多人开采石头无数,也运到周家铺许多石头,今年准备开修。
前几天周家铺的周太公让人集合修桥,每人自备干粮铺盖,大干二十天,到时候修好了桥,县令大人亲自到场验收,也算是一场功绩。
只是最近这汉子上山扭了腰,这孩子心疼父亲,代替这汉子去周家铺服役修桥。只是去了三天就出了意外,一块几十斤的条石从木架掉了下来刚好砸在这孩子背上,当场就不行了。
周太公派了三个族侄把这孩子的尸体送回,又给这孩子家二百个铜钱丧葬费。这三个人又私自扣了一半费用,只给了这汉子一百个铜板。而且只给了三天时间处理丧事,之后让这汉子到场修桥,并且扬言:如果逾期不到,后果自负。
这汉子满脸忧愁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秦黑虎听完心中明了,但也没说什么。
几个人把尸体掩埋之后,这汉子立了一个小坟堆。
秦黑虎开口讨些吃食,这汉子把秦黑虎让到四面透风的两间土坯草屋里,秦黑虎抬眼看这房子,半缸粗粮一缸水,一张破桌俩破椅。床上厚厚的秸秆上面一床单薄的被子,墙角黑乎乎的锅灶旁边放着一二十个同样黑乎乎杂粮窝头。
先喝了一瓢水之后,秦黑虎接过这汉子递过来的两个窝头,一口咬下去硬邦邦的䃒的牙疼。秦黑虎看了看,又放下窝头。
“庄户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窝头了。要是咬不动,我们都放在水里泡一泡好下口。这些窝头,是我明天去周家铺修桥这段时间的口粮,虽然不好吃,但好在能抗饿。”这汉子说道。
“唉!老哥,你是个好人!”秦黑虎感慨道。
汉子抑天长叹说:“好人?这个世道好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老天爷不开眼呀!”
秦黑虎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安慰这汉子两句,便告辞而出。
又走了八九里路,果然看见一处热闹集市。几百人在河边背着石块在忙碌,高处一个棚子里一个长者跟几个人在指指点点。
哪有时间顾这些?秦黑虎一头扎进旁边的酒店里边,叫了两斤烙饼半斤肉,一壶老酒先下口。
很快一个妇人就端上桌来,秦黑虎直接上手大快朵颐。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问店主人。
“老板娘,这里人这么多,你这生意可好啊?”
“哎呦,你这说的哪里话?这些都是种地的,哪有那个闲钱下馆子。除了周太公和一些公门里人有时间来一趟,有什么生意啊?”老板娘回话道。
不多时,有两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满脸堆笑迎了出来,等到看清楚那两个人的长相之后,立马便拉长了脸不说话。
“这修桥的费用你们该交了啊,都拖了十几天了。怎么拖也拖不过,赶紧交了得了,省的我们费事!”两人进了屋,一个人高声嚷着。
“哎呦,你们行行好吧!前段时间刚交了修路钱,又收了米面捐,现在又要交修桥钱。这还让不让人活了都?”老板娘撅着嘴抱怨。
“你别在我这废话,这事也不是我定的,也不是周太公说了算,这也是县里边定下来的,要说理你去找县令大人说去。我们只管收钱,你这要是不交钱,明天我们带人把你的铺子封了,你可别难为我们!”另一个人调门也高了许多。
眼看这个老板娘不动,另一个人满脸怒气又开口说道:“给句痛快话吧,交不交?要么现在交钱我们走人,要么我们明天直接来封你的店铺。我们的胳膊腿都快被溜细了,也没人心疼,也不想在这跟你费什么口舌。直接点!”
老板娘见着两人动了怒气,怕是要动真格。抠抠搜搜的从柜台里翻出来三十个铜板递过去。那两个人立马喜笑颜开,收下之后转身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这就对了嘛,上面要收钱,你只管配合。到时候你不受罪,我们也省事。”
看着这两个人走远进了另一家铺子,老板娘狠狠的吐了口口水,骂道:“什么玩意儿?脸都不要只要钱,什么都管就是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真等到我们活不下去了,老娘拿着菜刀一刀一个先砍了你们这些王八畜牲!”
