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孙策:明明是我先来的
寿春城中,一处宽敞的庭院内。
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青年人正静坐于亭下,他此刻眉眼紧闭,身前放着一床七弦琴,琴身五尺一寸,琴面为桐杉所制,丝线洁白,琴的两侧还放了两盏茶。
当他的手指在弦柱间移动、拨弄,任由宫商角徵羽不断排列,再一并流入耳中。
“好琴,音色至佳。袁兄用心良苦啊,只是不知比蔡公之焦尾琴何如。”他不由得感慨道。
“不过按理说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为何光远兄迟迟未至呢?难道是旧病复发?”
就算他逾期未至,他也不能就这么动身去见从父啊。可到时候从父那边他又失期了呢?这让他十分为难。
“唉。”想到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这时庭院内一道不速之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刚走进来就听见公瑾在唉声叹气,不知何事让你如此烦恼。”
听着这耳熟的声音,周瑜微微一笑,望向那倚在石墙边的青年。
“光远兄,你可让我好等!”
“我今日有事去找我父亲,比预想中的要迟了一会儿,公瑾多多见谅。”袁燿眉眼带笑,然后亮出了那只放在身后的手。
“这是我给公瑾的赠别礼。”
“天涯何处不相逢,你我何必谈这些!”周瑜同样回之一笑,同时伸出一只手臂,友好地看向袁燿,“请光远兄入座,饮茶。”
自袁燿夺舍重生以来,他就开始打听如孙策周瑜等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贤人名士的下落,便得知周瑜拒绝袁术征辟后,亲自由舒城到寿春对此事道歉,同时在寿春待了一段时间,在家中长辈引荐下结识了不少“风流人物”。
而袁燿一知道周瑜还在寿春,就立马登门造访,如今二人已有了不浅的友谊。
待袁燿跪坐在周瑜身前后,他紧拢的五指也在这时松开,一个褐色布袋就这么显露出来,他继续翻开,十三块圆星状的色泽与成色极好的血色美玉就这么映入周瑜眼帘。
“这琴徽,乃钟山之赤玉所制,雒阳名匠打造,还请公瑾收下。”
“光远兄如此诚意,我岂忍心拒之?周瑜笑道,“不过以赤玉为徽,这倒是我第一次见。”
“《山海经》曰:‘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以玉赠君子,以赤玉赠周郎。”
周瑜听到袁燿这番话后一时心神大悦,但很快又敛住神情,“光远兄有心了,这让贤弟好生惭愧。我不能为袁公做事,却受你如此重礼,唉!”
“公瑾何必如此在意。你若真有心报答我,替我做件事可好?”袁燿哈哈大笑,又握住了周瑜的手。
“瑜当尽力而为之。”
周瑜其实内心也有些忐忑,因为他知道袁术不能成事,这次去丹阳投奔从父周尚就是为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万一袁燿让他效死命如何呢?
袁术那厮一脸的汉贼样就算了,关键还是成不了事的汉贼样啊!他可不能在这地方浪费光阴,乃至于押下身家性命了。
“只希望不是这件事!”
他起初与袁燿结识,只觉得他为人和善,但不拘礼节,是个天真质朴之人。但在几番接触之下,却发现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只是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可知我今早找我父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我乃是为一位少年将军讨要兵马粮草,希望我父能多多重用他。”
周瑜听到这眉头一皱,沉思片刻后接着发问道:“是何人让光远兄如此青睐,还要你亲自去劝说袁公?”
“公瑾不妨一猜?”
“我猜?”周瑜苦笑了两声,“依你的说法,此人必然能力出众,不然不能被你看中,但也必然深受袁公忌惮,不然也不会让你亲自去面见袁公。”
“如此看来,这人只能是吴郡孙策孙伯符。”周瑜将茶一饮而尽,感受着回甘。
如今是战乱之年,袁术在明面上禁止了以糜谷酿酒,因而除了袁燿这种不受波及的万恶势力外即使像周瑜都得以茶代酒。
“公瑾已与他相识多年,对吧。”
“我第一次到寿春,就是因为听说了他的名声才前去与之结交。那时我和他不过十三四岁吧,从初平三年到今日,我已三年没见过他了。”周瑜回忆道,“伯符确为一代将才,光远兄识人本事高啊,得将如此,何愁大业不成。”
“嘿!我能结识你才证明识人本领过人啊。”
“瑜不过愚夫一介,光远兄不要再捉弄我了。”周瑜苦笑道。
“你是不是愚夫,我不清楚,你自己不清楚吗。”袁燿也没有反驳他,“生于大争之世,公瑾安无平治天下之想法?”
周瑜只是继续保持着他那春风和沐般的笑容,对袁燿的话不置可否。
“光远兄是要我助孙将军出兵征伐吧。”他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对。公瑾聪明。”
“何故如此高看我呢?”
“公瑾有雄才大略,我自知之。”
“哦?”周瑜听到这话眉毛轻挑,“若我真有所谓的雄霸之姿,光远兄又舍得我去随那孙将军?”
