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众生心魔
法海转头看去,但见一小和尚搀扶着个老僧,急急忙忙的从外面廊上走了进来。
小和尚没甚异处,可那老和尚却生得满脸橘皮皱痕,好似骊山老母,口落齿不关风,腰驼背屈为筋,一副行将就木之样。
偏偏一双浑浊老眼却是瞪得鼓圆,一进屋便盯住法海身上穿着的锦斓袈裟,再也挪不开半点。
法海起身先打了个稽首:“贫僧见过老院主。”
他开了口,那老和尚方才回过神来,一双瞪得鼓圆的眼睛恋恋不舍的从法海的袈裟上挪开。
“老僧金池,回礼了,”老和尚自称金池,还了一礼,在旁边颤巍巍的坐下,随口问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了个老爷,便出来奉见,却不知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
法海竖掌道:“自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等过两界山鞑靼之界,又绕了西藩哈密国,再回这鞑靼边界,两月有余,又有五六千里,才到贵处。”
“那也有万里之遥,想我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见识甚少,只靠传言。”金池长老口中闲谈,眼睛却管不住,就似被法海身上的袈裟给拽定了似的,忍不住便又多看几眼,话题则是不自主的就往这边偏:“此间鞑靼之主常来我院中作客,说起大唐,尽言地华物宝,乃天邦上国,远非西域诸国可比,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老院主自谦了,适才进得宝地来,见众生礼佛之心甚重,院中诸僧所用,尽皆富贵,大唐庙宇多不及也。”
“见笑!见笑!”金池长老叹道:“若在平时,我也自以为得意,但见了高僧,方觉些许金银俗物、凡尘富贵,实是不值一提!”
“怎么说?”
金池长老的眼睛又直勾勾的盯上了法海的袈裟,浑浊的老眼竟似要放出光来:“便如高僧身上这一件袈裟,金镶玉嵌倒也罢了,却还宝光四溢,一看便非凡品。”
说着,他不自禁的就又站起身来,颤巍巍的走到法海身旁,仿佛整个人的魂儿都被那袈裟勾了去。
“我痴活两百七十有余,也曾收集数百件袈裟,却没一件及得上的……不不不,休说及得上,便是把那两百多件拢作一块,也抵不过这宝衣的一根丝、一条线!”金池长老说着动情,竟莫来由的哭了起来:“苦了!苦了!若没见过这宝贝也罢,如今果真见了,只恐我命休也!”
法海笑道:“老院主虽年事已高,但我看驻寿有术,内里自有生机盎然,何出此言?”
“高僧这件宝贝虽就在眼前,奈何眼目昏花,天色又已黑了,不能看个明白,待高僧走时,老僧怕是日夜思念,茶饭不想,如此牵肠挂肚,自然离死不远!”
“那让沙弥掌灯来,你再细看。”
“高僧的宝贝已然光亮,再点了灯,更加晃眼,莫想看得仔细。”金池长老说着,居然噗通一声就在法海面前跪了下来。
旁边主持和小和尚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扶,却被金池长老推开,哭拜法海道:“高僧若是宽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看他一夜,明早送还高僧西去,不知尊意如何?”
法海见他这般痴态,心中已然有数,自是好笑。
先前见此间有妖气,以至于凡俗因祸求拜、香火鼎盛,那时还曾想寺院或许并不一定知情。
但现在看来,刚才的主持言谈市侩,此时这正主的老院主又是一脸贪婪之相,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贪,一窝贪。
如此品行,与妖魔勾结蒙骗钱财,乃至于藏匿妖魔,怕也是有的。
“那有何难。”法海一声大笑,已自有了主意。
此时解下袈裟来,递给那老僧道:“适才诸僧接待殷勤,又都是佛门弟子,老院主要看便看,要是真个喜欢,贫僧叨扰这两日,老院主也可自穿试试,既是了却老院主心愿,也是贫僧偿这斋饭之情。”
金池长老一听大喜,赶紧让旁边小和尚将袈裟接了拿进去。
“承赐!承赐!”金池一边不住感谢,一边匆匆吩咐那主持道:“且将前面禅堂扫净,安排上好斋饭,再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让高僧与他徒弟安歇!”
