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彼岸(2)
那次谈话之后,他们又在一起待了半年,心中都抱着一丝侥幸和希望,试图找到一种成熟可控的机制来缓和彼此的关系,但隔阂已然产生,弥补无济于事。他越来越迟钝,而她也越来越敏感,两个人终于走上了两个极端。他知道不能继续下去了,决定在把那一切毁掉之前结束那一切。
他们约定在海玫瑰餐厅共进晚餐。午夜到来之前,她一个人完成了全部的告别——当然也包括了他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索性就让他的心里话留在心里。
最后,她借着酒力说了一些令他动容的话。她说她很庆幸自己遇到他这么好的人,说他什么都好,但他并没有把最好的给她,永远也不可能把那个箭在弦上火在水上的世界呈现给她。他的激情是凝固的,冻结在连他自己也无法触及的深处,他的灵魂是一个金色的琥珀包裹着一颗冰凉的珍珠。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温情脉脉,意识到那是他们交往以来自己第一次凝视她那么久。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包括工作在内的所有关系都在那个午夜走向了终结。再后来,他回到祖国,与母校的西语研究所合作,在京郊的潘帕斯庄园对面开了一家西语图书社,专注拉美文学翻译。
那年他三十四岁,正是他们见面时她的年纪。没有什么能成为现实生活的魔咒,但年纪可以;没有什么能打破现实生活的魔咒,直到太平洋的海水浸透人类的全身,直到他们的语言开始散发出千年沉船古木的香味,而记忆的尘灰像铁锈一样从银白色的金属上剥落下去。
事业有成,随之而来的就是流水的恋情。女孩们都很年轻,那种年轻的状态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好像会永远年轻下去。而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的理解力的范畴之内,女孩永远都不可能比她更年轻。也不可能比她更年长。标杆已经在那里了。标杆一直都在那里。年纪,就是三十四岁;容貌,就是三十四岁的容貌。围绕那个年纪形成的那个女人的一切,就是他记忆的海岸线——一边是海,一边是陆地;一边是她,一边是别的女人。
时间自有其轨迹,对人而言就只是等待而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阅尽风华,和来自世界各国的女人在重建的红舞馨老舞池里翩翩起舞,像绅士一样优雅地谈情说爱,像浮光掠影一样经过那些渴望激情的灵魂。他用那双从深渊里逃逸出来的深邃的眼眸向她们发出邀请,而她们无一例外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他那样的人,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对浪漫事物的悲悯之情,一切都已注定,注定他属于她们,属于他见过的所有受激情支配的女人。
同样的激情也支配着他,盈之于内而溢之于外,裹挟着他生命的琥珀。那时他已不再是青葱少年,他的舞步已臻纯熟之境,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运转自如,随势而趋。那时他已经把引导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他用低沉的西班牙语呢喃着古老的咒语,用激情引导着她们走向彼岸,抵达现实的另一端,就像当年她引导他那样。她们随心所欲,深陷在激情的漩涡里,一时被激情淹没,一时又被消散的激情抛向虚空。于是中心之地只剩他独自一人。于是他继续往前走,抬头看着天上昏黄的月亮,侧耳听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夜莺的歌啼直抵内心深处。于是他切断了一切感官,只剩下古老的听觉,只剩下那个古老的声音久久地回荡不绝:别让音乐停下来……别让音乐停下来……永远被牵动着。永远处于被动的牵系之中。永远处于暴动之中。在他的少年时代,那是血缘;在他十八岁之后,那是一个走遍南美大陆站在世界尽头的高乔女人。