解气是归解气,骂完之后的老板娘,一脸愁容坐在那不吭声。
秦黑虎一边吃一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也不做声。
吃完之后,看看天色,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黑了。没什么急事,又不想趁夜赶路,只在这里问老板娘寻了一间客房住下。
进了房间关上门,倒头就睡。再一睁眼,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打开门之后,看见楼下点着几处蜡烛,一群人在喝酒行令大声嚷嚷。听这声音正是在修桥当中管事的人,周家铺里的长者周太公也在当中。
从楼梯走下来看见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了十几个菜肴果蔬,嫩鸡肥鸭、羊肉鲜鱼,应有尽有。
两三个人挽着袖子,踩着椅子,正在高升猜枚行酒。看见秦黑虎从楼梯上下来,都扭头看起来。
坐在中间的周太公五六十岁的样子,须发斑白、满脸红光,生的慈眉善目、和颜悦色。
烛光照处看不清秦黑虎的长相,等到秦黑虎走到烛台面前,看清楚了,秦黑虎的面相。周太公说道:“客人可是县城里边的?”周太公开口说话,正在喝酒行令的几个汉子也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看秦黑虎。
秦黑虎不明所以,只点了点头。
“客人可是姓秦?”周太公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
周太公确认了身份,抚着胡须点了点头。慢悠悠的说道:“我不光知道你姓秦,我还知道你在县尉大人手底下当差!”
“哦?”秦黑虎满脸疑问。
“我是这周家铺上的族长老者,经常替县城里边的老爷们办些差务,所以在县尉蓝大人府上见过兄台,只是兄台贵人多忘事,不曾记得。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兄台移步到此,同饮一杯。”
秦黑虎一听是见过的人,也不客气,便走了过去。众人相让一番,便坐在了周太公的下首处。
提起这偶遇的情分,周太公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亲自给秦黑虎敬了三碗酒,秦黑虎也不客气,连干三碗。
周太公又让老板娘炒了几个热菜上来,又是一番畅饮。周太公提起秦黑虎的名声,在座的几个汉子皆是敬服,纷纷敬酒。
不到半个时辰,便喝了十几碗酒,秦黑虎就有些醉意。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醉的眼皮都抬不起来。
周太公便止住了酒宴,让几个汉子轮流架着秦黑虎回到自己的庄院。
出门前周太公大手一挥,不忘说了一句:“老板娘,按照以往的惯例,挂在账上,等年底一块儿来结!”
那老板娘无计奈何只得陪着笑脸说:“太公,那你老慢走啊!”
只等这几人把秦黑虎抬到了周家庄院里,周太公吩咐赶紧去取了绳索准备绑人。
周太公的二儿子周通迎了出来问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弄了个醉汉回来?”
冷哼一声,周太公笑着说道:“你不知道这个人吗?前两天县尉蓝寿带人去打雾灵寺时,这个人就跟在蓝寿身边。今天早上我在路上认出了蓝寿,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群草包肯定把事情给办砸了。我问他原因,他说八里坪的田老二不中用,再加上他的那个亲随清黑虎早就做了那伙强贼的内应,来了个里应外合,就把县里边的差兵跟八里坪的乡勇打散了,只逃出来四五个人。”
“还有这档子事?”周通对这些事原本不知情,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周太公又接着说道:“这个醉鬼就是蓝寿的亲随,如果我所料不差,明后两天县里边的通缉告示就会到咱们这里。咱们抓了这个瘪三,就能跟县尉的关系更进一步,他也记咱们家一个人情,以后咱们办事不就更方便了吗?”
周通略加思考,就察觉出问题。“如果这个瘪三做了草贼,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我们这里?这中间肯定有问题!”