“你会吗?”袁燿笑着反问道。
“都说英雄相惜,实则英雄相忌。我虽非英雄,但与孙将军已三年未见,会不会生间隙也难说。”
周瑜的场面话说的很动听,袁燿却深知就感情基础而言可能是他与孙策的更加浓厚一点,虽有青梅不敌天降之理,但他却并不觉得这一规律适用于万事万物。
不过英雄相忌确实有些道理,传说孙策14岁时曾在寿阳拜见袁术,结果一听到刘备要来就赶紧走了,袁术一问“你和刘豫州有什么恩怨吗”,孙策只答道“英雄忌人”。
当然,这个来自于故事一眼顶真便可以判定为假,因为孙策14岁时袁术不在寿阳,刘备也不是豫州刺史或者豫州牧,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子确实少年老成,而且野心不小。
而在霸业面前,一切友情亲情皆为虚妄,王晟还和孙策老爹有升堂拜妻之交情,可孙策把人家杀的只剩下他一人便是最后的体面。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与你不过君子之交,没有君臣之义。你是走是留,我如何能决定?”袁燿顺着周瑜的话说道,“但我觉得这是你大展拳脚、建功立业的机会,你与孙伯符又相识,你二人携手必能胜过刘繇王朗之辈。你也不愿白费自身这满腹韬略经纶吧?”
“因而,于情于理,我都当让你渡江。”
周瑜听到这话愣了会儿,然后一时没说出话来。
不知为何,他居然有些感激袁燿。
“光远兄,可想听曲?”他突然说道。
“乐意之至。”
“想听什么?”
“请奏《广陵散》。”
周瑜听闻袁燿的要求先是一愣,但也以一笑作之,随后他便开始拨动起琴弦。
彼时的《广陵散》虽未失传,但也没有在嵇康那里得到全新的发展与节奏的创新,可出于好奇,袁燿还是想要听一下眼前这位同样以奏琴闻名的青年才俊会如何演绎《广陵》一曲。
且看周瑜已双眼紧闭,精神放空,开始了他的演奏。
而袁燿旋即便听得那激昂、慷慨的琴声阵阵传进耳中,一时之间,聂政刺韩相时白虹贯日的情景在他脑海中穿插、浮现,戈矛纵横之声也如同在耳边撕扯,四十五个乐段时而悲愤时而雄壮。一曲既完,竟如雷霆风雨猛然歇止。
“好曲,好曲。”袁燿喃喃道,仿佛还沉浸在曲中难以自拔。
“此曲可述光远兄之志?”
“我之志?公瑾何意?”袁燿有些不解地看向周瑜。
“捐身就义,聂政不为大丈夫乎?”
“功名富贵,逐世转移,的确唯有气节者千载一日。可有些时候,活着比死着要难。”袁燿小抿一口茶,缓缓说道。“我之志,不为聂政。”
“那光远兄可为严遂?若能得聂政这等忠义之国士相助,亦是人间幸事。”周瑜淡然一笑,继续推测着袁燿心中想法。
可袁燿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忠义,既可以是送庸夫去死的妖言,也可以是让天下人奔赴的方向。范增不亦忠乎?可项籍屠城焚书,这样的忠便是助纣为虐;公孙接等三人不亦义乎?可结果被晏子之计陷害而死,这样的义便是迂腐荒唐。”
“真正的忠义不是呼吁天下苍生为肉食者的一己私欲去死,而是要在天下人心中竖一道不倒的旗帜,可这旗帜不能光靠三言两语去魅惑世人,更要靠仓廪的丰实,乾坤的安定,才有百姓贤人能赖之以生,愿乐之效死。”
“我眼中的忠义,不比世人所说的低贱,只因其更难践行。”
周瑜听到袁燿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不由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作何议论。
不似儒者之王道,亦不似法家之霸道。只切中上至王公下至黎民的生存之道。
“何故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为仲尼誉美?”周瑜问道。
“或许是他尽忠守节之时未牵连他人,可为‘忠’,亦可为‘仁’。可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瑾兄不以为人当忠于唐尧虞舜那样的圣王,而非夏桀商纣那般的独夫民贼吗?”
他又呆住了。
“光远兄心有天下啊!”过了半晌,他感慨道。
“此述我平生之志矣。”
“若公瑾欲去,则我无话可说;若公瑾欲与我谋事,则我随时以上宾之礼待之。”袁燿神色凛然,同时又提起了那良禽贤臣之论。
“汉高祖不以韩信、彭越得天下,而是以民心、仁德得天下。民心所向,便是贤才所向;仁德所归,便是天下所归。若执意留人而不是使自身成就一块能招引良禽之木,那千金市骨、伯乐相马,不过是空谈妄想的华胥梦、好名慕利的无用功罢了!”
“我确有识人之智,不过差公瑾远矣。因为我与孙将军之优劣,届时只能由你亲自来明鉴。”
他觉得,这就是一种自信!
当然,他也并非是个只会喊口号的人,周瑜是他一定要纳入麾下的能人,而他也知道此次让他去与孙策从征并不等同于纵虎归山,按照原本历史发展的轨迹,孙策后来将让周瑜还镇丹阳,直到袁术僭号称帝后周瑜才正式与袁术决裂,并投奔孙策。
而某种意义上此时的周瑜还能替他他在后方觇候孙策起到重要作用。
同时,在那一刻,周瑜居然觉得自己真的被这种气概打动了,袁燿身上似乎真有传说中周文王、汉高祖的豁然与气魄。
“若德行如高山一般,自有贤人仰止。古今用人之道不过如此啊!”他在心中感慨着,同时眼中在不经意之间闪烁着光芒。
而他的嘴边似有话要脱口而出:
“周公瑾,乐为光远兄效命。”
他看到了一条他从未听说过的忠义之路,虽然乍听起来可笑且狂妄,但他的内心却比七八年前,与那个少年在寿春交谈时还要飞扬且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