他急急忙忙去了,法海艺高人胆大,自是不担心。
那主持领着他去用过了斋饭,回转到已打扫干净的禅堂,这才散了服侍的僧众,唤来悟空问话。
只听悟空说到那妖气源头。
“此去往南二十里的黑风山上有一黑熊成精,与此间院主多有来往,因此此前所见,怕是那黑厮的妖气。”悟空说道:“弟子适才已化形去山下镇中打探过了,说是此前年间多有妖魔作怪,但只要每年来这观音禅院请了法器,便可保一家太平,是已此间虽穷,却家家户户都佩了禅院的开光法器,果然年年无忧,因此人人信服,奉这金池为神僧,使得此间香火鼎盛。”
“你倒是有心。”法海说道:“不消说,定是勾结了,看来到这院里烧香还只是表面附带,实则是冲此间百姓、家家户户都收了个安家保护费,广聚钱财,难怪寺院如此富庶。”
“正是如此!此间僧众贪婪成性,又勾结妖魔,使得此地表面太平,实则穷苦不堪,要依我说,师父何须将宝贝借给他,还与他这般虚与委蛇?”
悟空是个急性子,证明了真实,抓耳挠腮的说道:“不若这就与他亮个明牌!师父只管拿了他这一院僧众,徒儿却去拿那黑熊精,待明日天亮,有人来还愿时,教做个见证,将这两边抓出来当众对峙,自可还此间百姓一个真相太平,再将这二害当众除了,也为我等博一个名声!”
“你有这为民之心,为师甚慰。”法海赞中带贬的说道:“只是其一,佛光自有净化妖气之效,这院中妖气源头绝非黑熊精偶尔来往可留,如今尚未查明,倒是一个隐患。”
“其二,你只有为民之心,却不知人心、不通人性,若果真如此做了,即便除了这二害,只怕此间百姓也不感激你,反倒怨你,最后天怒人怨,诚为不美。”
“我好心帮他们除害,反倒怨我?”悟空撇嘴道:“徒儿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直肠直肚,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当初在天上就多有吃亏,师父莫绕弯儿骂我,也别说话只说一半,请教个明白。”
法海微微一笑:“我且问你,此间百姓本是拜观音,却为何家家户户去求金池的开光法器?”
“不就是求个护身符吗,以为他是真佛,为保平安?”
“对了。”法海笑道:“佛自在众生心中,众生既已认定金池是真佛,你岂能当众去拿?还想对峙,他两个自知必死,岂肯当众承认?届时只怕众生以为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将我二人视为妖邪,被他两个蛊惑,反过来要救他们的真佛呢,到时候愚民愚众满山,与我们闹起来,虽非妖邪,却实已被妖邪所控,届时你杀是不杀?”
悟空愣了愣,想来确有这种可能:“那我们悄悄动手?宰了这金池与黑熊,趁夜起行,这二害既除,此间百姓自然无忧,只是这斩妖除魔还要偷偷摸摸,着实有点不爽,不是老孙性格……”
法海还是摇头:“不是爽不爽的问题,而是除恶务尽。”
“此间百姓已被愚弄,遇恶只知求神拜佛,此念早就根深蒂固、已成惯性,却不知佛自在自己心中,何须耗费钱财四处苦求!”
“这便是‘恶’,这才是真魔,人心之魔!”
“虽是金池与那黑熊联手种下,却已在此间众生心中根深蒂固,若不除尽,那你我即便杀了金池与黑熊,明日也还会有银池白熊冒出来。”
“戳穿那金池与黑熊无用,为师宣扬的是佛道,而非佛陀菩萨,自要教此间百姓认得何为真佛、何为真正礼佛之心!只有如此,方可永绝后患,还此间一个佛心正统、太平喜乐。”
悟空听得似懂非懂,急得抓耳挠腮:“师父又打哑谜,尽说些大道理,却只不说如何做。”
“金池可以给众生种下心魔,我又何尝不能给他种心魔?”法海笑道:“此事我已算定了,明日便见分晓,你既擅变化之术,如今先去那黑风山走一趟,看清那黑熊样貌再回来,等我有用你之处时,自会吩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