多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翻译世界各国的民族志和人类学著作,把它当成一种既定的使命去完成,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翻译的版本成为最好的版本。他也确实做到了,成为了那个行业中的佼佼者,可以和任何人谈论任何人类学的话题。可是没有人在。没有人和他谈高乔人和马普切人,和他谈奇幻大陆上的奇幻经历,和他谈人类学家洞悉一切却只能把一切深埋心底不予宣说的立场;没有人和他谈激情。没有人在这里。
世界恪守着一些不变之道,世界也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来自彼岸的激情像风暴潮一样席卷着年轻的一代。在北京城里,每天都有人在跳探戈,每天都有人请他去跳探戈。
他最常去的是红酒屋和蓝色港湾。那里的舞伴不会告诉他什么是月亮,只会告诉他月亮是什么样子的——月亮是什么样子,探戈就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追问他为什么跳得那么好,以及和他跳得最好的舞伴的名字。
在卡洛斯·加德尔探戈学校BJ分校的成立仪式上,他和一位北外的西语女学生跳了一支探戈,用优美的快分式左转步赢得了探戈舞王的名声,之后他又应邀在成都和上海跳了同样的舞。他卓越的舞姿被舞蹈评论家们形容为一个物种在他最自由的境界里呈现出来的最自由的状态,没有任何世俗外在的事物能对它产生任何影响。
那年七月,他回岛城避暑,遇到一个在岛城交响乐团吹小号的朋友,朋友刚从阿根廷演出回来,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在海员俱乐部跳舞的假面女郎。他故作困惑地摇摇头。朋友说他们和她在基什内尔文化中心同台演出,她还是戴着当年的假面,着装也和当年一样,乐团里的很多人都参加了当年那场舞会,他们称那年——如果记得不错应该是一九九五年——是岛城的探戈之年,有人还收藏了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张照片。他们向她确认她是否在九十年代来过岛城,她说她去过栈桥,还说在那里跳了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支探戈。
他没有再待下去,当天就匆匆逃回了BJ。第二天,他参加了在国际展览中心新馆举办的图博会,再次从一位阿根廷出版商协会人士口中听说了那个禁忌般的名字,于是他再次落荒而逃。
时间的海上狂潮肆虐,新的潮流不断覆盖旧的潮流,而所有潮流最终都将被时间本身覆盖。现在,他终于承认时间是可以凝固的,那个冬日的午夜并没有过去。他可以忍受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变化,但无法忍受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想过最坏的情况,做过最好的打算,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心里清楚只能如此。
日复一日,世界狂潮迭起,他心里的那支箭慢慢变成了他记忆的雕像,冲破一切的梦想的利器最终铸成了固守一切的现实的壁垒。他瑟缩着躲在风的背后,看着眼前潮流浩荡,把自己隔绝于外,用心听那随着汹涌潮水纷至沓来的古老声音。
可是,他什么都没听到。听不到班多钮琴声,听不到女人的说话声,听不到黄金之箭划破白银之河的嘶嘶流火声。于是他陷入了一种死亡般的静默,在静默中看着茫茫白雪从天而降。时间仿佛重回到那个冬日的午夜。在古老的黄海之滨,一支箭颤抖着划破天空,射向海洋,信天翁从白色防波堤上展翅高飞,飞过湖泊、雪山、河谷,没入密林深处……时间跨越了一切,她踏浪向他走来,在她身后是那片洋溢着永恒激情的神奇大陆。那片土地孕育了伟大的歌者、舞者、追逐自由的先驱者流——最重要的是孕育了她,孕育了独立于尘世有形之外的不滞于物的激情,如高原般辽阔广大,如天空般奇幻多变。
一切有序陈列在命运的帷幕之上,清晰明了,昭然若揭。她是他的漩涡,是他生命中的火山地震带,对他的引力依然像月亮对海洋的引力那样持久强烈。
二十八年过去了,那些关于全人类多民族的语言已经消失在时间的虚空之中,而写在月亮背面的文字却真实地保留下来,正是那些严格的字母体统挽救了他,引导他跨越了有生之年的悲哀的绝境,即永不遗忘。不能遗忘。不能在激烈变化的时代忘掉永恒不变的事物,这是最后的底线,这也是唯一的底线。
现实对记忆的鞭笞还在不断加重,但已经丝毫不能动摇了他,已经不再令他感到畏惧,不再像从前那样为突兀的变化提心吊胆。在命运的大堤倾塌之前,他已经看清了他的一生:一支箭可以永远搭在弦上,一个人可以像一座桥一样矗立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