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博尔赫斯的月亮(4)
在西语专业里,博尔赫斯的书是必读书目。在此之前,博氏的作品已经出了很多汉译本,但教授们更鼓励学生读西班牙文原版。
早在中学时代,他就已经把博氏的书通读过了若干遍,但永远都不妨他读更多一遍。他并不是能理解深奥事物的人,也缺乏普遍的心灵感受,正是博尔赫斯启发了他的理解力和感受性。
当女人类学家提到月亮上的镜子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阿莱夫。关于那个不可名状的形象,他曾多次试图去理解,后来发现那是徒劳。他无法理解一个肉眼可见的包罗万象的空间宇宙,但能清楚感受到一种外在的引力导引着他内在的世界。在那种引力的作用下,他把小说读了更多遍。于是,当文字变成了线索像白日之光从他的眼中疾速倒退骤然消逝时,他看到了那颗被无限放大而永不变形的矢量原子球,紧接着他从无数面不同的镜子里看到了无数个不同的自己,看到其中之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正是在此时此刻——化身为一个与他物种的雄性完美对跖的物种的雌性涉水而来。
空气冷清。夜色深浓。她抬头看着月亮,脸上泛着温和的银色的光辉,就像不曾在没有月亮的时间里生活过一样。拉斐尔笔下的女人并不是完美的,因为他没有见过尘世最完美的线条,没有见过她——有谁见过一个叫阿莱夫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看一面过去的镜子,镜面上是冰块般纯净的光。于是在记忆的驱使下,他重新打开了那只当年他亲手锁上的黑匣子。海水蔚蓝。轮船洁白。陆地广阔。音乐悠扬。一切都是原貌。一切都在原地。一切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损毁。在那个彼岸的清晨,太阳和月亮像两面镜子同时出现在那片银白色的天空中。在白色的镜子里,他看到一个被人拖拽着——与他长年以来的记忆大相径庭——走上跳板的男孩;在黑色的镜子里——在那个男孩不断回望的视野的边缘——一个清癯的男人的形象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于是,在时间凝固的若干年以后,时间重新流淌起来,一个异乡客的孤独形象像一个影子跃到他面前。于是,在记忆尘封的若干年以后,记忆打破了那层单薄如纸的禁锢,他又想起了那个他管他叫父亲的男人。
冷风袭袭有声,从她身边掠过。她站在世界的中心,像一个从远古时代穿越而来的旅行者,看着眼前的人在凝固的时间里变成永恒的雕像,永恒而静默。现在,这个满怀着不合时宜的激情的女人终于走到了她的彼岸,把她知道的、她生活过的、她想象着的、她对远古神话和古老遗址留在那片广袤土地上的神秘信息的全部理解和感受,把那一切都说与眼前的雕像听了,一一呈现在他的面前,置于缓慢沉积的地质之上,置于疾速变幻的天穹之上,永远散发光芒,直到进入光芒。现在,关于彼岸的一切都已离她而去,像箭离开了弦,从她语言的世界进入他现实的世界。现在,世界已经是他的了,与她再无任何关联。
他敏锐地察觉到情况发生了变化,咒语的力量已经消失,而他将无法再像之前一样沉默下去。他在一阵心急如焚的慌乱里找寻着四处逃逸的语言,想着说点儿什么,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只要别让音乐停下来,别让空气安静下来。他在心里暗暗祈祷,视线慢慢回缩,像一台刚刚结束放映的老式放映机在巨大的光里留下了巨大的影。
光与影是两个世界,而光影交织的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就像两个物种在各自的世界里进化,完成了生命的大部分,而生命的核心永远取决于未完成的那一小部分——黑暗与背面决定了它们是永远对立下去还是冲破隔阂,合而为一,成为新的物种。
透过那光影参半的空间,他看到一个镶嵌在黑白模板上的彩色幻象,仿佛一轮从海上升起的月亮。大海无边无际,浩瀚汹涌,像风里的一块蓝色绸子布飞向远处。一只华美极乐鸟冲破混乱的鸥群,出现在光影交错的上空。于是,在那激烈的变化中,他看到了那个新的物种,同时透过变化的轨迹看到了它的起源。那是人类通过命名万事万物来完成自我界定之前的最初的方式,是个体生命从自然状态中脱颖而出的最完美的形式,是激情和激情之外的其它事物共同遵循的唯一的体式——而在那一切的终端,一个犹如梦中呓语的声音告诉他可以将眼前的时刻永远继续下去,永远。
她从中心退下来,退到边缘,退到退无可退之处,左腿微微向后翘起,做了一个踢腿的动作,然后右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接着就是流水一样的并式滑行步,一个人的舞蹈置身于两个人的激情之中。激情是可见的。把全世界所有舞者围成一个圆——圆心的位置,那就是她,那就是激情的核心所在,那就是一个背负着古老家族史的女人在一支疾速飞行的箭上获得的全新的意义。
潮声激荡。月光皎洁。声与光如影随形。水花般的皱纹在年轻的脸上缓慢生长又快速消退。老去是自然而然的,老去又是一种永恒之固,一种克服了永恒绝望的姿态。他看着她在一个旋转的原子球宇宙中老去,关于女人的一生在他的眼中一览无遗。
没有哪一种音乐依赖某一种乐器像探戈乐依赖班多钮琴一样。现在,没有班多钮琴,没有任何乐器,只有她口中哼唱的一首旧时代的探戈曲,好像是某种印第安语的等式句。
空气的变换无迹可循,而一切早已昭然若揭:她在用一种原始的方式表达一种原始的激情,而且显然她很擅长这种方式。当她放慢脚步向他伸出手时,他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最终三分钟的激情战胜了三秒钟的犹豫,他在她转身之前抓住了那根命运的藤条。
一阵沁骨的凉意让他的手指从她的背上弹开,像从石块上溅起的雨滴。就在下一刻,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出了现实世界,离开他的平地而走向她的高原。于是他看见了巴塔哥尼亚的风和拉普拉塔河的水,听见了古老的班多钮琴声和比琴声更古老的马普切族人的咒语,于是他重新获得了重力,立足于他的中心之地,感受到白色冰川在他体内悄然生长,萦绕周身,以激情的方式呈现出新生的形态,慢慢裹挟一切,主导一切,摧毁一切,最终重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