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不想得长生了?”
清风明月二人都为陆源惋惜不已,言说他资质愚钝,饭都喂到嘴边了,他还能记不住。
消瘦道人倒是暖心安慰,“你不必挂怀,师父讲经向来天马行空,炼丹之术你不得其法,以后定要打起精神,不可再分心了。”
说罢,他匆匆离去,要将炼就真铅汞之法付诸实践。
在那之后,镇元子久未出现。
陆源的生活依旧没什么变化,打尘劳,诵经斋醮。
寒来暑往,陆源怀中的桃枝只剩下最后一节。
并且这种凋零还未停止,虽然变化细微,但是陆源每天都能感到桃枝在不断缩短。
终于,镇元子再次出现在蒲团之上。
他双眼微合,声音飘渺。
见他到来,众弟子停下诵念,尽心聆听。
镇元子唱喏道:“采阴补阳,龙虎交媾。”
陆源竖耳聆听,暗暗点头。
他这两年读了不少道藏,对修炼法已经有了详细的了解。
镇元子念的这一段,是交媾法的内容。
交媾法是道家修炼内丹术的法门,指的是心火与肾水调和,锤炼内丹。
后世传播极广的太极拳,便是属于交媾法中开合交媾法的一支。
可接下来镇元子所传授的精要却与陆源在书上看到的大为不同。
“红铅赤汞,会以元阴,得水而落,遇气则凝...
得一物状如黍米,还于黄庭之中,自可益寿延年。若用火候炼之,百日数足,自然凝结,形如弹丸,色如朱橘。
金丹既住,上住守灵;莲花既落,下落含明...”
红铅赤汞,红色的铅,红色的汞?
这不由得让陆源想到了那位万寿帝君,他所服用的丹药就是以红铅为主药。
说是铅,但实际上指的是女子的经血。
那红色的汞当然也不言而喻,再联系后面的元阴,这哪里是内丹法,明明是采补之法。
陆源当即明了,这依旧是镇元子的考验。
只是这考验来的属实有些不合时宜。
他本想着坚持三年,通过考验以窥长生大道。只是怀中桃木枝已经仅剩指节长短,恐怕不到三年,他就寿数已尽。就算坚持了三年,他也未必能通过最终的考验。
心中挣扎,脸上更是煞白。
和上次的炼丹之法不同,这采补之法对于原材料并没有要求,甚至都没有什么试错成本。
有夺精魄的法门,再加上这采补之法,就算不能拜入镇元子门下,他也能盘踞一方。
若是夺了什么精明神通,甚至不会弱于黄风大圣之类的妖王,哪还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况且日后行善,也未必得不了正果。
这次胸口的桃枝并没有发热,好似已经默许了他的想法。
陆源深吸一口气,相比于菩提祖师的考验方式,镇元大仙的手段属实有些高超,次次都点在他的命门上。
抬眼望去,四下师兄表情不一而足。
聆听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意动者有之,踌躇者亦有之。
唯有清风明月二人,摇摇晃晃,像是要在蒲团上补觉一般。
陆源有些羡慕他们的赤子之心,要学就学,不学就不学,不似他这般窝囊。
深吸一口气,陆源终于打定主意。
不学!
先知先觉,加上后世千年的眼界,他不信长生无望。
若是长生之法就在眼前还要沉溺外道,死就死了!
陆源垂着双目,眼观鼻鼻观心,这一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那矢志西行的僧人,赤城山下的村民,指引前路的茅蒙。
他将自己的思绪填满,生怕一分心,便听到了镇元子传授的“真经”。
良久,镇元子收声。
再次发声,“陆源,刚才我所讲授,你可记住了?”
陆源平静摇头。
镇元子轻笑摇头,似是无奈:“许是我讲得太过庞杂,你根基浅薄不得要领,且说你可悟得七八分?”
陆源再次摇头。
“三四分也好,总归是学有所得。”
陆源再摇头。
“道藏浩如烟海,你却不能学以致用。也罢,学了一两分,日后再行修持便是。”
陆源第四次摇头。
这一下,大殿众人都坐不住了。
一个个看向陆源,喟叹不止,怒其不争。
镇元子讲道时间不定,每次讲授,大家都细心聆听,生怕漏下半个字。可陆源的反应,哪里是理解不行,分明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镇元子高举拂尘,四下肃静,旋即他沉声道,“不记得也好,不记得了无烦恼。”
他从蒲团上站起身,和上次凭空消失不同。
这次的他跨着四方步,将身走出大殿。
从陆源身侧走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香。
闻着这股香气,陆源心乱如麻的思绪顿时安定下来,灵台中仿佛灌入冰水,霎时间为之一静。
抬眼望去,大殿中已经没有了镇元子的身影。
和上次不同,此次他们一个个看向陆源,都流露出些许责怪之色。
消瘦道人来到陆源身前,叹了口气,告诫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回到蒲团之上,继续默念忏悔文。
陆源心思既定,自然也就不再后悔。
只是之后的日子里,他更加卖力,诸多道藏已经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
点灯熬油,焚膏继晷在他这已经不是夸张。
在这方世界里,需要时时锤炼精气神,西行之路时,许多妖怪和孙悟空赌斗半晌,便要吃饭休憩养精蓄锐之后再战,哪怕是雄踞一方的大妖也不能免俗。
得益于攫取精魄的法门,陆源已有狼头领,玄豹,恶蛟三道精魄加身。
神满不思睡,三年以来,夜以继日,他终于将五庄观中的所有道藏通读一遍。
在这段日子里,镇元子也讲过几次道。
不过和前两次一样,都是些术流静动的小道。
陆源已经可以听入耳中,抛却心外,全当这些法门是开阔眼界,半点没有修习。
相比于三年前上山,他的斗战之法仍在原地踏步。
只是行走坐卧之间,呈现出一派道骨。
这种改变清风明月是最能得见的,不知何时,他们在陆源身上已经感受不到半点妖气。
怀中桃枝已经仅剩一节指节长短,大限之日将近,陆源却愈发平静。
这日,镇元子终于再次出现在蒲团之上。
他没有再讲经,而是一甩拂尘,看向末席的陆源,询问道:“陆源,你可学有所成?”
“弟子愚钝,只是看些道藏。”
陆源此时张口,众位弟子这才恍然。
不知不觉,陆源已经入门三年,满了三年闭口之期。
“师父三年来所传授的法门,弟子一个未曾习得。”
镇元子双眼开阖,“你入门之时,便只剩三年寿命,如今死期将至,却又不学延寿之法,是何道理?”
大殿中霎时寂静。
四下弟子目光灼灼地望向陆源。
他们此时才知晓,陆源的寿命竟然已经所剩无多。
明知死期将近,却又接了闭口三年的考验,没让他们发现半点端倪。
设身处地,他们若是面临这种难题,恐怕不会像陆源一样淡然。
想到这,他们看向陆源的眼神中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一丝欣赏之意。
可同时也心下惋惜,这三年来,陆源若是能学下一门,便性命无虞,至少能捱到镇元子的考验。
迎着众多目光,陆源无悲无喜,望着镇元子,他不卑不亢,平静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赤城山上,茅蒙便已经给他提点过,神通术法只是小道,三宝得全,性命双修才是大道。
而三年的修持之中,他早已明心见性。
若是向道之心不坚,即使长生延寿,也不过苟延残喘,和西行路上那些贪心与唐僧肉的妖魔鬼怪又有何异。
镇元子含笑点头,忍不住以手抚摸颔下飘须,“风雨既过,当秉持道心。”
听到这话,陆源一愣,旋即喜不自禁。
当即跪伏在地,“多谢师父!”