周太公对自己的儿子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眼光,说到:“平日里看你只会舞枪弄棒,想不到现在也会动起脑子来。不错!不错!”
周通对于父亲的夸奖也很受用,揉了揉后脑勺笑出声来。
“这中间肯定有问题!城里的差兵早就是糠了心的萝卜不中用了,让他们卖命打仗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呢。再加上蓝寿那个草包,还用人里应外合?我肯定就是那个草包打了败仗、吃了大亏。先让秦黑虎这个瘪三来背这口黑锅,再把责任往田家人的脑袋上推个干净。到时候他屁事没有,继续的做这个县尉!”
“有道理!应该就是这么个事!那咱们直接把这个瘪三给绑了,送到县尉那里去,说不定还能落个好处。”周通点头说道。
周太公吸了一口气,看着阴沉的夜色,冷风袭来。自己精于算计,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的儿子?狠狠的用手戳了戳儿子周通的脑袋。
“你呀!好好动动脑子!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把这个瘪三活生生的送到城里去,到时候这个瘪三再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跟蓝寿说的话完全对不上,这不是诚心让蓝寿难堪吗?”
这一刻,周通完全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我们把这个瘪三给勒死,只把他的尸体送到城里去,就说他是个上门偷窃的贼,到时候不管是县尉还是县令都没话说。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上面的官老爷想找蓝寿的麻烦,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查,咱们也是干干净净。”
周太公会心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刀切豆腐两面光。咱谁都不得罪,更关键的还有好处在后面!”
看着几个人拿来了麻绳,周太公又对周通说道:“这个事情就交给你来办,等到后半夜再动手。明天一早你带人把他尸体送到城里,找蓝寿领赏去!”
交代完这些,周太公负起双手朝后院走去。
周通吩咐让手下的几个庄客,把秦黑虎捆的结结实实,又塞了嘴巴,扔在墙角狗笼旁边,只等后半夜下手。只留下两个庄客看守,这两个庄客在这寒冷的夜里闲着无聊,絮絮叨叨的讲了一大堆,秦黑虎里里外外算是把事情给听明白了,浑身上下的酒劲顿时就醒了。
人要是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能塞牙,秦黑虎更倒霉,连着两天被捆了两次,次次都要命。昨天刚死的逃生跑出来,今天又要被人拿自己的命去做人情,心里这个悔呀!
只想当着蓝寿会让自己背锅,没想到背这个黑锅会了自己的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自己安安分分的留在山上入了伙,也不会被人弄得要做一个吊死鬼。
过了半个时辰,庄子安静下来,四处的灯笼也被熄了火,只有门口这两个人点了一堆火取暖。
秦黑虎抬眼看去,两个人身后放着一根长矛,一柄铁刀。只顾着取暖,也不看自己。
再看自己身上的麻绳不粗,攥着拳头暗暗使劲,猛的用力一挣,胳膊上的绳子断开。腾出手时用力一滚,滚到那两人的身后。拿过铁刀捅穿了一人的后心,抽刀又砍中另一人的脖子。
惊得墙角的大狗狂吠不止,秦黑虎也顾不上,只用刀割开脚上的绳子。挣脱之后跳起身来,捡起长矛捅死这个恶狗。秦黑虎冷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只眼院里房间灯火亮起,有人询问外面情况。
秦黑虎索性拿起地上火堆的烧的正旺的木柴,直扔到几近草房顶上。此时,风势正强,瞬间便是烟火冲天。
干完这些,正要开了院门逃走,却发现在门栓之上缠着铁链上着锁。秦黑虎发起狠来,一脚踹断门槛,一手扣门底,一手扯住铁链,只把这厚厚包铁木门给卸开。
抬脚正要走,门外又有两个汉子举着火把高叫着冲了进来,秦黑虎冷着脸迎了上去。一刀一个把这两人的脑袋削得落地乱滚,快步消失在这漆黑的夜色当中。
一路狂奔,连夜直上雾灵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